尾声二 徘徊的风味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13 08:29:52 字数:8543
冷冻知识已经不怎么年轻了。
但他也不算很老,三年前的秋天刚满四十岁。
这个年龄对于一个雄性未来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为现在所有算命者都把这个年龄看成是走向中年最后的一道界限。从外表上看,他可能显得老了一点。一头浓密的白发和两道深深印在他面颊上的皱纹,给别人造成了这种印象。未老先-----他平常的冷淡和沉着态度也促进了别人对他这种看法的形成。而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孤僻者,谈吐很有分寸。举止文雅甚至不无幽默感,这同他严肃面容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家把他看作是优秀的电影作曲家。天知道这是不是恭维,但他至少没有什么物质困难。他也写过一些比较严肃的作品,其中有两三部已经广为流传。
比如;“黑色的沫莉花”
“我不是明日黄花”
“冬梅也是花”等等。
冷冻知识生来就思维健全。除音乐外,他还爱好天体演化和天体物理学。甚至还喜欢数学,他把它们看成是人类一切重要知识的基础。他始终认为和谐是自然界乃至艺术体系中最本质的特征。研究最简单的自然法则也使他相信这一点,假如在世界上某些现象中他不能找到和谐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尚未理解它,要么就是那种现象本身不正常,要么是这种现象本身不可能完整。
他上面的这些理论------,是为他和她寻找和谐。是为了使对方了解他而突然陷入一种多么困惑的境地。不过,他自己却非常老练是很快地镇定下来了,在房间里平静地踱着步子。
“我已经是老头子,你知道吗?”他对爱莫能助说。
她对他说;“我从少就喜欢老人,你知道不?”
“不知道。”他回答说。
她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了!”
“那么,谁对你说过你跟别人不一样呢?”他给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已经得到证实了。”她不乐意地回答说。
“原来已经得到证实了!”冷冻知识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语;“也许我有些粗鲁,但绝不是不讲礼貌,就不敢再问什么了。”
看来,爱莫能助也明白了这一点,因为她又那样不怎么乐意地接着说;“我没有房子,住在坟墓里……所以,我没有地方可去。”
冷冻知识无意识地问;“你莫不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吧?”
“不是,不是!”她说,好像受了冤屈似的。“我只是在那里睡觉,白天则不出去------生怕别人说我是鬼魂。”
“我可没有听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竟有一种只有晚上才出来的鬼魂!”他看着她说;“你最多是有点儿疯疯癫癫吧!这样的你现在倒是到处都可以见到。许多什么协会里也有。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可我又没有发现你有什么不合情理的举动。恰恰相反,这种举动在我自己今天晚上的行动中倒不少见。谁给你治病?”
“胡说八道医生。”她回答说,脸上突然放出了光彩。
“您常常跑出来吗?你的医生不让您回家,是不是?”
“不经常跑出来……胡说八道医生从来也不生我的气,但别的医生却龌里龌龊地乱骂,尤其是乱收费医生。他说,这是坟墓,不是公寓。”
大概是因为冷冻知识笑了一下的缘故,
爱莫能助又急忙补充说:
“我知道坟墓里也不能没有纪律,可我却不能不跑出来。大概胡说八道医生把这也看成是治疗的方法吧,又有谁不愿意自己像别人一样呢?”
冷冻知识望着爱莫能助,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她说得很有道理,此时此刻,她脸上流露出平静而纯洁的神情。
“莫不是跟我开什么玩笑吧?”他无心的心里在想,“不,我完全排除了这种想法,就是说,您跟其他病人完全一样罗?”
“真的不一样,虽然我的病发作过。您大概听说过人格分裂吧,就是这种现象在我身上发生时,我仍然能辨别出真假来。因为鬼魂的风和人的疯是不一样的。鬼魂是风不是疯是风,人的疯不是风是疯。”
她仿佛知道他无心的心是想什么,她也就回忆着对他说。
这种回忆显然使爱莫能助痛苦,因为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暗起来。
冷冻知识明白了,必须设法使她摆脱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那么,是谁带您到那里去的呢?我是说去和平餐厅?”
“谁也没有带我去,是我自己飞去的。”
“怎么,谁也没有带您去吗?当然你也飞不去是不是!”
