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休眠与激活

　　风啊，
　　埋葬我吧，
　　埋葬我吧。
　　因为我不能把乌云，
　　变成光华熠熠的彩霞。
　　不能把春天放声吟咏。
　　
　　第二天，第三天，春暖花开是同样地冷淡。
　　她不看他，甚至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
　　二世风流受着最强烈的不安的煎熬。
　　第一天他还只觉得受到胜利感的鼓舞，现在却相距千里之遥了。
　　他对自己说：“是不是突然间又回到道德上去了？”
　　不过，对高傲的春暖花开小姐而言，这样说未免太庸俗了。
　　“在日常生活里，她不大相信宗教，”二世风流想；“她喜欢宗教是因为它对维护她那个等级利益很有用”。
　　“但是，她能不能仅仅由于脆弱就强烈谴责她所犯的错误呢？”
　　二世风流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个情夫。
　　因为她确实没有像燃烧的奶球那样对于幸福的分享。
　　“但是，”二世风流有时候又想，“应该承认，在她的整个态度中没有丝毫的天真、单纯和温柔，我从未见她这样高傲过。她会是蔑视我吗？仅仅因为我出身低微，她就责备自己对我干下了这些事，这也是她做得出的。”
　　二世风流满脑子从书本和对绿叶成荫生活回忆里得来的偏见，幻想着一个温柔的情妇。她从使情夫得到幸福那一刻起就不再考虑自己的存在，而这个时候，春暖花开小姐的虚荣却冲着他爆发了。
　　由于她两个月来已不再感到厌倦，所以她也不害怕厌倦了。
　　这样，二世风流一点儿都还没想到，就已经失去了他最大的优势。
　　“我给我自己找了个主子！”春暖花开小姐心想；“这就像我自己跟我自己找了个爸爸一样。”她已经陷入极度悲伤之中。
　　“他很看重名誉，这好极了；但是如果我把他虚荣心逼进绝境。他就会报复我，把我和他关系的性质公诸与众。”
　　春暖花开小姐从不曾有过情夫，在这种甚至最冷漠心灵也会滋生某种温柔梦幻生活的境况里，她陷入最苦涩的沉思。
　　“他对我拥有巨大的权力，因为他通过恐怖来控制；如果我把他逼入绝境，他能对我进行残忍的惩罚。”单单这些思想就足以驱使春暖花开小姐去侮辱他。
　　勇敢乃是她的性格的首要品质。她在拿她整个生命进行赌博，除了这个念头；没有什么能刺激刺激她，医好她那不断再生的根深蒂固的厌倦。
　　第三天，春暖花开小姐还是执意不看他。
　　晚饭后，二世风流不顾她明显不悦，跟着她进了弹子房。
　　“好吧，先生，既然您不顾我明确表示出的意愿，一定要跟我说话。”她对他说，勉强压住怒火；“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取得了支配我的强大权利？”她看见他感觉到了没趣；便进一步要挟道：“您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还从未有过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对我非礼了，就只有你，你知道吗？”
　　这一对情兽的谈话再滑稽不过了。他们不觉间激动起来，彼此都怀着最强烈仇恨与不平。同时双方都没有耐性，又都有着上流社会那种尊荣和习惯，所以他们很快便明确宣布永远断绝来往。
　　“我向您发誓永远严守秘密，”二世风流说，“我甚至还可以发誓永远不同您说话，只要您名声不因这种过于明显的变化而受到损害。”
　　他恭恭敬敬地跟她行了个礼，他走了。
　　他认为这是他的一种责任，现在他已经是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然而，二世风流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春暖花开小姐。
　　当然，三天前他被藏在大衣橱里，那时，他并不爱她。
　　但是，从他看见他们永远断绝来往的那一刻起，他心灵中的一切都迅速地变了。
　　他的记忆力是很难说什么是残酷的，开始纤毫毕露地为他重现那天夜里的情景，实际上，那一夜让他的心立即的冷了。
　　在宣布永远断绝来往的第二天夜里，二世风流差点发疯，他不得不承认他爱春暖花开小姐。爱上了这个他自知不配爱上的雌性。
　　跟着这一发现而来的是可怕的斗争：
　　他的种种情感全都被搅乱了。
　　他仿佛在看无字天书，上面写：
　　两性：雄性，雌性。
　　两种体裁，诗歌，散文。
　　何必把它们分开？我不明白。
　　我唱过赞歌，也背过独白。
　　善于分类的行家里手，
　　不妨试试进行区分----
　　在两性度过的那个时间里，
　　哪些是诗，哪些些是文？
　　两天以后，二世风泫非但不能傲视鼓起勇气先生，反而几乎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他对不幸也习惯了，很快就有了点儿理智。
　　就决定去二黄，打好箱子去了驿站。
　　他到了驿车售票处，有个族类告诉他碰巧第二天去二黄的驿车上有个位置。
　　他差点儿昏了过去。他订下这个座位。回到耳闻目睹府，准备向侯爵禀报。
　　耳闻目睹先生出门了。
　　半死不活的二世风流去图书室等他。
　　哎呀！春暖花开小姐在那儿，这可怎么办？
　　她看见他来了，她就拿出了一付恶狠狠的神情，她是让他不可能看错。
　　二世风流太不幸了，又被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头，连逃避都逃避不了。
　　没有办法，他就来个心一软，竟用最温柔发自内心的口吻对她说：“这么说，您不爱我了？”
　　“我厌恶我委身于随便什么族类，”春暖花开小姐哭着说。
　　她恨她自己。
　　“随便什么族类！”二世风流叫起来。
　　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
　　那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他相信在春暖花开小姐说话时自己已经痛苦到了极点。
　　待他看见她流出羞愧的眼泪时，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
　　如果能杀死她，那么他就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族类了。
　　他费了些力气，从古旧的鞘里拔出剑来。
　　就在这时，春暖花开小姐感到了幸福。
　　一种如此新奇感觉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眼泪也不流了。
