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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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袁泉收到了《教学探讨》编辑部的一本期刊，上面刊有袁泉的一篇论文。刊物里还夹了一份邀请函，邀请他九月份参加编辑部召开的学术讨论会。特地点了全国几个著名教育专家的名字，说他们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讨论会上，将与他共商讨。
　　对于袁泉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可是，任校长不同意。因为迎接普九验收是当前的头等大事。袁泉立即跑到县教育局，向局长汇报了情况，局长答应和任校长沟通。第二天，任校长喊来袁泉，告诉他：局里尽管同意，我们联校却有难处，第一，你的研究不是上面分配的任务，第二，你的研究事先没和我们通气，属于民间的自由讨论。再说，这次普九验收牵动了全县的经济命脉，孰大孰小你仔细考虑吧。
　　他真想自掏差旅费独自前去，可是，可是……他还不是公办老师，那就会又落得“目无组织纪律、不能胜任教学”的结论而惨遭辞退之殃！
　　这个乡有二十三个村，三万多人，老师们要把这三万多人的户口册户口簿重新分三次来一次登记，一式两份，又不准复印。老师们都分了工，五个老师负责一个村。
　　袁泉和一对夫妻老师被安排到汕湾村造户籍表册。那天，夫妻老师要去外地看望病中的母亲，请求袁老师代劳。袁泉满口答应了，并告诉他们，如若领导问起是几个人下村拿户口表册的，他就说是三个人一起去的。说罢，笑道：“我们的这点造假和大工程的造假比起来，连小巫都算不上!”
　　袁泉来到汕湾村会计家，见甄凡舟的女儿甄春兰手拿着一张纸走出来，袁泉礼节性地向她点点头。甄春兰见了他，笑一笑，又退回屋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靠近袁泉的地方：“我早就说了，是金子总会发光，袁老师现在是人上人啦！”说完，咯咯咯一阵笑。
　　“呃呃……啊……穷教师一个，哪是人上人。”
　　袁泉接过村会计递过来的户口册，问了几个相关的数字后，和甄春兰登上防洪堤，肩并肩走着。
　　甄春兰仍然笑着，汇报工作似的告诉袁泉：“我要和我的那位离婚，今天是来村里打介绍信的。”
　　“哦？干嘛要离婚呢？”
　　“他太小心眼，鼠目寸光……大男子主义……到底书读得太少。”甄春兰本想把她丈夫的不是一股脑儿全倒出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说了个结论。说罢，解脱似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袁泉比甄春兰大十来岁，前些年，他和这个小姑娘没有什么交流。甄春兰刚上初中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停课闹革命后，没书读了，干什么去呢？反正甄凡舟决计不让她当农民，他想的是哪天工厂招工，他这个大队支书的女儿岂不优先照顾？等着吧，反正年龄还小。没有读书了的甄春兰也没下地干活，只是寻点猪菜，帮妈做做饭。不久，一阵破四旧妖风把袁泉家里的书全部没收了。作为大队支书的女儿，当然有权随意翻阅这些书。从此，她舍不得丢下了。特别是从两本刊物上读到袁泉发表的两首诗后，对袁泉充满了敬佩之心。并且，随着读书数量的增多，她对袁泉的敬佩之心上升到了崇拜。似乎从这时候起，她发现她是那么喜爱读书，喜欢文学作品。她也开始慢慢懂得，袁泉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喜欢上了他。她开始为她的父亲和倪甫辰下死劲整袁泉不满起来。这时候，殷佳执的父亲因女儿错嫁招来了被开除公职的风险，逼着殷佳执和袁泉离婚。甄春兰在心里说：如果殷佳执离婚了，我嫁袁泉！后来，她好怪殷佳执不决断。紧接着，对袁泉开始了无休止的批判斗争，为此，她对父亲十分不满，和父亲闹了好多次不愉快。她想，既没法嫁给袁泉，那就尽她的特殊身份用行动表达对袁泉的关爱。
　　今天，她把她的这一段心路历程竹筒倒豆子般告诉了袁泉。袁泉听了大为震惊：“你好傻呀，当时正黑云压城，你果真嫁了我，你父亲不闹翻天？”
