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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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老同学乘坐的飞机跃入了云头，袁泉也似乎跟着跃入了云头，和飞机一起在蓝天里并驾齐飞。他睁大了双眼，第一次在高远的天空俯瞰着广袤的大地：啊，天多高啊，地多宽啊！啊，山川河流、高楼大厦，都在我的脚下！啊，那不是大海吗？啊，那不是昆仑吗？啊，啊……他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的舒畅，他觉得身上好像有了一种冲动，他的大脑里闪起了一道灵光，凭直觉，是文学细胞开始躁动了！
　　回到学校，他摊开了纸笔，立刻，一股叮咚作响的源泉随着笔头在稿纸上欢跳……他把稿子拿到报社，编辑看了，“哟”了一声：“您的文笔好流畅啊。这篇稿子，发！”他把另一篇拿到一本文学期刊，编辑读后，说了声“发”！
　　袁泉的小说和散文在报刊杂志上开始露面了。
　　学生们一个个奔走相告：我们的袁教授还是个作家呢！
　　佛山学院越办越红火了。红火的重要标志是被省教育考试院批准为全国自学考试的考点，是经过省教育厅几次检查验收都达标，是省教育考试院批准它和几所国办重点大专院校联合招收本科自学考试的学生。
　　那些通过六月份国家高考的落榜者，只要在佛山学院学习四年，参加几次自学考试，合格后，都能拿到国家正式颁发的大学本科毕业证。
　　不管什么企业招工，第一要素是看文凭，能不能为在校学生发文凭，这是民办高校吸引学生的关键。佛山学院有为学生颁发文凭的硬项，以后招收的学生就会多，学校发展的后劲就足。
　　四月初的一天，袁泉正在参加监考老师的培训，有人告诉他，门外有人找。
　　袁泉走出门外，几个声音一同发出：“袁教授！”
　　他定眼一看，“哦”了一声：“黄瑞英！”又“哦”了一声，“你不是一生不嫁的吗？”说罢，二人哈哈大笑了一会。
　　黄瑞英已是一头斑白的头发了，开心地笑望着袁泉，把站在旁边的学生往前拉了一把，告诉他，这是他的儿子，读书的成绩不怎么样，去年高考没考上，听说你在这个大学当教授，这个学校是自考考点，想得到你的照顾，就到这个学校来了。
　　袁泉笑问：“我没有给你上课吧？你是大二的学生了，哪个专业？”
　　这个学生告诉他，是工商管理。他还告诉他，听好多同学说，您的课上得非常好，我多么想听听您的课呀。
　　袁泉摆摆手：“道听途说，信不得真。”要黄瑞英稍等片刻，开完会就请他们吃饭。
　　黄瑞英说，早就在学校外面的春来酒楼定好了席面，只等你开完会了一同去喝两杯。
　　袁泉坐在会议室里，心思在黄瑞英的身上打着转：当初在斗争台上，她是心里滴着血才说出那一句“一生不嫁”绝情的话！全国不知有多少个家庭、多少个人，演绎了一出类似的悲喜剧！
　　考点的布置及考场要求与全国普通高校的招生考试一模一样，每个考室只能坐三十个学生，一男一女两个监考者，划有警戒线，有上级政府派来的巡视员，还有公安人员执勤，各种各样的严禁舞弊和违纪处理条例严肃地贴满了学院的各个角落。
　　可是，考试时的情况令袁泉大惑不解，不时的出现舞弊情况，袁泉抓了几个，院长只说了句“哦，我知道了”。
　　袁泉细细一想，明白了，也释然了。他自己只花两百元，只用两个小时就有了一张大学本科文凭啊。
　　袁泉接到妹妹要喝他的七十大寿的寿酒的电话后，猛然想起：哦呀，我已经进入古稀之年了！接着，他又吃吃一笑：凭着两份假证担任副教授已经十四年了！
　　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知不觉，到了自己该给自己总结人生的阶段了。他有点不相信，我在课堂上不是依然声情并茂吗？每周上课的时间一点都不比年轻老师少，也毫无倦意呀！他“哦哟哦哟”了一阵后，做出了决定：干完今年，明年告老归故。因为他的大脑里有一些因子在蠢蠢欲动，他要让这些因子活跃起来。
　　有了蠢蠢欲动的因子，就要付诸实施。他运用了倒叙的手法。
　　十四年的高校生活，使他的眼界开阔了。原来只是对小学中学的学生有详细的了解，只是熟悉农村的生活，了解农民的喜怒哀乐。现在，和大学生有了广泛的接触，熟悉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了他们的人生追求，也熟悉了城市生活，了解了城市各个阶层的人们的思想感情。大学生们来自全省各地，还有来自其他省的学生，十四年来，他特别有意要这些学生向他介绍各地的风土人情，利用假期还跑了几个他感兴趣的村寨。这些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在他心里牢牢的扎了根。