“是的,谁也没有带我去!……有时,我突然想去某个好地方,在衣着华丽的人群中间呆一会儿。这时,我便渐渐觉得自己也是个漂亮而正常的人。当然罗,我知道,普通人都能抑制住自己的愿望,而我却不能。因此,我仍然不认为自己是个完全正常的人。但我还是个正常的鬼魂,所以我就这样走进了餐厅,在头一张大桌子旁坐了下来,如此容易,大家还以为我是被某位朋友邀请来的呢。”
“事情并不是你说的那么容易!”冷冻知识说。
“对于像您这样文质彬彬的鬼魂来说,是不那么容易。可我不能如此讲究;因此,就钻进了您的汽车。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我理解您的意思!”这次他是以温和的语气回答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问;“还是要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光明的夜晚》这个标题的?”
“我不知道!”爱莫能助不高兴地回答说;“我会做的事情,并不都能理解。而且,我觉得没有必要……”
“是的,看来从她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冷冻知识无心心中想。
因此,他不怎么客气地说;“您就在这个大厅里睡吧,被褥在柜子里……我想;你自己会铺的……”
“是的,当然罗!”她难为情地回答说。
不过,从她的脸色中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心情轻松多了。她有一张善于表情的面孔,这面孔就像一本书那样,把她的内心世界描绘出来了。让他很清楚她这会儿为什么轻松起来了,那准是因为她今天晚上不用付房租费。
冷冻知识走进卧室,但久久不能入睡。他反复琢磨,想弄清楚应该如何解释她这种令他难以置信的直觉力。他给她弹的那首曲子,无疑有些汉剧风味。可是,汉剧离她那么远,怎么能一下子就辨别出它的风味呢?只有十分内行的专家才有可能从个别音调中发现这一点呀!当然并不存在什么光明的夜晚,他根本上连这个概念都没有。像跑遍各地的旅行者一样,他曾在武汉度过几夜。但他一次也没有仰望过天空,不曾观察那里的星星,何况这也没有什么意思。武汉的天空跟上海,北京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个拥有千篇一律的餐馆和千篇一律的饮料及千篇一律的世界上,各地的夜晚也大都差不多。在不同的地方里,无论你怎样想辨别不同的口味,但最终得到的却是同一色的葡萄酒。无论是在江西的闹市,还是在汉口的中山大道,他觉得都一样。于是,他渐渐对旅游失去了兴趣,而在过去他却是拼命追求过的。
话又说回来,冷冻知识好像有过一个真正的光明的夜晚。是的,这是真的,而他却完全把它忘了。可能正是那个时候,在他脑子里产生了这个主调,或者说产生了这个曲名吧,这一点他已经记不得了。不过,那个晚上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乘四轮马车从狐狸王国网络城返回。天已经黑下来了,外面一片昏暗,从窗户里透射出来的灯光使兽眼刚能看出隐隐约约矗立在街道两旁的房屋的轮廓。他们走进一家小饭店,又旧又脏,桌上没有铺台布,遍地都是菜屑果皮,鱼头虾尾。这样的饭馆旅游者当然是不会进去的。只有几个养路的族在酒吧间的柜台前呆着。他们都是小伙子,身穿连衫裤,头戴防护帽,已有几分醉意,但就狐狸王国兽的气质来说,他们是相当温和的。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显然很重视他们。她年纪不小,淡红色的头发和丰满的脸庞使她更狐狸精,在这种情况下,是坐下来呢?还是转身走掉!他们正犹豫不定,传来一个响亮的雌性声音:
“先生们,请坐!你们想吃点什么呀?”
一次就来了四个王国的兽,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于是,老板娘走出柜台来迎接他们,这马上打消了他们的犹豫。这个狐狸精的眼睛微微歪斜,显得更加讨有眼睛族类的喜欢。
“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吗?”他们的向导问。
“先生们,只要你们愿意,坐哪儿都行。”
她一面回答,一面微笑。
“虽然这里散发着香肠味儿!可那里还有奶油味儿呀!”
几个开始议论纷纷;
“不要紧,我们冒险试一试。”
院子里只有一张长木桌,桌面上满是枯叶和鸟粪,他们就在那儿坐了下来。三个仆从抡着用一块不怎么干净的抹布擦了擦桌面,然后铺上一张新纸。他们要了马尿酒。这是一种颜色像马尿浓葡萄酒。不一会儿,她恭恭敬敬地拿来了一瓶装饰华丽的酒,小心地把它放在桌子上。显而易见,这个小酒馆里不是每天都有顾客喝马尿酒的。
“这就是本饭馆里最好的酒了!”她骄傲地说:“朋友们,祝你们健康!”
