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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30 21:18:29      字数:5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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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泉在乡办中学教了三年,乡联校长换人了。新任联校长叫任丕汉,他坚持把袁泉调到汕湾小学,因为初中毕业教初中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不过这话他没有直接说,便以“为了迎接县教育局进行教学工作大检查,需要充实小学力量”为理由,将袁泉送回汕湾小学当校长。
  可是,回汕湾小学当校长仅一年,他被辞退了。被辞退的理由有四:工作散漫,教学不负责,教学效果差,不能胜任教学。
  这简直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且不说本乡的公民办老师大吃一惊,就连凡是只知道他名字的其他乡镇的老师们听了,也惊愕得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患了改变语音的毛病。
  殷佳执哭了。女儿也哭了。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他确实是挑着铺盖怏怏地回家了。
  他走进屋,放下行李,木偶人似的颓然坐在椅子上。
  他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清脆的令人心醉的铃声了,再也听不到学生们的嬉闹声、读书声和朗朗的歌声了,他再也不可能为了探讨某种教学方法和老师们商讨甚至争辩了。啊,几年的教师生涯就这样毫无悬念地结束了。
  他没有吃饭,吃不下。也没打开电视,没心绪。默默地一个人躺在床上。
  殷佳执坐在床沿,没和他说话,也没开灯。房间里,听得到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这是真的?”她摇了摇他,她仍希望这是丈夫和她开的一个非常过分的玩笑。
  黑暗中,他望了妻子一眼,没有回答,他知道,回答是多余的。
  殷佳执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深深地却又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第一次恨了他,恨他太不争气,凭什么把学校工作搞得一团糟!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只有领导对他的表扬,老师们对他的祝贺,家长们对他的赞颂!
  自从他当上民办教师后,家里的大事小事,田里的粗活细活,都是她一个人揽下。栽秧割谷、种棉打麦、开沟理水、治虫施肥,忙得不分昼夜,累得几次倒在田边,她也不让他请假回来帮她。那是为了让他能安心地在学校教好书,为了让他在学校显露出他的教书育人的能力。让乡亲们看看,他是一个多么称职的好老师,他是一个多么让人信得过的知识分子!她多次地反复地交代过他,在学校,不光要教好书,还要教育学生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实在的、不图表面的人。她讨厌那些说假话说大话的人。1958年说假话,害得她家四口人一天只有一斤米,“文革”时说假话,罐里的米也拿出来交了三超粮。这一辈人有了这些教训,下一辈再也不能这样了,实就实,虚就虚。她要让别人知道,她是一个好妻子,当初嫁给他是有眼力的。他教书去了,家里没有男劳力,田地又都承包到了户,不用说,与同龄的家庭妇女相比,她的辛劳程度自然高得多,田里地里的收获也比别人低半个档次。但是她乐意,她高兴,有时睡梦里还笑出了声!袁泉尽管只有工分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是五块钱的生活补助,她也没有想法。钱多,能过日子,钱少,也能过日子。只要他的工作出色,书教得好,学生们满意,能把一个又一个学生送往高一级的学校,就是他的光荣,也是她的骄傲。有一首她最喜欢的歌叫《十五的月亮》,但她常常只唱里面的一句“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她曾怀疑歌词的作者是不是知道了她们的情况后特地为她和袁泉写的。
  她也曾想,照袁泉的这个态势发展下去,转为公办老师是迟早的事,一旦转为公办老师,工资高了不说,还能按月领了,还能到七十岁后八十岁后也能领到高于年轻人的工资了!啊,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