　　甄春兰淡淡一笑：“先让生米煮成熟饭，他再闹也不怕……他是个农村干部，没工资领，没有被开除公职之虞……哈哈哈，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才有机会告诉你。不过，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说罢，迈开大步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冲袁泉一笑，招招手。
　　袁泉站在那儿，望着渐行渐远的甄春兰，他的心海禁不住卷起了波澜。
　　是的，他依稀记得，在他和殷佳执商量着离婚的那些日子，甄春兰好几次在他屋前屋后以寻猪草为名向她投递过明亮清澈的眼神；他挂着黑牌站在斗争台上的时候，分明看见甄春兰向她父亲送过几回白眼；他还记得，有人告诉他，甄春兰好几次在家里和她父亲闹翻，父亲骂她丧失革命立场，同情反革命分子；他更清楚地知道，甄凡舟逼着她嫁给一个工人，她死活不依，闹得满城风雨；后来，甄凡舟逼着她嫁给公社副书记的儿子，气极的甄春兰质问父亲的择婚标准是什么，是不是打算当一辈子封建的卫道士。一时间，父女关系剑拔弩张。为了摆脱父亲为她嫁个什么人的无理纠缠，她想，她这一生恐怕难得找到一个心意投合的人了，一气之下，匆忙地和一个复员军人结了婚。出嫁前，无意中一句“是不是我嫁人了你屋里的风水才好？那年建居民新村……”把甄凡舟为求风水建居民村的秘密透露了出去……还有，那年袁泉帮她家介木板，吃饭时，甄春兰一个劲儿地把肉往他碗里按……哦，想起来了，新任大队支书陈乐涛交给他一份村民要求他当老师的申请书时，说了一句“你想不到发起人是谁”，他当时没有去追根。后来，陈乐涛告诉他，甄春兰是发起人和组织者……是呀，那份申请书也是甄春兰执笔！第一个签名是甄春兰！
　　袁泉激动起来了！啊！啊啊！我这个屡遭磨难的人，竟得到了好多善良人的关爱和同情。殷佳执因可怜我的处境和为了成就我的事业抛弃自己的前程，将同情质变为爱情。甄春兰因替我抱不平和一心为我解难，甘愿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将同情升华为无限的关爱！
　　无价衡量的人间真情啊！
　　编造户口簿又发现了新问题，有的家庭有两个孩子，大孩子辍学了，小的还在读书，如果删去了大孩子的名单，把他的父母的名字也删了，这个小孩子岂不是孤儿？还有，删去了孩子和他们的父母的名字，如果还有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就是现在的孤老了啊！再说，删去了父母和孩子的名单，全乡一下子要少三千多人！如果省验收小组一较真，把全乡的人口数目和县里的总人口数一核对，有这样大的差异，就会发出疑问：是全国人口的普查出了问题？啊，那可是牵涉到全国的一件大事呀！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对全国范围内进行的一项大工程予以否定啊！但任丕汉一点都不急，他知道，验收小组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在这个乡磨蹭，那么多乡要验收，如果项项都较真，不搞到猴年马月？最后，任丕汉还是决定将未读完初中的学生和他们父母的名单一起删除，只求验收小组走马观花，不去县里清点人口数就好了。
　　已到了放寒假的日子，乡政府的几个头头也发现了一个他们没有考虑到的问题，急忙跑到联校，告诉联校长，十年来，失学的好多学生都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这就又牵涉到乡民政所签发结婚证、准生证、医院的产妇住院证明、婴儿出生证等等一系列问题。没法，必须把这一部分的表重新造好，在新的登记表上把这部分人连同他们的儿子女儿也一同省略去。
　　任丕汉这一回冷汗都出来了！看起来，“智者千虑必有一疏”这句话真是说绝了！
　　老师们只好以迎接验收工作为重，“自愿”放弃假期的休息，“主动”申请加班加点打突击，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四这天。
　　省普九验收团进驻的前几天，县里组织人马对各乡各小学进行了一次模拟验收，基本上令人满意。但针对有些学校的体育设施、实验室设备及图书数量一时没法改变的现状作了应急的周密的布置。
　　省验收团进驻了，县里正式下令：冲锋号已经吹响，全县每一个老师立即进入跃出战壕、冲锋陷阵的状态。
