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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1)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9-02 20:38:07      字数:4591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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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老师看了看手表,九点半了,他还不想起床。今天是正月初九,年还没过完呢。更主要的,今天是他五十七岁生日,他的七十岁的老婆正在厨房为他包饺子。老婆起床时特地交代:饺子不煮熟不准他起床,她要好好慰劳慰劳去年辛苦了一年的丈夫。
  这是他老婆有生以来第一次包饺子。为了学会包饺子,去年冬,她专门在街上的饺子店默默地观察了好长时间,掌握了包饺子的全套工序。昨天,她在肉铺精选了两斤猪腰部分的五花肉,细细地剁了,伴上葱花、豆酱、韭菜、生姜,做成了上等馅子。好在饺子皮在菜场有现成的买,省去了一道技术含量高的工序。
  由于是第一次包饺子,手指的运作不太协调,包出的饺子也不太美观,你看,还有几个包好的饺子竟露出了馅儿。望着自己的杰作,她禁不住咧了咧嘴。不过她原谅了自己,包不包是她的态度问题,包得好不好是她的水平问题。默诵了这句话,她噗嗤一声笑了,二十多年前,当大队妇女主任的她,偶尔在群众大会上作几句报告、常常给妇女做一点思想工作,挂在嘴上的就是这一句话。想不到,现在还牢记在心!看来这些当年的时髦口号已经牢牢地深入到了她的骨髓。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叫:“屠老师,屠老师!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她急忙拉开门,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手扶着自行车,头上冒着热气:“受联校长委派,专门送紧急通知。今天上午十点半,全体老师赶到乡政府开紧急大会,咯,这是通知,请屠老师在上面签字。”
  听到呼叫,屠老师一个骨碌跳下了床,急急忙忙套好衣,边扣扣子边朝门口跑去,叫了一声“刘校长”,接过通知。只见“紧急通知”四个字的旁边还画了一羽鸡毛,啊哟,这可是战争年代送特急信件的标志啊。待他看通知内容时,“一级战备”几个字吓得他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要打仗了?没听说国际形势紧张啊,也没听说国内有什么不安定因素呀!再说,即使形势紧张要打仗,也用不着拿粉笔头的老师呀!
  “您快点签个字吧,我还有好几个老师要送呢。”
  屠老师“呃呃”了两声,拿来笔,只见紧急通知上已有好多老师签了名。以前接过好多通知,都是口头传达的,这回不但是书面通知,还要在通知上签字,可见这个会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小心翼翼地在通知的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好奇怪,今天签字的时候为什么手要发抖?
  刘校长特地交代一句“千万别迟到啊”,立马飞身上车,风一般急驶而去。
  屠老师抬腕看了看表,“唔”了一声,离十点半不到两个钟头了,家里离乡政府好远,他必须马上动身,不然要迟到!他要老婆给他在煤灶上烧几个糍粑,他要在路上边走边吃,饺子留在晚上宵夜吧。
  平时,屠老师走路总爱低着头,慢慢吞吞的一步一步探地雷似的迈着步子,似乎怕一不小心踩死了路上的蚂蚁,也好像是在寻找遗落在路上的什么物件,又像是在思考着一道久久解不开的难题。
  他从不在路的中间走,早晨从家里赶到学校去,他的鞋因此被路边草头上的露珠浸得湿漉漉的,又让灰尘沾上,泥糊糊的,尽管穿在脚上怪不舒服,但他却心安理得,照他看来,这样的走法,免去了与人擦肩后惹出的麻烦。
  一天,他遇到几个毕了业的学生,学生们亲热地向他问寒问暖,他侧身站在一旁,只是一味地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伸出左手,说了声“请”,便与学生各自东西。
  他个儿不高,才一米六十,只及中国男子标准身材的90%多一点。他的脸上,五官的搭配却令人羡慕,遗憾的是没法用数字确定这个标准,不然,他是可以超出中国男子标准脸型的百分比的。
  他只穿清一色的灰衣服。春秋季节,灰中山装、灰长裤、灰鞋袜;夏天,灰衬衫、灰短裤、灰凉鞋;冬天,灰棉袄、灰呢帽。说起这呢帽,跟随他二十多年了,料子翻过去又反过来好几回,帽舌中的硬纸片也断过好几回,他就是不愿丢。几年前,新婚的老婆给他买过一顶赶时髦的帽舌帽,还买过一顶最御寒的可往下延伸包住整个脸的黄呢毡帽,他连试一下都不肯。
