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一 链接鬼域
作品名称:狼和母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1-12 10:01:21 字数:8199
近来有一种孤独感常常在夜间攫住冷冻知识的心灵。
这种现象在他以往的生活中根本上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
因为他那是在兽世间。
现在他却不知道他被老菜叶送到鬼域来了。他还以为他在兽世间呢?
这种孤独感往往发生在半夜,当一切有生命的喧闹声已经止息,只有没生命的护墙板像僵尸骨骼那样,由于干裂而劈啪作响时出现。在这种时候,总有一种荒谬感觉纠缠着他。好像附近有一只原来的他,------狼。他隐隐约约地能够听见狼的呼吸声,可它离他又那样近。仿佛他是被它衔在口中猎物似的,没有一点儿原来兽世间那样的亲和力。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大厅里地踱着步,这间大厅实际上就是他的工作室。除了这一招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这种孤独感并不是老缠着他不放,可它却像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样锐利,完全出乎意料的向他袭来。企图把他围困一黑暗的角落里,捆在那个古里古怪的绿色双耳瓶旁或那盆盆景树旁。这些东西是他的清洁工乱塞在那里的。他勉强打起精神来,摆脱掉它的压迫;连灯也顾不上关,就溜出家门;飞快地钻进电梯,一口气从十四层下到最底层。他清楚的知道在这样的深夜;他要是像他这辆吱吱嘎嘎灵车一样的小车突然停住的话;当人们找到他时,那他准已断气了。他钻进小汽车,急急忙忙发动了马达。马达低沉而隐约的隆隆声比那些扬名天下山泉的潺潺声,不知道要令他愉快多少倍。瞬息间他就镇静下来了;笑自己愚蠢,慢慢开动了车子。不过他仍然感到周身发冷;像是被人们刚从冰库里掏出来的,于是他便缩紧脖子。他一面前进,一面打开车窗;把紧紧追到他车里那只野兽般的臭气排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自从和燃烧的奶球分离后,大概是他的神经有些衰弱了吧。也许是不太习惯,或旧情难忘效应。
脚下的轮子像雨点那样轻柔而单调地沙沙作响。为了不要听到叫人难受,同时却又使人提神的刹车声,他便将车急剧拐向被大家称作大街的林荫道。车灯把一座座昏暗的建筑物抛在后面,精致的白色窗帘隐隐约约出现了轮廓,一下子又消失得无踪无影。现在;他已经不光是他自己了,还有马达伴随着他。这是个有耐性,对自己是非常要求严格的东西,人们不应该因它排出了浊气而咒骂它。不错,它是排出了浊气,但它排气冲程至少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不像喝过酸葡萄酒或吃过大蒜那样胡乱不停地打着饱嗝。
这个时候,大概只有和平饭店的夜餐部开门吧。像以往一样,冷冻知识把车停在广场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信步跨进了雅致的电梯。这时,他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几乎不怎么想去夜餐部了,他对酒没有嗜好;也不爱合群胡闹,更不喜欢醉后饶舌和阿谀奉迎。不过;这里毕竟是他常常去的地方,日常习惯把他引到了那里。他走过餐厅,连周围都没有看一眼,就在一张紧靠里面的桌旁坐了下来。他天生不爱交际;郁郁寡欢,半天也难说出一句话来。他知道人们乐意找他,但他不明白是由于什么原因。看来;那些沉默寡言,只偶尔说几句俏皮话的人;比那些因兴奋而饶舌的醉汉;尤其是比围着燃烧的奶球团团转的那群野兽,更具有吸引力。然而现在,他非但不能平静,反而觉得自己掉进了令他纳闷的真空里。
冷冻知识要了绿山红葡萄酒。这是一种淡甜而乏味的饮料,最好不要喝它。可是,这么晚了,还能往肚里灌点什么呢?直到现在,他才谨慎地看了周围一眼。今天晚上,餐厅里的顾客很少——至少在他视线所及范围内是这样异乎寻常地安静。寂静像一面笼罩在红色天鹅绒窗帘上的蛛网,服务员则像蜘蛛在这面透明的网里不声不响地走来走去,悄悄而灵活地为顾客们摆好了餐具。这大概就是这家餐厅最大长处吧!不过,他要的那盘冷牛肉倒是新鲜可口。后来他又要了一杯绿山红葡萄酒,然后喝了一杯白酒矛台,只加了一小块冰。于是,他开始感到周身发热,十分惬意。在这种情况下,像以往一样,他首先是一阵飘飘然感觉。后来又像蜻蜓那样展开轻盈的翅膀,准备飞翔了。不过,这一次并未飞成,因为正在这时,一个服务员走到我身边。很有礼貌的说:
“冷冻知识哥们,他们请您到大桌子那边去!”