　　这天早晨天还未大亮，屠老师准备动身去学校，一只脚刚跨出门，忽觉眼前金光四射，头脑里发出一声轰响，心里噗噗的像打急鼓，双腿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急忙扶住门框，但身体还是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老婆把他送到医院后，急急来到联校。联校长正为一件事急得神魂颠倒：几个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忽然不读书了！验收可是要查人头的呀，如果表册上的人数与实际人数有差别，就证明普九工作没做好，就不合格，就……就……联校长不敢往下想，立即命令中学校长火速把几个离了校的学生请到学校，待验收完了再回去，耽误的时间，一天给一名学生补助20元！可是返匮回来的信息是，有几个学生已去了广东和福建。联校长想也没想就说：“马上请人代替，给代替者交代：验收组到教室查点人头时，他必须用顶替的学生的名字回答。如果没出差错，一天补助40元！”刚把这话说完，屠老师的老婆来了，任丕汉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时候，过几天再说！”说罢，飞身跨上自行车。
　　省验收小组各乡都要到，但不可能每所学校都去。到了一个乡以后，由乡联校向验收小组汇报情况，再把各学校名册呈上，由验收小组随意抽查，用这一所学校的结果代表全乡的结果。这是个谁也摸不准的谜。因此，依照县模拟验收组的布置，各所学校都要租一辆手扶拖拉机，如果抽到了哪所学校，附近几所学校需以闪电般的速度把书哇、仪器呀、器材呀搬弄到这所学校，并帮助摆放好，要像原本就具备的一样。期间所需人力，由各村派几个精壮汉子组成“敢死队”。
　　省普九验收小组来了，一共十个人，分为两组。来到这个乡的是五个人，是在县委、县政府和县教育局的领导陪同下来的。那天虽然没有下雨下雪，但风却冷簌簌，刮在脸上好疼。验收小组的小汽车离学校还有好几百米，就看见有两列穿得花枝招展的露臂露肩的嘴唇冻得乌青的女学生站在路两旁，手舞鲜花朝着缓缓驶近的汽车眉飞色舞。有两个同志见了，急急跳下车，摸着冻得冰棍一样的赤裸的双臂，强迫着把她们“赶”进了教室。
　　验收组的几个同志只看联校所在的这所小学。他们看见老师搬来了好厚的几叠资料，有个同志用手量了量，每一叠都有三尺多厚，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又轻轻地慨叹了一句：“这该要下多大的功夫呀！”他们只是随便拿起一本资料，随意地翻了两页就放下了。然后走到老师和学生中间，和几个老师交谈了几句，和几个学生交谈了几句。发现，老师们反映的情况惊人的相似，学生们的回答连语调都像是一盘录音带里放出来的！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后就走了。今天还有三个乡要验收，他们不能耽误得太久。
　　十天后，县教育局向各乡联校传达了一个喜讯：我县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工作获得满分！
　　乡联校在验收合格后的庆功会上，十多个老师嘤嘤哭了，谁都知道，这一年来，这些老师们经受了多大的煎熬啊！
　　联校长突然想到了屠老师，他急急赶到医院，医生告诉他，由于屠老师的住院经费没有及时到位。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以后可能难得再站起来了。
　　屠老师今天的神志清醒一些了，他叹息着对老伴说：“我……没满60岁……病退后……每年要……少好几百……块钱……了……”
　　“都是普九验收害的你，造了那么大的假，验收才合格……这下，当官的舒服了……哎，也别想那么多了，比起农民来，俺还是好得多……”老婆比他的心里舒坦得多，“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任丕汉联校长真有先见之明，他知道迎接省普九验收工作要印刷好多表格，去年，他从信用社贷了几万块钱，要他的舅子协助他老婆办了一个小型印刷厂。一年过去了，他老婆的小小印刷厂不光包揽了全联校的几百万份表格的印刷任务，他的几个相好的联校长也把他们乡的印刷任务一齐交给了这个小小印刷厂。仅仅一年，这个小印刷厂不但还清了贷款，还有十多万的盈利。他老婆欢喜得天天头发眉毛都在笑。只是有一天夜里，猛然把丈夫一拍：“你这个联校长没有当好。”联校长不解其意，他老婆道：“为什么不能把十年来的学生作业本再印刷一回？老师们再反对，犟得过你这个当官的？……光是作业本这个印刷量，要用汽车拖了，比所有的表格都要多得多！如果那个事儿能成，俺就会有三十多万的利润了……哎，明年还搞验收么？我是指望着这样的验收年年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