  有人问他为什么只穿清一色的灰衣服。
  他只微笑着点点头,也不答话,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才象征我的灰色人生。
  袁泉是他信得过老师,他对袁老师说出了他所以要这样的装束的秘密:这是为了时刻给自己敲警钟,不要忘了曾经是一个改造过灵魂的人,免得到时候忘乎所以,又给扣上黑帽子……
  “现在早已拨乱反正了么,那个时代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呀!”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我是……”
  话刚开了个头,又急忙刹住,拿眼光向左右描了描,再也不做声了。
  屠老师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师范大学本科毕业生,毕业后分到县一中。到学校时反右派斗争已经过去了一年,他为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不服气,当着领导和老师们的面辩解过,据理力争过,还发过牢骚。没过多少日子,他也挨了斗,划为了内定右派,好在没有开除他的公职。母亲见父子二人一下子都落了难,吓得寻了短见。幸好几个好心人反复劝导他,又告诫他,他才没有继续牢骚,且规规矩矩了。几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因为利用小说进行反党,和他的右派分子的父亲一同挂牌游了几次街后,就一道被横扫到远离城镇的山旮旯里磨炼灵魂去了。
  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到山旮旯里的第一天,父子俩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样的话:共产党的江山万年长,斗争的哲学就会坚持一万年,哟哟,人的一生才几十年呐……
  在山沟里的那段岁月,他和父亲同住在生产队牛棚边的一个山洞里。他调侃着说了一句“我们成了山顶洞人”,立即被父亲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他当然领会父亲的意思。从此,他和父亲好像丧失了语言的功能,只靠眼神互相转告“今天抬石头”、“今天去造大寨田”、“今天接受批判斗争”、“今天要游斗”的信息。如果父亲或是他有时叹一口气,也会被对方用一个向下的有力的手势制止,那意思说:你叹什么气?对改造不满?有人听见了怎么办?
  “祸从口出”,这是父子俩信奉的格言。
  他不想结婚,他不敢结婚,如若有了后代,岂不是像他因为有了个右派父亲一样,也会让人当作斗争的对象去丰富斗争的哲学理论?每每想到此,他的身上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
  到山旮旯里的第三年,有一个黑五类分子的女儿看上了他,她求他娶她,他只是摇头。那姑娘说,要是他不娶她,她就会被强迫着给生产队长的三十多岁的白痴儿子做老婆。但他只是摇头。那姑娘哭了。
  说实话,他当时也真想答应下来,他还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啊,异性对他当然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但是,只要他一想起如若有了后代,后代就会因为有他这个“黑父亲”而逃脱不掉悲惨的命运,那不是他的罪孽吗?他凭什么要把这罪孽繁衍下去呢?
  想到这里,他坚决地摇着头。
  那姑娘赖在山洞里不走了。
  他大吼一声“滚开!”奇怪,多日没有说话,这滚开二字从他喉咙里吼出,竟成了一声短暂的“鸽”!
  那姑娘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抱住了他!他吓得“呣呀”一声,一掌把姑娘推出了洞外。
  当那姑娘呜呜哭着跑开以后,他也伏在床上呜呜哭了。
  一直站在牛棚外观察动静的父亲走进来,默默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一任泪水顺着老脸纵横。
  父亲西去一个月后,有人通知他:可以回城里的老家了,给他平反了。他唯恐被人愚弄,他不相信祥光会照到他的头上。当来人说:我是县落实办的工作人员,并把盖有红印的落实政策的通知书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双手捧着,仔细端详了半天,他害怕是梦,用手狠狠捏了一下大腿,生痛。终于,他放声哭起来了!整整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失声豪爽地痛哭!在光天化日下无拘束地开心地痛哭!