真正的的狐狸王国马尿酒是一种上等浓葡萄酒。他们喝完了第二瓶,甚至还尝了尝血肠子,里面灌的东西看上去活像蚂蚁和蝗虫。冷冻知识出于好奇心,也尝了一口,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他们在狼王国做的血肠相比。他们都不吱声。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第一次看到了狼王国北方那大颗大颗的星星,这些星星在他们顶空闪烁着。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不过,后来在他脑海里产生的那个主题,并不是由星星引起的,而是金黄色的葡萄酒启发他写的。
那么?爱莫能助又怎么会产生了这种联想呢!她自己也可能真的不知道。一个象筛子一样极为健忘的头脑,有时会突然闪现出某种念头,这样的例子还少见吗?冷冻知识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爱莫能助已不知去向。假如不是她在仓促中连沙发上的被褥也未来得及叠的话,那冷冻知准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她会不会留下字条呢?他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字条。于是,他对她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可内心又总觉得空虚。正因为如此,他不愿以更人道的态度待人——以免事后发现自己过于天真。兽的性格这一面不论怎样招人喜欢,而给他带来的却往往是不愉快。
这样过了三天,准确地说,是奇怪的三天。
不管冷冻知识怎么抑制自己对这个莫明其妙之雌性的回忆,可是爱莫能助的某些症状像是传染了他。是的,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做各种各样的蠢事。有好几回他错误地加大汽车的速度,有一次他去参加音乐会,竟没有打领带。模样简直像个狼王国郊区的狼农;还有一回他甚至无意中走进了燃烧的奶球的住所;妻子坐在那个神龛里面,他还以为是回到了自己家里呢。
据说,一切疾病都是传染的,连风湿症也是如此。
可能确实如此,冷冻知识也认为自己的神经显然是不那么正常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已经是一个鬼魂。
在一个没有月色的晚上,冷冻知识又去了那家和平饭店的夜餐部。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孤独感把他赶去的,只不过想去就去了。他坐在上次坐过的那张桌子旁。现在,餐厅里的顾客很多,令他厌烦的谈笑声愈来愈响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不想弄清他为何来到这里,为什么不约某位朋友一起来。是因为他没有朋友呢,还是由于他内心潜伏着一种别的希望呢?他竭力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念头老是在他脑海里回旋:“如果她还是那样光着脚,穿着褶皱的裙子,突然出现在玻璃门外的话,那我怎么办?”他无心的心说;“大概我会悄悄从后门溜走,像这样道貌岸然的我是决然会这样做的。”
冷冻知识回到家里时,头脑相当清醒,重又弹了《光明的夜晚》。就像他心绪不佳的时候一样,第一次让这首曲子一点儿也不叫他喜欢,曲调倒优美流畅,但毫无意思。这大概他对自己也算不怎么公平吧,真正的美是不可能没有意思的。就像小说都是故事没有思想和灵魂一样什么回味也没有。
这是一个不用记时的日子,因为这天没有太阳,和没有天亮的夜晚一样。冷冻知识不知是发了那门子的屁眼疯,他给胡说八道医生挂了电话。除了爱莫能助这个名字外,他仿佛对她一无所知。甚至连是不是确有其人,他也没有把握。听筒里传来一个雌性的声音。那声音是那样沉着镇静,以致使他突然为自己感到害臊,差点儿要放下听筒。现在他觉得任何解释都是虚伪而愚蠢的,但愿他的名字能博得她的尊重。
“是的,我听说过您。”她回答说;一点也不感到惊奇。“爱莫能助给我谈到过你的一些情况……您当然可以来这里。”
大概有许多人都未见过那所装有格子窗古老而凄凉的房子吧?冷冻知识还记得那些美丽的树林!林荫道上柔和的阴影,以及那些与世隔绝,像一条银河似的沿林荫道散步的族类。他们是真正的疯子,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心灵却单纯得像孩子。他们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他再也没有跨进过那所医院的大门了,尽管他需要去那里办理治疗变态反应的手续。而现在当他驱车朝医院去时,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甚至对它怀着几分敬意。