他没有发现什么大桌子。问;“谁请我呀?”
“活见鬼请你。”
“他莫不是喝醉了吧?”
“不,一点也没有……”
冷冻知识松了一口气。活见鬼是他的裁缝,之所以叫活见鬼,原是为了跟那个还是私商的鬼子话相区别。一个族类是不能随随便便得罪自己的裁缝的,尤其是他想要穿得好一点的话。据说,活见鬼是狼王国最好的裁缝之一。他拥有上等的衣料,并把这些衣料藏起来,依照自己的审美感分别供给最要好的顾客使用。或者供应最有名望的族类------当然,是根据其自己的看法而定。假如冷冻知识偶然来到了他们中间,而又随便拒绝他之邀请的话,那他是不会原谅冷冻知识的。
“告诉他,我一会就去!”他回答说。
冷冻知识不慌不忙地吃完了冷牛肉,然后,闷闷不乐地朝活见鬼的桌子走去。
可不是吗?活见鬼还真的邀了十来个自己的崇拜者和顾客。他见到冷冻知识就马上站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熨得平整,但不合时宜的淡紫色制服。这个裁缝把别族类打扮得如此时髦,却不知道该如何打扮他自己。
“我想,用不着给你们介绍我这位宾客了,你们大家都认识他。”活见鬼说着。
“未必吧!”冷冻知识一面苦苦思索,一面在紧靠活见鬼的贵宾席上坐了下来。“我又不是广场音乐作曲家,怎么会得到高级咖啡馆里摩登女郎的欢心呢?”他无心的心在说;“好在我发现了几个多少有点面熟的他们,他们都不是什么重要族类。一个是动画制片厂导演,还有一个酒吧间化妆舞女。正如近来常有的那样,这群人中也是女比男的多,而且她们比男人玩得更加开心,甚至由于酒兴发作而尖叫起来。归根结底,现在我又觉得自己身上这把孤独的所谓锐利尖刀,也都没有这一群无聊而又吵吵嚷嚷的醉鬼可怕。”
“不过,要是这一群族类醉得死去活来,或者为汽车和足球比赛而争吵起来的话,那就更糟了。好在他们只议论一些电影,虽然也谈到香港影片。”
冷冻知识没有心的心在斗争着,他生活中充满了这样虚度的夜晚和不必要的交际,这种交际有时整年地成为他的累赘。他竭力只注意自己的酒杯,没有心的心既不想象也不争斗。只是对他们的谈话不插一句嘴,不笑一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表现出过分兴趣。总之,他极端烦闷,假如不再发生什么特殊情况的话,那么这个晚上大概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会得一干二净的。可是,稍后却偏偏发生了非意料上的事。现在,他坐在这里,满心烦闷,丝毫也未察觉出有某种意外事情在等着他。他只是时不时地偷看一下自己的手表,它正常地发出滴嗒的响声。而对于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伙族类中间,他则丝毫也没有考虑。最后活见鬼告诉他说,按照礼貌习惯,他可以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同他们告别后,就离开了餐厅。他知道,活见鬼对他是不满意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打算下次邀请活见鬼观看新上演的电影,因为任何初次上演的电影活见鬼都乐意看,这样大概可以补救一下吧。
外面相当寒冷。夜风吹散了低垂在城市上空的几片黄云,大会堂可好象浇了一层浓杏汁似的。在天空的映衬下,依稀可见它的圆顶不时地闪耀着微光。广场上没有任何生命走动,假如不把纪念碑上那些永恒地朝自己的命运奔跑的塑像包括在内的话。冷冻知识没有穿大衣,所以就急忙钻进了汽车。但是,他刚刚开动车子,就觉得背后有东西在动。这可吓了他一大跳,便急忙刹住车,以为会像经常发生的一样,那致命的东西用破布包裹着的铁棍,马上就要朝他打过来了,他急忙转过身去。当然,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只是一个女人从后座上惊慌地望着他,她那椭圆形的脸显得苍白不堪,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您在这儿干什么?”冷冻知识愤怒地大喊起来。不过,与其说是他生她的气,还不如说因自己胆小而羞愧。当然罗,他还是有理由生她气的!-------怎么可以不经允许就这样钻进了他的汽车呢?
