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9-03 18:56:32 字数:4312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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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泉又回到小学了,任校长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说工作需要。
袁泉自然知道任校长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
没隔几个月,突然传来一个天大喜讯:在藉的民办老师一律转为公办教师。这是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最后一班车。袁泉终有幸。
转为公办老师,意味着成了国家公务人员,退休后能领取退休前工资的90%,医疗费也能报销70%。和所有的民办教师一样,袁泉无后顾之忧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袁泉的心立马躁动起来。恰好这一年上面有政策:年满55岁的老师可以内退。袁泉离满55岁还差8个月,他递了申请。任丕汉没加考虑,批准了袁泉的申请。
内退了的袁泉不会在家坐享清福,他有他的打算。
他不会去打麻将,他还没学会。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其实,他也知道,打麻将可以交朋友,可以和人联络感情,甚至还可以在麻将桌上办成平时不易办成的事。他更知道,好多人打麻将的目的是为了沟通上下级的关系。比如有的下级和领导打麻将时,因为领导的手气出奇的好而使输了钱的下级兴奋得满脸放光的精彩镜头他也有幸欣赏过。但他不是领导,他不可能让自己的牌运出奇的好,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钱给领导们创造出奇的好牌运的条件。
他也不会去钓鱼,附近的大大小小的鱼塘早就承包给了私人。在别人承包了的鱼塘里钓鱼是项高消费,绝大多数的垂钓者都是被人请的。请人者有所求,被请者乐得悠闲。纯粹为了丰富自己的餐桌而去承包了的私人鱼塘里钓鱼的可说是寥寥无几。教了几十年书的袁泉在别人需要请去垂钓的名单中还没挂上号。自然,这番休闲情志也与他无缘。
他当然有事做,他早就野心勃勃。如果是公办教师,他早就办理病退手续了。现在,他成了公办教师,又到了内退的年龄,犯不着办病退手续。他要迫不及待的满腔热忱的全力以赴的实现自己的野心了。
他对殷佳执说:“我想去省城。”
殷佳执问:“快六十岁了还去打工?”
他笑笑:“尽力而为吧,不累着就行。”
两个女儿对父亲的这个决定也不解:“你有退休工资,够老两口用的,我们也不需要你们补贴,这把年纪了还去打工,别人会骂我们的。”
袁泉笑了笑:“坐在家里无所事事是最无聊的。”
殷佳执懂得袁泉的心思:他是要去外面自我推荐。他好多次向她透露过。
但是,论文凭,袁泉只是初中毕业,初中毕业算不上学历。
论职称,他只是中学二级教师,这是一个低级职称。没有相应文凭教龄又短的是没法让职称升到中级的。他的教学历程很简单,先教小学,后教中学,因文凭不合格,又回小学,又因有教学特色,再到中学,然而,因不合校长的意,仍回到了小学。现在,教小学的老师都要求有大专文凭,严格说来,他是不符合当教师的。想起教书二十年的横着S形的轨迹。他常常哑然失笑,心里着实不服气。
不过,在全宝塔县,在庞大的教师的群体中,在其他行列爱读书的群体中,几乎没人不知道袁泉这个名字,都把他作为当地知识界和教育界的权威。
凡是袁泉教过的学生,无不对他的教学风格教学效果心服口服。
他多次代表学校参加过县级、市级的教学比武,为学校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奖杯,学校因为他而声誉大增。
他多次在省级和国家级的报刊上发表过教学论文。
他还被评为全国课堂教学优秀教师。
和他接触过的各界人士,无一不被他风趣幽默的语言艺术所折服,无一不被他那带有磁性的抑扬顿挫的音色所迷恋。
然而,袁泉就是因为没有一张大学毕业的文凭,教师职称一直评不上中级,连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也都是出于对执教多年的教师的照顾才解决好。
从他站在讲台上的第一天开始,老师们就发现他在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上非等闲之辈。不到一年,全乡的老师都公认:袁泉老师的知识水平和教学能力和他们比起来确实高一筹。
从他站在讲台上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发现,他适合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一股动力促使他对教学方法琢磨开了,他沿着中外教育家们留下的光辉脚印走得意气风发,报刊上各地老师和专家们对教学的探讨给他注入了一股活力,广泛的涉猎又让他越来越觉得充实,犹如一条清亮的小溪在唱着叮咚的乐歌往前跳跃的过程中,沿途纳入的山泉壮大了它的气势,终使它成了令人瞩目的支流。他要将这条支流汇入气势磅礴的江河。
因为他掌握的知识的厚度和深度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越是教高层次的学生,越能施展他的才能。连续几年,这所乡办中学的升学考试录取率一直位于全县乡办中学的前茅。而他所教班级的语文成绩更是令全县人称道。
然而,由于他没有一份合适的文凭,令校长们不知怎么安排的好。只好小学,中学,中学,小学的不断变换。
天地作证,袁泉早就想获得一张大学毕业证书,他也有过行动。当初教初中时他就通过考试成了一名高师专科函授学员。领到教材后,他发现教材中的内容都是他多年来熟读和深钻过的。听了几次面授老师的授课,他在心里说:老师讲的没有我自己钻研的深透。后来,在两次单科结业考试的考场上,参考者大都是照着书抄或是照他的试卷抄,监考者只当没看见。袁泉在心里说:明显的舞弊也不制止,这不是号召公开作假吗?几次考试,严守考场纪律的袁泉获得了最高分,令函授管理站的负责人惊讶不已。一次,函授学员到市里听教授的面授课。这次面授的内容是诗美学。教授从诗的意境美、画面美讲到节奏美、音乐美、含蓄美,袁泉听着,心里禁不住痒痒的了。夜里,他敲开了教授的门。寒暄了几句后,向教授敞开了心扉,他从屈原、李白、辛弃疾一直说到艾青、闻一多,他把从他们诗歌中领悟到的通感的美、中西结合的美和时空的美做了一番详细的比照,这令教授十分惊讶;你的知识面这么广、这么宽,又钻研得这么深,怎么还是个函授学员呢?袁泉笑了笑,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当民办教师十多年来。一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应学的科目和应读的书籍,包括参考文献,我几乎全熟读了。”顿了顿,他又说:“连续几年,我找来研究生毕业考试试卷,自己考自己,都在70分以上。”
教授“哦”了一声,满怀柔情地看了他好几分钟,沉思片刻,说:“明天的课我打算讲述诗经、楚辞对中国新诗的影响,你能代我讲述吗?”