　　来省城以前漫长岁月的风风雨雨、一个个的恶浪险滩，今天回想起来，真叫人感慨万千！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人生的性格中，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不把自己当一个下等奴隶对待。这是那年在牢房里鲁松庆给他点拨后才明白的，明白了，却不开窍。本来就是个下等奴隶，偏要和上等奴隶比高下，更可悲的，是偏要向奴隶主的位置上爬，因此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读初中时申请加入共青团就是这种思想在作祟，不能升高中也是这个思想在作祟，文章没有发表还是这个思想在作祟；及至后来坐了牢房、受了批斗、一直到当校长时迎接学校工作大检查，都是这种思想在作祟；想在教学上独树一帜，仍是这种思想在作祟。内退后，来省城想走上大学讲台，竟把自己和沈从文、梁漱溟相比，这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结果，这一系列行为都以惨败告终。有那么几次让自己站在下等人的位置去思考，竟然都成功了。这不，把自己当文盲学盖茅屋学当介匠学掌犁耙，成功了；处在被辞退的悬崖上甘心忍受，躲过了噩运；为了迎接检查受命造假并任劳任怨，没有揽上“就地正法”的惩处；把他像簸箕上的钢丸一样小学中学、中学小学的颠来颠去也毫无怨言；不走正道买假文凭，还一帆风顺到今天……想起这些，袁泉“哦吔”了一声：“一个人莫非真要到寿终正寝时才彻底明白自己？”
　　一生中，喜怒哀乐全占了，这个一生就算是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生使人觉得好充实。
　　光是自己一人充实还不行，必须亮出来，让更多的人共享。
　　他知道，人的身体好比一台机器，古稀之年了，身体上各个零部件已开始老化，一旦哪颗螺丝松动甚至脱落，说不定就会让整架机器停摆。那么，现在就要抓紧时间，不然，恐怕留下终身遗憾。
　　作出了最后决定，那天，他对学生们说：“季羡林先生说，他的真正的人生是从七十岁开始的。季老一直工作到他临终的那一天。我今年也是七十岁了，我也要让我的真正的人生从七十岁开始!”尽管这又是一句要做奴隶主的誓言，但这句话听了叫人佩服，博得了满堂掌声。
　　他来到了校长室，范校长客气地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水，敬了一支烟。没说上几句话，校长就由衷地感谢他几年来为这所高校作出的贡献，还夸他为这所高校撑了门面。并告诉他，已经将他的晋升为教授的材料和作为学科带头人的报告交到了省高教办。
　　袁泉只是笑了笑，说：“范校长，今天，我是来辞行的。”
　　范校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到八十岁我不放你走。”
　　他说：“实话告诉你，我只是个五十多年前的初中毕业生。你的老公没告诉你？我的大学毕业文凭和高级教师职称证是花钱买的。”
　　范校长惊讶得张大了嘴，盯着他看了几分钟；“这是……实话？”
　　袁泉点点头。
　　范校长“哎哟”了一声：“这就是说，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大学副教授？”
　　“是的。论学历，我教小学都不合格。”
　　“可是……可是……”
　　“校长，你不必为难，”他把辞职报告交给了校长，“我到高校教书的目的，是想检验一下，没有相应文凭却有一定知识实力的人到底能不能胜任高校的教学，现在得到了证实。但若是把我获文凭事情说出来，我只够去烧锅炉。”
　　“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可是……”校长真不知怎么说才好，搓了一会儿手，抬起头，说出了她的一个大胆决定，“这事儿，我替你保密，你还是留在我们学校……高尔基还只是个完小毕业生呢，世界上有几个高尔基？”
　　袁泉站起身，十分真诚地说：“不了，校长，我不能和高尔基相比，我成不了高尔基。为了不影响学校声誉，干完这学期，我就回老家了。七十岁了，也该休息了！”
　　校长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袁泉的手，有点激动地说：“袁教授，您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典型，您的事迹是教育学生的活教材！您能告诉我，是一股什么力量激发着您几十年如一日的发奋努力去攀登知识的峰巅？”
　　袁泉笑了笑，轻轻吁了一口气：“我这个人啦，是个苦行僧。我发奋努力的力量，来自于不想当奴隶。”他顿了顿，又说，“还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