可是,当冷冻知识停住车,朝四周看了看后,又感到很扫兴。他陷在闹哄哄的停车场,好一会儿才走出来。车辆来来往往,没完没了,好像这里一下子全是疯子和精神病人一样。谢天谢地,入口处没有门卫,然而那栋新楼又给他一种不舒服和丑陋的感觉。它像所有现代化的建筑物一样,还没有建成,就已经显得过时了。加上谁也不知道胡说八道医生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这更加使他感到不快。他心烦意乱地上楼,一群群的工作人员像游艺场旋转的木马,在他眼前急急忙忙穿来穿去。那些病人更使他大吃一惊,他们身穿条纹棉布长衫,表情严肃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群被赶到这里来剪毛,然后被放回去重新长毛的绵羊。医生们手里拿着笔,严肃地在他们中间走着,谁也不看谁一眼,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是冷冻知识变得过于敏感呢!还是当他醉心于弹钢琴时,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呢?最后,一个又矮又胖的女护士给我指了指一扇极其普通的房门。上面既无号码,也没有写上名字。他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其实,他根本上就无法进去。那房间像个棺材,一张病榻就占去了它一半的地方。还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大概是当写字台用的吧。上面涂的那一层薄薄的白漆已经脱落,像厨房里切菜的案板。
写字台旁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雌性,她穿着白色工作服,背后矗立着一个生锈的大氧气桶,活像个卫兵似的。冷冻知识由于心烦意乱,进去时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只是小声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她点点头,叫他坐下,他只好坐在病榻上。由于房间非常窄小,两把椅子被重叠起来放在门旁。直到这时,他才仔细瞧了瞧她。她中等年纪,脸色蜡黄,没有一丝血色。但也没有皱纹和别的特征,活像陈列馆里蜡像的脸。她那少女般高耸的胸脯更加深了他这种印象,她硬朗浑圆一动不动,跟硬脂塑的一模一样。
不过,这只是最初一瞬间的印象。
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突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声使冷冻知识感到极不愉快和不吉利。尽管他明白这是一种愉快而温和的笑。然而他的神经还是顿时紧张起来,他像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她同爱莫能助共同设置的一种狡猾的圈套。
“冷冻知识请放心!”她说,“没有什么可怕的……”
“您怎么知道我着急呢?”冷冻知识沉着地问。
“因为从外表可以看得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您有神经官能症。”她说。
“请原谅,我可不是到这儿来看病的!”冷冻知识不友好地回答着。。
“我知道!”她回答说,“不过,还得请您说说,你究竟为什么来我这儿?”
这个问题一下子又把冷冻知识难住了。他原以为这次谈话会是亲切而知心的。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其所以一开头就这么紧张,其原因在于他自己。加之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来个人透过门缝朝里面窥视。还不时有些穿白大褂的人询问这个或那个人在什么地方,仿佛这座楼里谁也不在自己的岗位上。或者说谁都没有自己的岗位。
“我想了解一下爱莫能助的情况,”他回答说,“特别是她的健康情况。当然,假如这不妨碍您科学实验的话。”
“不,我没有什么要保密的!”胡说八道说,“爱莫能助大概把您吓了一大跳吧?”
“要是您以为她把我吓坏了的话……”冷冻知识说。“那我也承认-------至少在汽车里是这样!”
胡说八道医生说;“那对不起!”
冷冻知识问;“她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我们是这样约定好的。”她回答说,“那个晚上您待她很有分寸,并且很人道,所以我没有理由要向您隐瞒什么。目前,她基本上是健康的……我观察她五六年,有点轻微的精神分裂症,当然是定期发作。这种现象在医学上叫做‘固定观念’,她把自己想象成读过的作品中的某个女主角,比如《狼与母亲》中的“燃烧的奶球”或者《十八送》里的“祝英台”她把自己看成燃烧的奶球的化身。很遗憾,这次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不过,近六个月来,她倒没有再患过。”
“一点也没有患过吗?”冷冻知识问。
胡说八道医生说:“没有……以后我再告诉您。”
“您觉得她的病是怎么引起的?”冷冻知识问。
胡说八道医生瞥了冷冻知识一眼,她那目光如此迅速和锐利。他差点儿没有察觉出来。紧接着他听到了她那斩钉截铁的声音,犹如金刚钻划过玻璃一般。
“是的,这个我也会告诉您的。”她沉着地回答说,“看来,您知道了也好。她在你家当侍从的时候,她精神上受过两次很大的刺激:一,是她爱二世风流,二世风流不爱她,却爱你的妻子。二,是二世风流是死刑,却被人世间的法官和律师救了,她认为这不公平。另外我跟你讲清楚好不好?其实我们都是鬼魂。这个神经或疯子医院,是那个老不死心的老菜叶没有什么东西好写了,才拿出来马虎马虎。你不要信以为真好不好。”
“你不要胡说八道?”冷冻知识非常生气。他说“我们怎么会是鬼魂?你看见过鬼魂吗?”