“没有什么,我是等您。”她惊慌地回答说,“可您走得这么急。”
“您等我干什么?”
“难道您不认识我吗?”
“我哪里认识您呀?”冷冻知识回答说,几乎有点粗鲁。
当然罗,他不应当用这样的语气同年轻的姑娘们谈话。而她确实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大约二十岁年纪。这时他发现她穿着不怎么整洁,面容憔悴。
“可是,刚才在餐厅里,我们是坐在一起的呀……您还特别留神看了看我。”
“什么特别留神,简直胡说八道!”冷冻知识无心的心里说;“也许我瞅了她一眼,但当时我肯定是在想别的事情。我压根儿不喜欢那种成天泡在酒吧间里的女郎。她们是一些像水蛭一样的吸血鬼,喝起酒来比油子哥们还厉害。而且;她们总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们全身都隐藏在烟雾里,叫别人怎么能看清她们的面孔呢?”
“好的,就算是这样吧!……可您也不能光凭这一点就钻进我的汽车呀!”冷冻知识已经息怒了,只是感到有点儿伤脑筋。
“我可真的是等您!”她解释说,“您不是说了要走吗?……而外面我感到很冷。”
“那么,您怎么知道这辆汽车是我的呢?”
“因为桑塔纳牌汽车这里只有一辆……况且车门开着。”
“不错!那么您究竟为什么等我呢?……当然罗,假如我可以这样你问的话。”冷冻知识原本是想说;类似她这样的女郎;即使那些年轻的女吸血鬼,未必能理解这种讽刺。可是他却没有做声。
她只是眨了眨眼,傻头傻脑地说;
“我想请求您把我带回家去……因为已经很晚,电车没有了。”
吓,好家伙!这种借口似乎不怎么愚蠢!……不过,一般说来,只有那些比他年轻得多或比他年纪大的族类,才会上这种当。
“您住在什么地方?”他问。
“天上人间附近。”她认真回答说。
连住的地方也说出来了,大概不是借口吧!确实,在这样的深夜,她怎么能步行到那里呢?可真是相当远哪!
“您看,姑娘!”冷冻知识完全改变了语气。“您亲眼看见我喝了好几杯酒……我怎么能开车穿过全城,跑那么远的路呀?您想一想,要是碰上交通警察,准会扣留我的……”
“可是,没有我,您不也是要走吗?”她惊奇地反问道,“我是说,您照样要开车……”
“是的,当然罗!不过,我会走那些偏僻的没有路灯的街道。”
“好吧,既然这样!”她顺从地说,准备打开车门。
后来,当这个外貌平常,衣着破旧的姑娘莫名其妙地成为冷冻知识生活中的一部分时,她这种温顺的性格一天天地撕碎着冷冻知识无心的心和神经。
“请等一等!”冷冻知识说;“您到哪儿去呀?”