袁泉说:“后学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教授哈哈一笑:“全当你的实践,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函授学员们听了袁泉代替教授的课后,心里都发出了“哟”的一声,教授紧握着袁泉的手,无限赞许地轻轻地说:“你不简单!”
这位教授有意让袁泉展示的一次机会本想借此提高袁泉的知名度,没想到却让袁泉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既然这些知识我已经掌握了,以后的面授可不可以不来呢?只要考试时成绩合格不就得了吗?自学考试不就是只认考分吗?再说,当今的社会,一个人有了真才实学还怕得不到社会的承认?现在社会上关于人才的定论是“看文凭,不唯文凭论,重在真才实学”,总不会像当年的阶级政策那样喊的是“不唯”,实际上是“唯”吧?
写到这里,笔者真为袁泉的不开窍而惋惜。
事情偏这么凑巧,暑假时的一次函授学员面授,袁泉本打算去听课,无奈正是双抢时节,偏偏殷佳执病了,他只好向主管部门请假。哪知那次因缺课者太多,主管部门一怒之下宣布:这次不参加面授者,做自动退学处理!
袁泉尽管请了假,也一同被除名了。有人告诉他,被退学者只要写份检查和申请和保证,可以恢复学籍。袁泉打算写一份申请和保证,不知道为什么,他终究有没有写。
一年后,袁泉后悔了。因为仅隔一年,这届函授学员的各科考试全部合格,全部毕业了。就在这一年,这批函授学员全部转为了公办教师。当年给教师评定职称,每个有高专文凭者都被评为了中学一级教师。
袁泉还是个民办教师,还是个中学二级教师,并且,这一年,因为文凭不合格而降到小学任教。
因为没有一张大学毕业文凭,职称评不上去,民办转公办也只能挤上最后一班车,与职称和是否公办紧密相连的工资当然也上不去,至于住房、子女就业、医疗、保险、户口等等一系列没法享受到的福利就更没法说了。
他不得不承认:社会上很多人一直在用一个固定的标尺衡量着每一个活着的人。不过他常常自我安慰:知足者常乐,我现在再也不挨斗了;他常常自我调侃: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常常满怀希望:古往今来多少有本事却没有文凭者都被有识之士发现并向社会上推荐了,我独不能?他也常常感叹:他曾几次被人发现和重用过,但由于发现者没有解决他的所有制的权力,他当然没法走向更广阔的社会。如同一只被搁浅在海滩上的鲸鱼,尽管有人用力地往海中拽,也有人引来一股水妄图将鲸鱼冲入海中,无奈双方的力量都不够,只能使他不被晒死,没法让他回到海中畅游。
他记得,十二年前,县宣传部长要把他调到县里,一了解,他还是个民办老师,只好作罢。那一年,县教育局长打算将他作为特级教师向省里申报,无奈正是任丕汉对他不感兴趣的时候,局长的良好心意也只能泡汤。他本来应该去参加全国性的一个教学研讨会,因为他探讨的课题与领导所想不沾边,加上要迎接普九验收,当然不能去参加会议。他认命了。是的,这就是命。他命该如此。
正是因为看准了这点,他才决定自己推销自己,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开始新的积累。
明天,袁泉就要动身了,殷佳执见他坐在那儿悠闲的抽烟,问他,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殷佳执知道,十多年来,丈夫一直在做着小学和初中的教育教学的积累,平时除了上课备课,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收集整理教育教学方面的资料,常常捧着国内国外一些教育专家的论著研究,常常收集整理剪辑报刊上的教育理论文章,还常常对她说一些教育教学方面的设想和见解,她当然听出了一些味道。她知道,袁泉正在准备一堂课,一堂大课,一堂论证从小学到中学各个阶段教材和教法的探讨的大课。这堂课的教案要等他退休以后才能开始动笔,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才能备好,她相信他能写出一份优秀的教案。而现在,他要去大学,难道他要在这份教案中还要加入大学教育的内容吗?对,一定是!有了大学这一块,袁泉的教案的内容就包含了中国教育层次的每一级阶梯了!想到这里,她对袁泉的敬佩之情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袁泉望了一眼深思默想的殷佳执,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我得去办一张假毕业证和假职称证。凭证是块敲门砖,门敲开了才有办法。”
她有点担心:“要是……要是……”
“试试吧,听人说,很容易办到的。”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当初,为迎接县教育局的学校工作大检查,就是因为没有造假而险遭淘汰之祸的啊!吸取了教训,为迎接普九验收,面对着“就地正法”的高压,和所有的老师一样,心安理得的违心造着假。
但他还是决定不买假文凭,只要将自己的情况如实地告诉招聘单位,特别是把他的教学经历和发表的论文拿出来,再听他试教一节课,一定会有伯乐赏识他的。再说,没上过大学的梁漱溟不是北大的教授吗?小学没毕业的沈从文不是被胡适请进了中国公学吗?想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你是老几呀,敢把国学大师拿来跟自己比!
他心里清楚,他当然不是要跟大师比,只是想用他们的经历为自己壮胆,为自己找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