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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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导主任把袁泉叫到办公室，笑容可掬地把一份市教育局的文件递给袁泉：“你先把这份文件看一看。”
　　这是一份市教育局转发市教科所关于在全市十个县、区各个中学开展读书竞赛活动通知的文件。文件说，为扩大学生的知识视野，为了让学生感悟到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各学校都要抓好学生的课外阅读。文件要求，每个中学生都要读几本课外书籍，然后选其一本写心得和感想。每所中学选拔几篇优秀作品参加全市的角逐，优胜者将获得升学考试加分的待遇。
　　教导主任笑眯眯地说：“袁老师，你有很高的文学造诣，你的语文教得很有特色，特别是作文教学让好多老师望尘莫及。学校研究决定，这个活动由你全面负责，如何？”
　　袁泉问：“行吗？我可是个不能胜任教学的老师啊。”
　　教导主任说：“嗨，此一时彼一时，领导同志对有些老师的做法有误解是很正常的。”
　　袁泉笑了笑：“也许是借此检验我的教学效益吧？”
　　教导主任也笑了：“也算是吧。管他呢，教学方法见仁见智。这是个很重要的竞赛活动，学校很重视，一可以展现学校的教学水平，二可以作为教学改革的成果。”
　　袁泉没有再问，他要教导主任安排一下操作程序。
　　教导主任说：“首先，学校向全体学生发动，由你具体指导，介绍一批书目。学生读后，由你辅导学生如何写心得和感想。学生写好了，你再一一审核修改，再选出十几篇作品，又由你一一审核，指导修改。最后选出六篇文章，上交市教育局……过程大致是这样。时间紧，下个月要交稿子，你的工作量很大，很辛苦，为了学校荣誉，望你能接受重任……我考虑了一下，除了你，再没有适合人选了。”
　　袁泉思考了几分钟，没有多想，接受了任务。
　　这一次读书竞赛活动，全校学生的热情分外高，他们都看中了升学考试加分的巨大诱惑，更看重的是袁泉老师。从任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开展读书活动决定的这一天开始，袁泉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忙人。认识他的和不认识他的各个班各个年级的学生，一系列的问题向他提出来：读什么书，怎样读书，读几本书……一连好多天，袁泉除了上课，业余时间几乎全被学生一个个分段挖走了。他不但不烦不恼，反而乐呵呵地一一解答。遇到有些举棋不定的学生，他还帮他们分析、帮他们出主意、帮他们推荐书目。十多天后，读什么书的问讯高潮过去了，袁泉又应校长要求，给学生集体上了几堂心得和感想如何写的指导课。没过两天，一篇篇心得和感想雪片般飞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对学生们说，你们先请你们的语文老师看一看改一改，然后再交给我。但学生们不，偏只愿他一个人看，似乎只相信他一个人。他没有再推辞了。他想，老是拒绝学生的热情，是给了学生一张冷屁股，学生们的心灵会受到伤害。
　　袁泉惊异的发现，那几年，他运用没有书的读书方法和没有纸的写作方法给他这次辅导学生帮了大忙，他把如何在腹中储存、起草、修改的程序一个一个交给了学生，他告诉学生：如果对一个问题考虑到入了心，往往在走路、玩耍、吃饭、睡觉前的点滴空闲时间里都会蹦出一个你根本没有想到的情节和语言，这就叫灵感。没想到好多学生照着他的方法试出了效果，看到学生们兴高采烈的样儿，他感叹道：“想不到，我在没有路的荒原里踩出的一行脚印今天竟成了一条路。”
　　袁泉忽然想到：要想学生们把文章写好，就得扩大学生们的知识面，当然是多读书。但学生们的学习任务很重，一本一本地读大部头的书是不可能的，必须想一个办法。这个想法刚露头，他的灵光一闪：何不制作一些卡片，把报刊上适合学生读的文章剪下来贴在卡片上？
　　他立即开始了行动。从收旧货的摊点买回一些硬纸壳，按一定尺寸切齐，然后翻出了自己保存了几年的报纸，和殷佳执两个人利用夜里的时间，把适合学生读的小块文章一篇一篇剪下来，再贴上硬纸壳，成了卡片。辛苦了二十多天，他和殷佳执制作了两千多张卡片，叠起来，足有一公尺高！
　　他把卡片发给学生时，学生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些卡片上的文章，涉及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他们想知道又没法知道的一些内容！