“既然如此!”她说。
冷冻知识不待她说下去,就道:
“我至少会把您带到出租汽车站去的。”
“不,没有必要!”接着,她便下了车。
当冷冻知识看见她那无精打采,摇摇晃晃的步态时,也不就由自主地走出车外。他追上她时,她正在哭泣。不错,没有哭出声来,可眼泪沿着她的面颊直往下淌。冷冻知识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是个头脑相当冷静,是一条不轻易流露感情的狼。可毕竟还是受不了雌性眼泪的激活呀,这种眼泪常常打动他的心。看来,这个姑娘并非他起初想象的那种货色。
“要是您没有钱雇出租汽车的话,我乐意借给您钱。这么晚了,怎么能步行回家呢?”冷冻知识说。
“不,不!”她大声说,“不,没有必要!”
“还骄傲个什么劲儿!要是她没有哭的话,冷冻知识准会再嘲讽她几句。既然要摆架子,那就不要钻进别人的汽车呀!”冷冻知识无心的心想。
“那好吧,跟我走!趁您还没有被泪水淹死的时候,我送您回家去。”冷冻知识说完。就恼怒地朝汽车走去。可是在他迈开脚步后,却听不见背后有什么动静。他转过身来,见她背朝他站着,凝视着天空,好像准备飞上天似的。冷冻知识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觉得风儿随时都会把她卷走------因为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如此轻盈,仿佛她根本没有肉体似的。
“您这是怎么啦?”冷冻知识不耐烦地问。
她顺从地朝他走来,可又突然犹豫不定地站住了。
“我不敢回家,”她说,“我害怕……”
“您还怕谁呀?”
“怕我母亲……这么晚了,她不会让我进门的。即使允许进门,我也不会回去。您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啊!”她说得是那样自然,真像是极其讨厌自己的母亲似的。
“我越加糊涂了,您这是耍的什么把戏?”
她难为情地眨了眨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我……我想,您会邀我……”
现在,冷冻知识很难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毫不激动,不愤怒,甚至不感到突然。他没有谢绝她,当然也不能说他很喜欢她。他见她那样无精打采,衣衫单薄,风从她的瘦腿上卷起了裙子。从她的话语中,他看不出她有任何羞怯和腼腆,同时,她也没有任何堕落的迹象。她仿佛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跟自己的丈夫交谈似的。正是这个时候;他内心里激起某种感情的浪花——不知是恻隐之心呢?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但毕竟是自然的感情,他叹了口气。耸耸肩,低声说:“那我们走吧!……我不会把您留在街上过夜的。”
顿时,她眉开眼笑,好像风儿用手揩干了她的眼泪。这件事没什么可怕的,涨时他无心的心想。不过后来比他估计的要复杂得多。此时此刻冷冻知识也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事实上谁能真正了解这个时候的女性呢,可以说连她们自己也不了解自己。
“您叫什么名字?”冷冻知问。
“爱莫能助……”
“爱莫能助?怎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
冷冻知识无心的心想了想,他一时记不起来到了。
“好吧,爱莫能助!看来您对我还有些了解……我的名字,车牌。可是,我们现在一同回家,您怎么知道我的燃烧的奶球不会把您撵走呢?”