　　二世风流突然想到了他的恩公耳闻目睹侯爵，宛然如在眼前。
　　“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说，“多么可怕啊！”
　　他动了动，想把剑扔掉。“肯定”，他想：
　　“她看到这个演戏动作会放声大笑的。”想到这儿，他完全恢复了冷静。就权且好奇地注视着古剑的锋口，好像看看有没有锈斑。然后插入鞘中，极其沉着地挂回到那颗镀金的青铜钉子上。
　　整个动作自始至终非常缓慢，足有一分钟。
　　春暖花开小姐惊奇地望着他。
　　“这么说，我差点儿被我的情夫杀死！”她对自己说。
　　这个想法把她带回到野鸡王国一世和豹子王国二世那个时代最美好的岁月中了。
　　她站在刚把剑挂回去的二世风流面前，一动不动，凝视着他。
　　她的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
　　他应该承认，此刻的她是很迷人的，肯定从未有过别的雌性，比她更不像一个网络城的玩偶。
　　“我又要对他有所偏爱了，”春暖花开小姐想；“如果我跟他如此强硬地说话之后再次失足，他肯定会认为他是我的主子了。”一想到这里她就跑了。
　　“我的天主！她多美啊！”二世风流看着她跑了，心中说。
　　“就是这个雌性不到一个礼拜之前曾经那么狂热地投入我的怀抱……这样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而且还是由于我的过错！在她采取一个如此不寻常，对我如此重要行动的时刻。我竟无所感觉！……应该承认，我生来就有一个很平庸很倒霉的性格。”
　　侯爵来了，二世风流忙向他辞行。
　　“去哪儿？”耳闻目睹先生问。
　　“去二黄。”二世风流说。
　　“对不起，不行！您留下有更重大的使命。如果要走，也是去北方……甚至；用一句军事术语，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外出不得超过狐狸王国记时两个或三个钟头，我可能随时需要您。”
　　二世风流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侯爵颇感惊讶。
　　二世风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房中把自己关起来。
　　在那里，他可以随意夸大命运的残酷。
　　“这么说，”他想，“我走开都不行！天知道侯爵把我留在狐狸王国网络城多少天，伟大的天主！结果我会怎样呢？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
　　豹子先生连头一句话都不会让我说完。
　　远景规划伯爵会建议我参与什么阴谋。
　　“然而我疯了，我感觉到了，我疯了！
　　“谁能引导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料，春暖花开却陶醉了。她一心只想着差点儿被情夫杀死的幸福。她甚至对自己说：“他配做我的主子，既然他差点儿杀了我。要把多少上流社会的漂亮青年熔化在一起，才能得到这样一个充满激情的举动呢？”
　　“应该承认，他登上椅子，把剑准确地放回室内装饰为它安排那个别致的位置上，这时候他真漂亮！说到底，我爱上他并非那么荒唐呀。”
　　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重归于好的体面办法，她会高高兴兴地抓住不放的。
　　二世风流把自己关在房里上了两道锁。
　　正在最强烈的绝望中苦苦煎熬。他脑子里转着种种疯狂的念头。
　　他想到去扑倒在她的脚下。
　　如果他不是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而是在花园里和府邸中到处转转，他可能刹那间就把他那可怕的不幸变成最强烈幸福。
　　他责备他自己不够机灵，然而他若机灵，就不会有那拔剑的豪举，恰恰是这豪举使他此刻在春暖花开小姐眼中变得如此帅。
　　这种对二世风流反复无常的痴情，春暖花开持续了一整天。她把她爱他的短暂时刻想象得很迷恋，失去了就感到惋惜。
　　“事实上，”春暖花开对她自己说，“我对这个可怜狼崽的热情，在他看来，只是从午夜一点钟我看见他衣服侧兜里带着枪，从梯子爬上来的时候起，持续到狐狸王国记时早晨八点钟。一刻钟以后，在QQ街教堂听弥撒时，我才开始想他要以为成了我的主子了，他很可能用恐怖的手段迫使我服从。”
　　晚饭后，春暖花开小姐非但没有躲避二世风流，反而找他说话。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园里去，他服从了。他毕竟没受过这种考验。不知不觉中，春暖花开小姐屈服了；又对他动了情。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极为快乐。好奇地望着那双手，这双手早晨曾经握住剑要杀死她。
　　有过这样的举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他们过去那样的谈话不会再有了。
　　渐渐地，春暖花开小姐跟他说起知心话；谈到她感情的历程。她在这种谈话里发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甚至跟他讲述了她对鼓起勇气先生。山水画先生有过短暂的热情冲动……
　　“怎么！对山水画先生也有过！”二世风流叫了起来；一个被冷落情夫所感到的痛苦和嫉妒，全在这句话里爆发出来了。
　　春暖花开小姐看出来了，但是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二世风流，细细地讲她的旧情，讲得有声有色。尽是推心置腹的由衷之言。他看得出来，她描绘的是历历如在眼前的事情。他痛苦地注意到，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自己的心中有了新的发现。
　　由嫉妒产生的不幸不能再大了。
　　疑心情敌仍被爱着，这已经很残酷了。
　　而自己还在倾听钟爱的雌性，巨细无遗地供认情敌唤起的爱情，那无疑是痛苦的顶点了。
　　啊！促使二世风流自认胜过山水画，鼓起勇气的那些骄傲的冲动。此时此刻，受到了多么严厉的惩罚啊！他是怀着怎样深切而真实的痛苦，夸大他们那些最微小的优势啊！他又是怀着怎样热烈的诚意蔑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