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71
　　十年前，各级报纸和电视都宣布：我省农村的适龄儿童和青少年都已经读完了初中，就是说，已经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省政府对各级政府报告的这个成绩不敢相信，也不敢不相信。于是，三年前，决定对全省各县农村的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情况作一个评估检查。已经进行了两年，发现只有部分县达到了媒体上公布的标准。今年轮到最后一批了，这个县是最后一批的率先验收对象。
　　普级九年义务教育的验收为什么专门针对农村？因为当时中国农村还不富裕，农民们自从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普遍感到劳动力不够用。好多农民的孩子读完小学不一定读初中，进了中学不一定毕业，有的甚至读了两年小学就辍学了。老师们尽管多次到辍学的家庭劝说，但成效不大，一是没钱交学费，二是家里需要帮工。但是，连续几年，各级政府通过电视、报纸等媒体都多次报道农村已经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省政府的这次验收直接关系到各地政府的政绩，因此各地十分重视。
　　第一年验收，达标的县不多，第二年验收的县，提前半年开始准备，达标的比例高了好多。第三年要接受验收的县吸取了前两年的经验，提前一年就开始了准备。
　　去年刚过完年，县委县政府和各乡政府的一、二把手经过反复研究，制定了要求达标的四十个指标，一百二十一个小项，包括凡是学校工作和学生生活乃至家长以及社会上的每一个细小的方方面面。比省里规定的八十四项多了三十七项。总起来说，分硬件和软件两大类。硬件包括学校占地面积、教室布局、操坪大小、围墙、教室窗户、黑板的长宽等等十二个指标，每一个指标里各自有几个小项，一共四十六项。比如说教室的布局就有六个小项，多长，多宽，学生人平面积，讲台高低，黑板高低长宽，等等等等。软件包括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课表的安排、老师的备课和进修、业余爱好等等共二十八个指标。这二十八个指标中又各自有几个小项，汇总起来就是七十五个。比如说，老师的备课就有十个小项，每一节课的备课内容中，应有重点、难点，怎么板书，准备提几个问题，哪个学生回答，估计回答有几种答案，老师怎么一一纠正，等等等等。
　　验收的第一个硬件，是任何一所学校都要有围墙。这以前，几乎每一所乡村的中学小学都没有这个设施，现在要有，怎么办？为了验收合格，县政府下令：修！
　　各村都有小学，修围墙的钱由各村民负责。各个乡中学修围墙的钱由各村从群众手里收缴后向乡政府交纳。
　　验收的第二个硬件是校校无危房。哪是危房，哪不是危房，县里派专人一一检查核实，是危房的，一律拆了再建。钱，也是由各村各乡按农民人头摊派。
　　验收的第三个硬件是各校都要有齐备的实验设备和体育设施。不齐备的，赶紧备齐，钱，也是由各村民或全乡人数按人头分摊。
　　仅此三项，每个村民分摊的资金就在60—80元了，如果你家有两个劳动力，两个70多岁的老人，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5个人就应上交300—400元了。而当年一个5口之家全年的收入不过300元左右，大多家庭都凑不出钱。拿不出钱怎么办？有办法：卖鸡卖鸭卖猪！卖了也凑不齐应交的钱怎么办？乡政府统一代各家各户向信用社打借条，秋后连利息一起从你的收成中扣除。
　　本来还有一个硬件也是要达标的，终因领导层中也有人反对才没列入计划，那就是每个教室都要玻璃黑板，每个学生都应该是高低活动课桌。如果这两项要实现，农民朋友们恐怕要负三年的债了。
　　修围墙和拆建危房需要人工，怎么办？好办：把所需的工按户平摊，一户一户互相衔接着出工出力。如果这一回轮到你了，你又有特殊情况没法去完成，那就自己掏钱请人代替，或者把这样的工统一计入每年的冬修水利工程一并兑现。