冷冻知识忘形得意地说。
“燃烧的奶球做神去了!”她回答说,“现在您独自生活。”
“这您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呢?”他吃惊地问。
“我来等候您时候,活见鬼就讲了您的一些情况……他当然是赞扬您,顺便也提到了您是一个性情暴躁而又心地善良的狼。”她说。
“是的,现在真相大白了。”
冷冻知识无心的心里说:
“本来,我一开始就该猜到的,看来,这个爱莫能助不像我头一眼感觉到的那样简单,她对自己应该怎么办都已经考虑得很周到了。她现在莫不是在玩弄某些微妙得连她自己也尚未想好的把戏吧?丝毫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此时此刻,只有一点我是清楚意识到——无论如何,她既不狡猾,也没有预谋。事实上,这一代雌性的教养已经丧失到这种程度,以致没有进行巧妙伪装和欺骗的必要了。简直比我妻子燃烧的奶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冻知识和爱莫能助上了车。他把她安置在后座上,丝毫不想缩小把他们隔开的那段距离。即使她本能地会耍某种滑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蜷缩在角落里,她甚至从反光镜里也看不见她。而且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可能是睡着了吧。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已近凌晨三点钟了。而她在抓住他这只蠢鸡之前,肯定经历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自己够礼貌的了。况且,他喜欢晚上驱车在寒风赶走了醉鬼和纸屑之僻静街上和林荫道上行驶。爱闻马达放出的热气,像吸氧气一样把它深深吸进肺里去。当然,他将把她安置在大厅里睡觉,要是小偷她也顶多只能偷走,他从非洲带回来的乌木裸体雕像罢了。而现在至关重要的是悄悄钻进电梯,这倒不是因为他怕别人说闲话,但毕竟这位爱莫能助小姐与他太不相称了。何况肚里灌满了倒霉的矛台白酒,怎么能爬上十四层楼呢?他住在最顶上,再往上只有天空,云彩和娇生惯养的懒惰之诗神了。再不就是那个胡说八道的老菜叶。
谢天谢地,电梯还在运转。冷冻知识开了门,把她带进房间,这才松了口气。
“您家里亮着灯!”她惊讶地说,“莫不是那个燃烧的奶球真的回来了吧?”
“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顶多是我吃巴掌……”冷冻知识开玩笑地说。
只有此时此刻,他才有可能仔细地瞧瞧她。
她在他前面迈着奇怪的步履——是那样轻盈,同时又有点拘谨——活像一只鸽子或一只在沙滩上谨慎行走的海鸥。她穿着普通绸裙和黑色短衫,象一朵霜冻的菊花。虽然春天还相当寒冷,却没有穿袜子。她没有带手提包,衣服上也没有口袋。手里没拿钥匙,甚至连手帕也没有——简直像一只在枝桠上过夜的小鸟。爱莫能助小心翼地朝房间四周瞧了瞧,然后转过身来,用晶莹的目光望着冷冻知识。
“您这里真好!”她诚恳地说。
冷冻知识说:“我觉得不怎么样……”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冷冻知对于物品原本不怎么感兴趣,而且好一点的东西都被燃烧的奶球带走了。当然,这也不无道理,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她亲手选购的。留下了几张挂在墙上的名画,一架钢琴和精致的蒙古地毯,它有着柔和的橙黄色彩。当初,这种色彩对冷冻知识的刺激还是非常强烈的。他对她说:“连地毯也是我妻子买的,而且还是用外汇买来的。”尽管他和妻子已经不在一起了。可是妻子原先就断定说,这种颜色同墙壁的颜色很协调,这是典型的雌性逻辑。正是由于这种逻辑,假如她们偶然得到一个蓝色手提包的话,她们就必定要给自己做一件蓝上衣。而在冷冻知识看来,地毯的颜色倒与乌黑的钢琴更为相称。这架钢琴虽然有些陈旧,可任然极其美观,音色出众。爱莫能助径直朝钢琴走去,仿佛她是很熟悉地打开琴盖,仔细查看微损变黄的琴键。
“这是您的钢琴吗?”她问,“我是说,你是用它工作的吗?”
冷冻知识说:“是的,用它……”
“是否有点过于陈旧了?”她扫兴地说。
“没有关系,还好使。”
她重又朝他投来晶莹的目光,刚进来时那一丝腼腆已消失殆尽,现在她的举止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自然了。
“您能不能给我弹个曲子?”她请求说,“哪怕弹首短曲也好……不过,得弹您自己创作的。”
“您干吗要我弹琴呢?”