　　学生们写心得和读后感由原来的被动变成了主动！
　　每一篇心得感想他都要看，他都要提出修改意见，而对于写得较好的来势看好的文章，他则采取面批面改的方法。这样一来，袁泉的办公桌周围甚至房里房外常围得水泄不通了。他乐呵呵地汗流浃背满腔热情又一丝不苟地帮学生解着难。一周后，他精选了二十三个学生的文章。对这二十三个学生的文章一个一个分析了优点，解剖了不足之处，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二十三个学生中不乏有热情有上进心的学生，他们不厌其烦的精心地一遍一遍修改着自己的文章，再请袁老师看，提出修改意见，又拿回自己再改，再交给袁老师看，然后又自己改，又交给袁老师看。不厌其烦的袁泉遇上了不厌其烦的学生，他以更加不厌其烦的精神乐呵呵地辅导着每一个不厌其烦的学生。
　　当离向市教育局交稿只差三天的一个下午，袁泉虚脱得倒下了。袁泉真希望教导主任能给他增派一个两个老师给他帮一把忙。教导主任把袁泉的意思告诉任校长，任校长只是说这个事儿一个老师搞好一点，人多口杂，观点不一，容易形成分歧。
　　学生的稿子上交到市教育局一个月后，评选结果出来了，这所中学选送的六个学生的文稿，两个获一等奖，三个获二等奖，一人获优胜奖。全市一百多所中学，全部获奖的仅这一所中学，并且，全市十个一等奖中，这所中学就占了两个。
　　市教育局的嘉奖令送到中学后，任校长一连三天都是一个笑弥佛，想，四年前的灰影终于抹去了。期末时，给袁泉奖了几十元。也是在期末，任校长在他的述职报告里，绘声绘色地对发动和辅导学生读书和写心得感想进行了精彩的描述，只是没有提到袁泉。
　　有老师拍了拍袁泉的肩：“为他人作嫁衣。”
　　袁泉没有做声。
　　传达室坐着一个老人，老传达吕大伯喊来了袁泉，对他说：“袁老师，有个老头要见你。”袁泉赶到校门，一眼就认出：“松庆叔！”鲁松庆明显老了，精神还很好，背不弓，腰不驼，只是满头的青丝变成了银发。见了袁泉，他显得很高兴，告诉他：“我的孙子叫鲁长柏，你辅导他参加竞赛得了一等奖！”
　　袁泉很高兴：“哦，鲁长柏是您孙子呀，这孩子挺不错！”
　　鲁松庆笑着说：“孙子说你的课教得蛮好，可喜可贺呀！告诉你，早几年给我落实了政策，我为中国的解放事业立了功，国家每月发几十元生活补贴。”袁泉连说了几个好，要鲁松庆进来坐一坐，鲁松庆说：“不了，我要赶到外孙家去吃喜酒，顺便路过中学，想和你说几句。”说罢，笑了笑，扭身走了。走几步还回过头来向袁泉招了招手。
　　后来，任校长因为市局的嘉奖评为了立功人员，晋升一级工资。有老师为袁泉鸣不平，任校长摊开双手，为难地说：“袁老师还是个民办老师，民办老师没有工资，怎么个晋级法？况且，按上级教育主管部门的意见，民办老师是不能到中学任教的……”
　　袁泉作了一个深呼吸，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把前后两件时间距离并不大的事儿摆在一起，实在是有点滑稽。一年前，计划辞退他，原因是水平低，不能胜任教学，一年后，又让他挑重任，因为教学有特色，担此重任非他莫属。真是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又上了天！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你只是一粒棋子，愿把你摆哪就摆哪。认命吧！
　　不过，这一次特殊任务助了袁泉一臂之力：他忽然有了创作的冲动和灵感。不久，省级刊物发了他一首诗，市级报纸发表了他的一篇散文。哇，好多年了，文学的细胞终于开始骚动了。
　　袁泉收到了《教学探讨》编辑部的一封信，告诉他，他提出的教学方法的设想已经引起了几个专家的重视，目前全国还没有人在这个方面进行探索，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要求他抓紧时间努力探讨，把设想的方案考虑得更完整一些，内容更全面一些。方法要边上课边完善，它的效果要在课堂上体现出来，要使大多数老师能够容易掌握。还要他准备好论文，到时候将有专家专门和他共同商讨。
　　哇！想不到，两个月前寄出去的关于教学方法的设想，专家竟给了这么高规格的回复！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了好多好多。他知道，这样的担子虽然重，和抬油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他不能辜负专家的期望。