  落实政策不久,他走进了大队办的小学。
  他重新当上老师后,全国农村都取消了阶级,他则拿着学生的名单,一个一个仔细地问:取消阶级以前,父母亲是什么成分?他就在学生名册上用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一一作上标记。对出身于贫下中农的学生格外尽心教育辅导。
  当一颗长期冻僵了的心开始苏醒以后,萌发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他想到结婚了,他还只有三十五岁呀。
  好多好心人开始给他物色对象,有护士,有供销社职工,有民办教师,还有乡政府的干部。哪料他一个也看不中,唯独和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离了婚的大队妇女主任挂上了钩。很多人自然不理解,他自有自己的主见:这个女人曾是大队干部,出身好,根子也正,日后保险系数大。再说,这女人四十多岁,不会生孩子了,就没有因父亲问题背黑锅的后顾之忧了。尽管他非常想有一个孩子。
  不久,他结婚了。
  当时的中国,有大学本科学历的人简直凤毛麟角,不久,他到了乡办中学。
  在村办小学也罢,乡办中学也罢,屠老师的教学不太令人满意,过分拘谨的性格和胆小怕事的心理障碍使得屠老师的课堂纪律一团糟。他本来想使出教师的权威,狠抓一下课堂纪律,但害怕抓了出身于贫下中农的学生又让他再获罪,因此,只是惶惶地望着闹嚷的学生不敢声张。
  校长对他的教学方法很不满意,多次对他说:“屠老师,你这样教学不行啊!”
  他连连点头:“哎哎,是是,我一定教好,一定教好!”
  屠老师今天走路的步子迈得大,两条腿交换的频率也比往日紧凑得多,但还是被一个个也是赶往乡政府开会的老师们超越了。每一个超越了他的老师,总要向他致以新年的问候,他也总是一律“哎哎、好好、谢谢”的应答后,再不与人交谈。
  乡政府大礼堂的上方,挂着一条特大的红色横幅,上面贴着“坚决打胜普九验收这一仗!”几个大号字。两旁的墙上,也贴了好多打好普九验收这一仗表决心之类的标语。乡政府的几个主要头头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乡联校的一、二把手分列两旁,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赶到会场的老师们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气氛,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找了座位诚惶诚恐地坐下。
  屠老师是十点二十九分到达会场的,比他迟两分钟赶到的老师,走进会场时,都要接受一句“为什么迟到”的轻声的但却是严厉的责问。每听到一声责问,屠老师的心都要紧一下,似乎每一声责问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想,今天如果在路上照原来的速度走,就会迟到,就会受到责问的待遇,他庆幸自己幸好拿了两个烧熟的糍粑边走边吃……
  会议开始后,先由乡政府的几个领导讲话,然后是乡联校长任丕汉讲话,内容一致,连讲话的句式都相似。那就是:去年老师们辛苦了整整一年,那是为迎接省普九验收这个战役做出的二级战备。现在年过完了,省普九验收小组几天后就要来到我们县。县里要求每一个老师从明天开始提前上班,并且要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这几天的时间里,县里要进行几次模拟验收。省验收小组进驻后,全县就到了吹响冲锋号、每一个老师要跳出战壕、发起冲锋的时刻!
  传达完县领导的精神,乡里的领导们宣布:我们这个乡的老师要比全县快半拍,今天散会后就要立即赶到学校集中。任务两个,一是到学校后,白天把去年准备了一年的各种材料重新认真仔细地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来一次全面清理,不得有丁点儿的差错。二是晚上每个老师都到当初负责包干的农民家里,反复告诉他们,验收小组来了若问到他,一定要按照乡政府早就编印好的内容回答,每个老师要他们叙述一遍两遍。如果谁负责的那项验收时出了问题,要就地正法——开除公职!
  老师们似乎都放下了一颗心:乖乖,不是要打仗了!但每一个人的心一下子又全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和打仗要冲锋陷阵也没多少区别啊!
  屠老师比所有的老师心里都紧张。过年的这些日子,吃得好,也休息得好,这不,他的脸上还泛起了一点红晕。今天听了报告,红晕一下子褪去了大半,嘴唇还上上下下不住的张合,一双手的十个指头颤抖过不停。他对几个领导的讲话心领神会,是咧,去年是二级战备,他就紧张得神经没有过一天轻松,现在是一级战备了,是听到了冲锋号、要跃出战壕的时候了,他身体的各个部分的反应也与紧张的形势与时俱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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