　　有人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看看早就写在墙上的标语：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
　　不通也要通。
　　又有人说，干部们，城里人，他们也有孩子读书，为啥他们可以不出钱办教育？自有妙回答：谁叫你不是城里人？谁叫你没出息不能成为领取国家俸禄的人？
　　问的人哑口无言，认命了。
　　校校有围墙、校校无危房、校校有高标准实验室和齐备的体育设施之类的硬指标，有农民撑着，不与老师相干。但软指标就只有劳驾老师了。
　　联校长任丕汉对迎接检查验收之类的事儿处理得十分到位。有人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听了，淡淡一笑，心里说：那是我心有灵犀。他是十二年前从师范毕业后分到这个乡教小学的，那时候粉碎“四人帮”不久，各行各业百废待兴，教育战线为了拨乱反正，迅速提高学生的教育质量，一个检查接着一个检查，一个验收接着一个验收，一个考核接着一个考核。这位刚走上教育岗位的年轻老师每当一次检查来临，总是除了备好该检查的内容外，还额外准备另外的几个项目。因此，不知不觉，得到了领导的尝试，被任命为小学校长，几年后，竟当上了管全乡二十三所学校的联校长了。
　　任丕汉有好多同学在其他的县工作，那些县都已经验收过，他的同学们告诉他，这次验收需要准备的材料，几乎可以和修筑万里长城媲美。单说编造学生的九年来的学籍表，就是一个吓人的工程。因为，既然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那就不应该有学生流失，而真实情况却是有学生流失。不要以为在原有的表册上删去名字就可以了，删了名字就表示流失了学生。为了造出没有学生流失的真相，必须重新造表，表上不能出现一个删去的名字，这一造就是九年。任丕汉为了超过上面规定的内容，决定每所学校每个老师要准备十年的内容。这就无形中加大了老师们的工作量，但老师们都有言听计从的好品德，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全联校抽出了几个女老师做专职的造学籍表的人员，只是工程量最大的一项任务。屠老师也被选中了，还挂上了一个组长的头衔，他破天荒地说了一句笑话：“我成了男妇女主任。”
　　按照县里规定的标准，全乡适龄儿童的入校率要100%，毕业率也应该是100%。每所学校按学生实际人数平均要20册图书，还要有十年扫盲的全过程的详细记录，还要有十年来在校学生的全部花名册、学籍表、成绩册，还要有十年来实验课的详细记录……本来，除了图书数量达不到标准以外，其他的资料各校都齐备，只须稍加整理就成。问题是，既然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就必须是九年来所有的适龄儿童和青少年全部读完初中。但每年初中毕业的人数只能达到当初进入小学一年级入学人数的70%左右。为了落实县里规定的标准，以今年为例，这所乡办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实际人数是380人，那么，九年前进入小学一年级的人数也必须只是380人，但这个乡九年前实际进入小学一年级的却有524人。为了显示其真实性，从进入小学到初中毕业的人数要相符，从各小学到乡办中学，在校学生的名册就以十年来初中毕业人数作为十年前迈入小学一年级门槛人数的依据。既然这样，以今年为基础，往前推十年，所有学生各个学年在校的学籍表、成绩表、花名册、鉴定表要全部废除，必须重新制作出假的真档案。这样的档案要一式三份，不准复印。
　　有大胆的老师问：为什么要一式三份？回答是：学校存一份，教导处存一份，班主任存一份。又问：学校和教导处就是一回事呀，没必要多抄一份呀。回答是：上面这样规定，自有必要性。
　　要完成这个工程，第一步是重新印刷十年来的各种表格。
　　普九验收还牵涉到户口册和户口薄的问题，户口册和户口簿上的人数与入学人数也应该对得上号。那么，全乡的户口簿也需按初中毕业学生人数的标准全部更换，以保证全乡十年内都做到了进入小学的学生100%读到了初中毕业。有人曾设想过，假如验收组更细心一点，要看各个乡的总人数与全县的总人数是否相符，就要牵涉到全国人口总数了，是不是要来一场全国人口的大造假运动呢？