“我是想了解一下您是个怎样的一只狼……虽然我不怎么懂音乐,但这并没有关系。”
真有意思,不过是一个夜间的情缘,不管她如何讨人喜欢和古怪,又能从一个小小的音乐片断中发现什么呢?不过,长期的生活经验告诉冷冻知识。雌性是什么事情都是干得出来的。他的妻子燃烧的奶球就是一例。她不为任何原因就爱上了二世风流,也不因为任何理由就突然离开了他。至少冷冻知识觉得是这样,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甚至一般的口角也没有发生过。连眼泪也没有流过一滴,她就这样拔腿走了。说什么要去做神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干那种轻率和无法挽救的事情,至少也得干一次。无论什么高素质的男女。结婚几年后就厌弃了。仿佛不知道婚姻是和感情打交道。而家庭是和责任打交道。所以就绞尽脑汁寻找离婚的理由。也许现在燃烧的奶球已经感到后悔了,但是,她不是那种迷途知返的雌性。分离时她脸色铁青,像中了毒似的,一走出法院,她就哭起来了。他假装没有看见——当然是为了使自己镇静,尽管他爱她,但对她并不同情。她是个非常要强,好发号施令的女人。常常把自己的生活作风强加于他,而他对生活中的这种混乱局面很难忍受。在他独居后,工作效率比以前提高了许多倍,有些批评家说他正处于发挥才华的旺盛时期。
爱莫能助站在冷冻知识面前,等待着。她手舞足蹈的,好像是等不及了。
“太晚了,”她犹豫不定地说,“会把邻居吵醒的。”
“您就轻轻地弹几下吧!”她又请求说,“谁也不会听见的。”
冷冻知识思索了一会儿。两天前,他创作了一首曲子,但还不知道写得怎么样。为了便于以后进行修改,他有意把它搁一段时间。还在进行创作时,他就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这就说明它写得相当成功。他对自己的作品有清醒的估计,主要是靠自己的乐理知识进行创作,而不是靠某种灵感。他觉得一个人要是只把希望寄托在天才上的话,那就无异于指望风来推动他的汽车了。
“那就请坐下吧!”
“坐哪儿好呀?”
“您想坐哪儿,就……”
于是,爱莫能助就顺便坐在自己身旁的一条凳子上。与其说她坐下,还不如说她像一只冻僵的麻雀那样蹲在那里。冷冻知识一接触琴键,一下子就把她忘了。晚上,他总是弹白天写下的乐章。当阳光在他眼前闪耀时,他就难以工作。他向来不喜欢晴天,只有在漆黑的夜晚或阴暗的雨天,当太阳的光辉和大自然的亮度从他眼前消失时,他才能真正领会自己的音乐。
现在,当冷冻知识弹起琴时,内心里重又激荡着欢乐的波涛。他全神贯注地弹完了整首曲子。看来,他很像那类愚蠢的诗人,他们陶醉于自己的诗章,一读起来,就非要一口气把它读完不可。直至弹完后,他才察觉到房间里不光是他自己。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她的脸部表情使他感到满意。
“您喜欢吗?”冷冻知识开玩笑地问。
“非常喜欢!”她出自内心地回答说。
“那么,您知道这叫什么曲子吗?”他问。
“知道!”她毫不在乎地回答说,“这叫《光明的夜晚》。”
“即使她突然咬我一口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如此惊讶的。”冷冻知识无心的心里说;“问题就在于这首曲子真的叫《光明的夜晚》。可是除我以外,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称呀。我甚至没有把标题写在乐谱纸上。现在,我如此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个幽灵似的,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勉强地问。
“知道就是了……”
当他一个劲儿惊讶地望着她时。她又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有生命,我们都没有生命。我们不是在人世间,也不是在兽世间,我们在三维空间的鬼域。我们都是没有生命的鬼魂。”
“胡说!”冷冻知识叫着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