　　学校的读书活动得到了市领导和市教育局的肯定，任校长很兴奋，他领导的这所中学终于干出了特色。他决定乘着这股东风，在全校范围内抓一抓文化课的教学，他也要向县教育局显示一下他身上潜伏的热能。
　　说实话，任丕汉校长也不是有意和袁泉过不去，他有他的思考方式。
　　应该承认，袁泉的课上得好，有特色，教学效果也好。袁泉的工作认真，实际水平也过硬。问题的关键是袁泉不太紧跟时代的步伐。四年前县教育局的教学工作大检查如若不是抽到袁泉的那所学校，全联校的工作也不会受那么大的影响。现在，高中毕业生门旮旯里都扫得几箩筐，袁泉只是初中毕业，站在保证教师的知识水平的角度，辞退袁泉顺理成章。
　　是的，一个文凭低的人工作干得再好，出现了一点纰漏，就会被人认为是水平太低所致。一个有相应文凭的人工作上出了差错，就会被认为是偶尔为之。这个观点放在任何场合都不会错。不过，袁泉老师好学是老师们公认的，为了摸清袁泉老师的真正功底，他决定认真地解剖袁泉这只麻雀。
　　他先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传达了改进课堂教学、放开手脚拓展学生的思维、做教育改革的弄潮儿的精神。
　　任校长的这个报告令袁泉好兴奋，这正是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的问题：只有改进课堂教学，学生才会真正成为学习的主人。教学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一连几天，任校长作形势报告的情景历历在目，声声在耳。任校长说，在语数外的教学上实施素质教育势在必行，要求每一个老师要改变观念，要敢于打破原有的填鸭式的教学模式。还说，希望每个老师都做改革的促进派，不当改革的绊脚石。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听了报告，袁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决心做改革的潮头兵。
　　他把自己几十年来所读的文学作品来了一番认真地回顾，又一头扎进各册语文课本中的每一篇课文，反复思索，反复比较。他惊喜地发现：写文章是有方法的，但不可能有固定的方法，贵在掌握某种方法，一旦熟练了这个方法，就能够将方法随意变通！这就是说，写文章有一定的规律可循！特别对于视作文为畏途的学生来说，首先要学会运用一种方法，再通过这个方法掌握规律，就入门了，一旦入了门，就可跳出这个规律，在写作的天地里自由驰骋。
　　他为自己能有这个惊天的发现欣喜若狂。
　　他知道，把写文章的规律像作报告一样的传授给学生只能吃力不讨好，用什么方法呢？回到家，他把想法告诉殷佳执：“我想把不同文体的写作方法编成歌诀，让还不太会写文章的学生照着歌诀来写，熟练后就可离开歌诀自由驰骋了。怎样？歌诀好记啊。”殷佳执想了想，连连点头：“哟，还真是个好方法呢！”
　　殷佳执提醒他：凭她当学生时的感觉，认为读后感最难写，写着写着成了记叙文，或者成了空洞的议论文。练好了读后感，以后写议论文就不难了。袁泉连连点头。当晚，夫妻两人躺在床上，把学生们应该写的各种文体排了一个队，有记人的记叙文，记事的记叙文，有写景状物的，有场面描写，有读后感，有说明文，有议论文。
　　每天上完课改完作业备完课，袁泉就一头扎进了编歌诀的工程中。他庆幸当年写过诗，为他把每一种文体的写法编成押韵的顺口的几句话帮了大忙。
　　每一种文体的歌诀编成后，他都带回家，和殷佳执一起反复推敲。两个星期过去了，七个歌诀终于定稿。考虑到议论文写作的难度最大，便给议论文编了两个。这样，一共有了八个歌诀。夫妻二人反复地读，觉得每个歌诀句式短，读起来朗朗上口，易记，还未入门的学生写文章时，边写，心里边默诵着歌诀，不是容易上路吗？
　　那天，学生们写读后感，他先让学生把读后感的歌诀记住：开篇点题，简述大意；引用原文，细加评论；由此及彼，实例印证；归纳全篇，首尾照应。学生们念了几遍就能背下来了，接着他一个一个作了一番解释。然后要求学生严格按照歌诀的顺序来写。也真奇怪，学生们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时间不长，全班学生都完成了。
　　已经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形容袁泉心情的激动了，几个语文老师模仿着他的方法试着教了几堂课后，惊呼：这是划时代的创举！