　　十年来，这个乡和全国各地一样，进行了三次户口登记，每登记一次，全乡各户人口的姓名、性别、年龄、民族、出生年月日、党团组织、家庭住址（原来的和现在的）、文化程度等等，都要统一造册登记，这样的户口册是一式两份，乡派出所一份，各村一份。各户的户口簿也要和乡派出所的户口册一样，登记一次就要重新填一回。十年来的三次人口登记，表格和户口簿的样式各不一样，为了使重新造的和原来的一模一样，首先，必须在印刷厂按原来的模式再印刷一回。
　　啊，好大的造假工程啊！不过不用担心，从大跃进以来，我们有造假的优良传统。只是这一造假工程理所当然地全部落到了教师的肩上。
　　任丕汉传达县教育局的指示精神时说：每个老师负责的那一项一定要达标，如果达不了标，影响了全县的普九验收，老师、校长、局长、县委书记受处罚事小，为了达标而花费的庞大的资金浪费了事小，三年后，又将重来一次全面验收是最令人头痛的事，又要为此再一次劳心劳力，再一次花费巨额资金。所以，谁没完成好，谁都没法承担责任，这个责任任何人都负不起。
　　听了这样的传达，屠老师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如果给他落实政策后就得意忘形，如果这次分给他的任务出了一点问题，不就要“就地正法”了？他甚至怀疑乡政府和乡联校的领导是针对他特地制定的“就地正法”这一条处罚措施的！所以，以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小心翼翼为好。
　　这个浩大的工程分阶段进行，首先完成学校内部的一揽子资料：十年来学生的各种表册、实验报告、扫盲资料……然后完成学校外围的：十年来的户口簿、户口册……
　　读者诸君可能不知道要完成上述任务的繁重复杂程度，仅举填实验报告一事予以说明。按照上级的规定，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每一个学期每一周都应开设实验课，随着年级的增高，实验课的次数逐渐增多，每次实验课的记录里，有指导老师、学生人数、实验内容、实验过程、验收、总结等。各校各年级都上过实验课，只是节数不够，达不到上面的要求。按照县里的布置，一定要按高标准上足实验课，缺了的节数要把实验课报告补上来，补上来的报告不能用另外的纸写了再夹进去，必须在时间、次序、纸的颜色上对上号，且天衣无缝。更要命的是实验课时学生的姓名，由于有学生失学，却要做出没有失学的现象，那就必须全部重新制作，重新制的时间跨度是十年。每份报告是一式三份，又不准复印。
　　屠老师和他的组员们忙活了一个多月，联校长忽然发现，他们忘了去年毕了业的学生名册，去年的毕业学生人数是371人，十年前进入小学的人数是532人！
　　这是个大漏洞！哎呀，联校长先前就交代过，我们怎么忽略了呢？面对着联校长的难看的脸色，屠老师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该死！该死！重来！十年前进入小学的人数必须也只是371人！
　　屠老师统计了一下，十年来，这所中学共毕业学生3881人，他必须带着他的几个组员们把3881个学生的3881份档案资料每份分三年抄六遍（一年两个学期），共两万三千多份，如果每份仅按200字计算，就是460万多字！小学老师则要把3881人的六年的档案抄十二遍！哦呀，1000万字呀！
　　其他的老师有另外的任务，比方说，要把十年来每一个学期举行了多少次考试，按期一一成套装订成册。原来的每次考试完了以后都没有把试卷保存，不行，必须保存。办法是，重新制作十年来各科的试卷，要现在的学生把十年来他们的大哥、大姐们作答的试卷再答一遍，老师们则要一份一份地在试卷上划勾打叉总分。比方说，要把十年来各班开了多少次班会，会议的内容，是否有缺席的学生，缺席学生的名单，都要有完整的记录在案。比方说，十年来，老师们走访了好多学生，效果如何。比方说，十年来召开了几次运动会，运动员的名单，各项的成绩。还比方说，任丕汉打算把十年来每个学生的作业本汇总，这就引起了所有老师的反对，好多校长也表示不解。因为学生做完的作业本都是自己带回去了，不可能存在学校。可联校长不肯松口，后来有老师反映到乡政府，这才让任丕汉取消这个念头。老师们课要上，作业要批改，还要备好课，怎么样去完成这些任务，领导们不管，反正到时候必须完成。