  她还知道,人民教师属于国家公务员,就是说,是干部编制。也就是说,到时候,她就成了干部家属。啊,干部家属,多么令人羡慕的称呼啊!以前,她看见干部家属就有点羡慕,也有点眼红。但她又认为,当一个干部没什么了不起,当一个干部家属更没什么了不起。因为,袁泉无论哪个方面都不会比当了干部的那些人差。如若哪天她也成了干部家属,一定做个样子给那些家属们看看,她决不会拖丈夫的后退,决不会把丈夫吊在裤腰带上。袁泉现在没当上干部,不是没能力,不是没水平,而是没机遇。近几年,有些干部、有些老师辞去了公职下海做生意,她最瞧不起这些人,不就是为了多有几个钱吗?钱太多了有什么好呢?还不是只吃个肚儿圆,只睡个三尺半。她始终认为那些人的行为是目光短浅的表现。她这一生对袁泉的最高要求是当一个好老师,这比她拥有一百万资产要好上若干倍!他刚当上民办教师那几年,若有人跑到家里问袁老师在哪儿,她会轻声地甜甜地不紧不慢地吐字十分清晰地回答:没呢,在学校里呢。后来,袁泉去中学了,别人问,她答:在中学呀!他当上了校长,常常有人问:袁校长还没回来?她总是咯咯笑着,用一种故意显示不满的口吻答道:他呀,学校工作多着呢!或者再补上一句:学校就是他的家呀!她知道,有些人是明知袁泉不在家,有意的却是满含着敬意而问。问话者得到她的回答后,总是会心地笑着点点头。这样,双方的心里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她去学校,一个老师对围着她看的几个学生说:这是你们的师母,快叫师母呀!没容她回过神来,一大群孩子麻雀闹殿似的师母、师母叫个不停,她有点猝不及防又有点害羞的哎哎地应了几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要知道,她小时候,对师母的爱甚至超过了对老师的爱。今天,她享受到了这份特殊的荣誉,这成了刻在她记忆屏幕上的永久的珍贵!袁泉当民办教师几年来,捧回了十多张大红喜报和奖状,说真心话,她好想把这些鲜红的喜报和奖状一张一张整齐地贴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之所以没有贴,是袁泉不让,这一点她能理解。几十岁的人了,还把荣誉看得那么重,岂不让人笑话?但她却做出了一个奇怪的举动:把女儿的奖状贴在右下方的位置,故意空出一大块十分扎眼的位置。女儿不解,只有袁泉明白她的意思:“你这是此地无声胜有声吧?”她会心地笑了:“每天回家,我望一眼空白处,马上跑到房里,掀开门后的布帘,就能看到你获得的奖状!”
  可是,今天……她多伤心啊,她比他还要伤心!明天,后天,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人问她“校长在家吗”了,她再也不会笑着欢快地回答了。……啊……啊……多么可怕呀!这一切,要是一场梦该多好!但是,这不是梦,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生痛。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她要问他,为什么把工作搞得这么糟。不争气的东西!
  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知道是一定要向她讲清被辞退的原因的,只是,今天他心里乱极了,不想讲。他好恨自己。恨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他好后悔。后悔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
  她在他身边躺下了,背朝着他。彼此都没做声。彼此都没睡着。他知道她在流泪。她知道他在叹息。
  啊,这一夜好长好长,天黑了怕有十多个钟头了吧,还有十多个钟头才会亮吧?哎,怎么还不天亮呢?不,不,早着呢,鸡还没叫。哎,好长好长的夜。
  鸡终于叫了。该死的鸡,听你啼得多欢!啼也罢了,啼完后,竟奚落人般地扇几下翅膀,来一段悠悠的抒情的尾声!知道老子心里不好受,看明天不宰了你!
  她终于忍不住了,翻过身,推了推他:“你说说,怎么回事?”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黑暗中睁着一双大大的眼。
  他说话了。声音低低的,缓缓的。
  上个月,县教委组织了全县学校工作的大检查。联校长任丕汉说,这次检查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到每个老师的晋薪评级。上级要求每所学校一定要把真实情况呈现给检查团。乡联校为迎接这次大检查,向各学校宣布,一定要按照乡联校的具体要求逐一落实,并且要破格办好检查团的伙食。如果哪所学校出了差错,一定要让相关人员承担后果。按照检查的内容,每所学校学生人平有五十册图书,不够的,发动学生从家里带,家里没有的,找亲戚借了交,若还不够,就到县图书馆租,再贴上学校图书室的标签。并且,每个学生要有一张借书卡片,卡片上,填好每个学期借书8——10次,并写明所借书目和借、还日期。每个学生还要有十篇读书心得。他发动学生做了,只是没到县图书馆租书,也没让每个学生填写借书8-10次的卡,更没发动老师帮学生写读书心得。图书数不达标,借书量不达标,读书心得也不达标。
  乡联校还规定,每个学校必须在三年内组织学生春游秋游六次,每个学期还必须组织学生搞社会调查三次,这些都要有详细记录。这所学校三年只组织两次秋游,只搞过一次社会调查。他没有把不足部分补齐。还规定,每所学校必须有学生人平三十二元的勤工俭学收入账,不够的,由学生从家里带钱到学校统一存入银行,待检查结束后再返给学生。他也没有照标准做。
  还有……还有……他本着这样一个原则:如若只要老师完成的,即使造假,也会照乡联校的标准做好。如若需学生协助来完成,那就决不让学生参入造假的行动中,他们还是一群娃娃呀!
  县检查团每到一个乡,只抽取一所学校检查,用这所学校的结果代表全乡的结果。哪知道偏偏抽到了他这所学校。结果,他这所学校有好几项没有达到联校的要求,加上招待检查团的伙食没有别乡的学校上档次,县检查团给整个联校的评分自然是全县最低。其实,照联校的标准做到也并不是一件太大的难事,好几个老师也催他发动学生一齐来办。他也几次想向学生发动,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一个校长,怎能公开号召学生去造假呀!教师要为人师表,公开发动学生为造假奔波,师德何在?