　　袁泉想：可不可以在课堂上对学生的作文采取分阶段重点训练的方法呢？比方说，很多学生作文时总是觉得无话可写，这实际上就是不懂得细节描写的问题。那天，他在黑板上写了“爸爸打了我，好痛，我哭了”十个字，要求学生将这十个字扩成一百个字。学生完成后，他又提出了高要求：要扩成二百个字。提醒学生，要写出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和心里活动。学生们虽然呀了一声，总算完成了。他不动声色，又要求学生将这十个字扩成三百多字，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了，都表示有难度。他笑着提醒学生：你们不能让妈妈出现吗？如果要你们扩写成五百字的话，那就可以让奶奶出现，如果写出这几个人的语言、神态、动作和心里活动，嗨呀，不就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场面吗？岂止五百字，还可以写得更多呢！
　　先前为写成两百字都有点犯难的学生，经袁泉老师这么一点拨，一下子开了窍，唰唰唰地写起来，不一会儿，全班学生差不多都达到了要求。学生们兴奋地说：我们明白了，只要展开了想象的翅膀，就可以把文章写得很细，不愁没话写！
　　学生们的写作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了！
　　他又分阶段对选材、布局谋篇、层次结构等几项进行了专题训练，然后把这几项综合。学生们一个个茅塞顿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袁泉兴奋地向任校长作了汇报。任校长好奇怪：“你把作文教学搞得这么支离破碎？还有，你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教室里没有一点严肃的气氛？”
　　没等袁泉解释，任校长又问：“我听老师们说，你把写记叙、说明等各种文体的方法编成了八个歌诀，这是不是太教条了？这是不是要学生写新八股文？这个方法我闻所未闻，简直是奇谈怪论！”他不给袁泉解释的机会，继续说下去，“山东、河北、福建等省的教科所的改革举措不适合我们哪，我的袁老师！我们只能按照自己省里、县里领导的意图去进行教改，否则，就是歪门邪道！”
　　袁泉说，用歌诀引路写作，是对写作基础较差的学生而进行的入门的训练，一旦学生入了门，就完全可以、并且完全应该脱离歌诀去自由舒展。好比练武术，开始的一招一式必须严格按照师傅的动作完全到位，熟练后，自己就可以、也应该自由来去了。武术电影你看过，你一定记得，师傅教徒弟都是这个程序。另外，老师在课堂上激发起了学生的兴趣，他们的思想活跃了，教室里的气氛当然就不是铁板一块了。
　　任校长没有耐心听，翻开了报纸。
　　袁泉只好走了，临行时，请求任校长听他几堂课后再给他下结论。
　　那一节是作文课，他走上讲台，他给学生说起了故事，学生们一个个好高兴，津津有味地听着。哪料讲到关键处，却戛然而止。学生们急了，催他快讲下去。只见他一笑：“主人公面对着这个复杂的局面，将会怎么做呢？请大家根据自己的想象，把这个故事叙说完。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作文。”
　　学生们呀了一声，兴趣盎然地刷刷写起来。
　　站在教室外的任校长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极为不满，咕哝道：“上课讲故事，教学生写没有开头的半截文章——乱弹琴。”悻悻离去。
　　又一日，教散文《春的脚步》，袁泉把学生带到校外的草地，学生们众星拱月般围着他席地而坐，听他讲远山近水，听他描绘蓝天白云，他让学生讲花讲草，模仿鸟叫，坦露心迹……一个个如痴如醉。末了，他说：“请大家把今天观察的春景和《春的脚步》中描写的春景对照对照，有哪些不同处？想一想，看谁先说。”
　　话音未了，学生们欢呼雀跃，争抢着发言。
　　袁泉有说不出的高兴。
　　下午，任校长把袁泉叫到了校长室。
　　“袁老师，上周，你上课时讲故事，让学生写没有开头的文章。今天，你上课时又把学生带到校外嬉笑扯谈，你这个老师是怎么当的？这就是你的教学改革？你这是严重地误导学生，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希望你识点时务，不要做改革的绊脚石！”
　　袁泉蒙了：绊脚石？我是绊脚石？忽然间，袁泉迅速理顺了思绪，把他的不满和抗议化作一声怒吼：“颠倒黑白！”
　　任校长显然感觉到了这四个字的威猛，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但马上又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