　　屠老师和他的组员们忙活了两个月后，他们不知道已完成了多少，他只知道抄，抄了又抄，将这些毫无实际价值的资料十分有价值地抄。有个老师偷偷说了一句笑话：“假如我们还是小学生，这样的天天练笔，说不定个个都要成书法家呢。”屠老师听了，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你这话是一种对抗情绪！”刚刚准备笑一笑的老师，立即紧抿了嘴唇。看见自己说的话这么有效果，屠老师的心里禁不住产生了一丝当领导的快感。
　　可是，不久，联校长任丕汉又发现了问题：十年来初中入学的名单和各小学毕业生的名单有86人出现了书写错误，小学毕业生的名单和小学入学时的名单也有132人出现了书写错误！怎么办？重新核对，重新抄！但有人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十年前的纸的颜色和现在的有区别，你用同等质量颜色的纸，上级一看就知道假！
　　是啊，不能让上级发现是假，只能是真。
　　屠老师想出了办法：把纸张按照年代的先后用不一样浓度的泥巴水浸泡一下，再晾干。联校长一听，破天荒的表扬了屠老师一回：“好主意！这样，我们劳动的结果就不是假的了！”
　　但是，已经接近完成的2万多份档案又要重新再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笔者不用细写屠老师和他的团队，要将几万张纸浸湿以后再晾干又将460多万字再写一遍是一个何等伟大的工程了，只知道屠老师们和干其他事儿的老师们整整一年以来，他们把星期六、星期天、寒假、暑假的时间全搭进去了（幸好去年实行了双休日），把早晨晚上所有的休息时间全搭进去了！还请了学生打了好多次突击！注意，做这些事的时候，任何人不能有半点怨恨，否则，想想三年苦难时期说了肚子饿的人的下场，想想文革时期批斗后有不满情绪的人的下场……
　　屠老师显得比所有的老师都要忙，浸泡和晾晒几万张表格，跑进跑外，他的步点儿格外密，好多时候连汗都顾不得擦。其间，有几个老师先后感冒向他请了病假，为了把老师耽误的工作量补上来，连续几天他几乎通宵达旦。那天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挺不住了，握笔的手变得僵硬起来，想起自己是个当组长的，责任重大，他必须让手指灵活。夜里，要老婆给他把手指搓揉了好半天，又在热水里浸泡一会儿。有时，他发现脉搏跳得时急时慢，又发现头有点晕，他把这些现象都深藏在自己的心里，本来想请几天病假，但是害怕领导说他临阵脱逃，硬是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眼看时间快到，任务还远没有完成，于是，上级指示：学生停课一周，协助老师完成任务。
　　有学生问：“老师，您不是教导我们要做个诚实的人吗？你们为什么造假呢？”
　　“啊啊，哎哎……这个……上级要验收……一定要达标……”
　　“那……达不了标呢？”
　　“啊啊……哎哎……一言难尽啦。”
　　有了众多学生的帮助，速度自然快多了，一百多个学生帮着屠老师抄了整整五天，460多万字的学生档案终于完成了。但是，联校长又发现了问题：有的学生字写得太差，一看就知道不是老师写的，他批评屠老师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都不会考虑。屠老师连声“哎哎”，没法，只好重新找一些字写得好些的学生当“老师”。小学的抄写任务比中学大得多，便要中学放两个星期的假，让那些字写得好一些的学生回到各自的小学，帮助小学老师打突击。
　　时间过去了八个月，这一轮任务基本上完成了。所有的老师们立即转入了下一个工程：重新编造全乡的户口册和各户的户口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