  乡联校长就因为他这所学校的检查不合格而受到县教委的批评,联校长本人也因此失去了调升一级工资的机会,为此大动肝火。好在他还是个民办教师,辞退民办教师不需要在县人事部门办手续,也不存在迫害知识分子的问题。只需乡联校写一份报告,县教委分管民办教师的副局长签个字就行了,连存入档案的程序也不要。趁最近要精简一批代课教师的机会,将他辞退了。副校长偷偷告诉袁泉,辞退他的请示报告明天就要交到县教育局,只等局长签字就生效。袁泉知道,县教育局肯定尊重乡联校的意见,今天,他就提前回来了。
  他说完了。
  她没有做声。恨他?原谅他?她说不清楚,干脆不说。雄鸡又响亮地啼叫了一声。东方现出了鱼肚白。
  往后,干什么去呢?他后悔把常绍华给他的名片当时就丢了,不然,找他帮帮忙,也许真如他所说的,搞生意,三年就能发。
  他打算在家里平衡两天情绪,再想办法找常绍华。
  县教育局分管民办教师的副局长面对着乡联校交上来的辞退袁泉的书面材料,几次提笔想签字,却又几次放下笔。他知道他今天手中的这支笔如同一支朱笔,只要一落下,袁泉就要被斩下马来。是的,这支笔有千斤重,提起放下都得伤筋动骨。他没有听过袁泉的教课,但是,几年来,好多老师对袁泉的赞誉已传到了他的耳里。有一年在全县优秀教师大会上,是他把那份鲜红的荣誉证书递到袁泉手上的。近两年来,听说袁泉创造了一种速效作文的方法,学生们的写作水平能在短期内取得很大的进步,教育局正积极地准备把这个方法在全县范围内推广。他还清楚地记得,在师专读书时,他就在刊物上读过袁泉发表的诗歌和散文,有些句子他现在还能背出来。去年,袁泉在全国的一份语文教学专刊上发表了速效作文的理论文章,这篇论文还加了编者按。全县五千多中小学老师,能在国家级的杂志上发表有如此分量的论文的,确实少之又少。他记得,他曾和教研室的王主任商量过,准备把袁泉作为特级老师向省里申报。可是,今天,摆在他案头的这份材料上,写的是袁泉老师“工作散漫,教学效果差,工作不负责,不能胜任教学”,他真正体会到了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痛苦!马谡是贻误了战机导致兵败后进行的军事惩罚,袁泉会“水平低,教学效果差”吗?
  他拨通了县教研室的电话,要王主任马上到他办公室来。
  王主任和他是大学同班同学,二人之间说话向来直来直去。王主任推开教育局长办公室的门,劈头一句就是:“请我喝酒?”
  副局长没有回应他,只把辞退袁泉的材料递给他。王主任说:“这是你局长大人决定的事,怎么将我这个办事员的军了?”王主任边说边翻看材料,看罢,把材料往桌上一摔:“乱弹琴,物是人非呀,可怜的袁泉,怎么遇上了任丕汉这么一个主啊!你看,这份材料上说,袁泉工作散漫,常常帮家里挑土。他家里有好大的水利任务,不挑咋办?他一心扑在教学上,学校领导不但不帮他解决困难,反而把他的苦苦挣扎视为罪过!良心何在?!”
  副局长为难地说:“县局必须注意倾听基层的意见,可这样的事儿分明带着个人的感情色彩,袁泉固然没有配合联校搞好迎检工作,可袁泉没有错啊!”
  王主任叹道:“说真话办实事真是太难了。”顿了顿,他加大了嗓门,“如果你今天在这份材料上签了同意两个字,从个人的良心上来说,你就是千古罪人!说实话,我几十年的读书教书搞教研的经历里,袁泉是我遇到的难得的优秀老师……多好的一位老师啊,肯钻研,勤探讨,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听他的课是一种艺术享受!”
  副局长望着他:“你听过袁泉老师的课?”
  “听过。这次局里的教学大检查,上上下下检查者被检查者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彼此心照不宣罢了。说实话,唯有我们教研室下去搞教学检查,才能查到每一个老师的真实情况,你当局长的难道不知道?你大权在握哇,我的局长同学,希望你不要干出昏君才干的事。下班后,去我家喝二两!”说罢,就要走。副局长拉住他,让他看着他在材料上的签字:不宜辞退,校长职务可调整。
  王主任拉着他就往门外走:“提前十分钟下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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