胡说八道医生稍微停了一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是的,确实太过分了。这样说来还有什么秘密呢?把秘密不当秘密,想起来都觉得可怕,要是他刚才不问就好了。
“我觉得她的病不完全是这些事情造成的,”胡说八道医生说,“尽管与这些事情也有关系。正如您已经察觉到的,这里某些遗传因素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不过,现在她感觉很好,可以说挺棒的。当然,只要她不再受到新的刺激的话……”
她不再吱声了,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但是,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提醒的语气。
“那么,您为什么不让她出院呢?”冷冻知识问。
“我把她送到哪里去呀?送到她伯伯那里去呢!还是送到她那个比后母还要坏的母亲那里去呢?我总算找到个借口,把她留在这里,带着她进行科学实验……但总不能老是这样呀,这个环境对她来说是危险的。一想到她未来的生活,我就觉得可怕。”但是胡说八道医生有一句话再也不敢说出来,那就是“不管是送到她伯伯那里,还是送到她母亲那里,无非就是坟墓。再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容你,容我,容爱莫能助。”
冷冻知识也感到有些害怕。他走上这条陌生道路难道不是轻浮的举动吗?来这里干什么呢!——是为了惹出麻烦来吗?
正当冷冻知识考虑如何找个借口溜出门外时。
“您好像也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是不是?”胡说八道医生突然问。
“是的,确实有……”冷冻知识说。
胡说八道医生不做声。
冷冻知识就把爱莫能助如何猜到他的《光明的夜晚》的曲名的事情,生动地给她讲了一番。但是,他很快就看出来,他讲的这件事并未使她产生什么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当时讲得确实有些自相矛盾。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胡说八道医生若无其事地说,“她只不过猜透了你的想法罢了。开始,我也对这种现象感到惊奇,而现在已经习惯了。”
“您敢肯定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他惊愕地看了看她。
“心灵感应术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爱莫能助有时确实有一种令人吃惊的猜想本领,虽然不经常是这样。天知道,也许几百年后,心灵感应术将成为人们交流思想的正常方式呢。再说------”她想了片刻还是用他听不见到的声音说:“她是鬼魂啊!有什么不知道呢?也是的,你也是鬼魂啊,怎么就这样笨呢?”
“是的,几百年后是可能的。”冷冻知识果真没有听到胡说八道小声讲的话。他在按自己的思路说:“可现在我们是生活在二十世纪……而且她也未必知道这个‘光明的夜晚’在什么地方呀?”
“不,您不要小看她,她在燃烧的奶球那里读了很多书。当然,我还不允许她读长篇小说,尤其是优秀作品。除此之外,她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包括我的医学书籍在内。她有惊人的记忆力,有些东西她甚至比我的同事知道得还清楚。”
胡说八道医生在胡说八道。
“可能不是难记的东西吧!”冷冻知识说着笑了笑。
但她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暗示。
“而且,她还不是死记硬背。”她继续说,“在她的知识和逻辑显得不够的时候,直觉则有力地帮助她。总之,爱莫能助是个很有意思的雌性,她的性格……”
只有这一些他又没有料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觉得她很胆怯。”他说。
“就算她胆怯吧,但您不能说她无能。假如您认为她无能,那您就完全错了。就从体力上来说,她也是很刻苦耐劳的,她的同事都为她那样轻松地管理压力机而感到惊奇。”
“她在什么地方工作?”
胡说八道想了片刻,看来要对这个冷冻知识胡编乱造一通故事了。她说:“在一个小工厂里,负责用模压机造配件,或者类似这种工作。自然,工作就得像个工作的样子。不过,我觉得这个工作对她不怎么合适,非常单调,丝毫不能满足她的想象力。她的怪癖就在这里,想象力极其活跃,需要不断充实新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闲着。正因为如此,我想向你提个请求:您交际很广,能不能给她找个更合适点的工作?”
“需要找什么工作呢?请您举个例子试试。”
“比如说做玩具娃娃,或者给杯子、花瓶、器皿画图彩,她的手很巧。”
“试试看吧,”冷冻知识回答说;“不过,先别告诉她,要是万一办不成,也不致给她带来痛苦。”
“她不会感到痛苦的,现在对她来说到哪里工作都一样,工资多少她也不在乎。钱到了她手里就像一堆白纸,在日常生活方面她没有一点经验。”
“嘿,恐怕也不完全是这样吧,那天晚上她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这不过是本能罢了。有时当智力无能为力时,天性就会动员潜在的神秘力量。我常常在病人中发现这种现象,作为医生我简直无法对此作出解释。”
冷冻知识心慌意乱地走出了那所古怪的房间。胡说八道医生最后的一番话像讨厌的乞丐那样老是追着他不放。他满以为钻进汽车后会把它摆脱掉,但没有成功。它坐在汽车后座上,他继续用一些荒谬的问题和建议来打搅自己。他把收音机开得大大的,还是不起作用。假如天性真的像胡说八道医生所断定那样有办法的话,那么这一次,它却使他感到莫名其妙。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