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30 20:37:55 字数:3788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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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九七六年十月的锣鼓,是十万个黄果树瀑布的集合;一九七六年十月的喇叭,是八千条黄河长江汇聚后翻卷的声浪;一九七六年十月的编炮,是九万个雷霆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天地间骤然怒放。
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开心的笑。每一个人的笑都发自内心,每一声笑都酣畅淋漓。虽然大部分中国人还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多大的改变,但他们就是要笑,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
甄凡舟是在社员们的欢笑声中离开大队书记这个职务的。接替他的,是陈乐涛。陈乐涛读完初中就回了乡,后来应征入伍,两年前年转业,今年当上了支书。
陈乐涛上任的第二年,接到了上级指示,和大队治安主任到每一个五类分子的家里,宣布永远摘去他们的帽子。每一个五类分子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接着是连连摇头,唯恐新任支书的话里暗藏玄机。当确认并不是戏弄他们后,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只有任道庆,听了这个消息,爆发出一长串震飞屋瓦的狂笑。笑罢,又亮开嗓子以江河泛滥之势嚎啕大哭,忽然,抹了一把眼泪,嘴里哼着,双腿跳着,歇斯底里的长时间打起了哈哈。最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陈乐涛为任道庆守了两夜灵。
袁泉的姐姐、姐夫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这次回娘家与她上次回娘家整整相隔了十二年。女儿回娘家的首要任务是看望娘。但娘不在了,只留给女儿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坟头。
离娘的坟头老远,长时间蓄积的泪水顷刻间喷涌而出!她一头栽倒在娘的坟前,悲痛欲绝地数落着一个女儿的失职。
两个外孙依稀记起了小时候和外婆亲热的情景,禁不住也跪下痛哭不已。
女婿也跪下了,眼圈儿红红的,不住地摇头。
忽然,他们发现妈妈没有了哭声,头挨着坟头,两只肩膀不停地抖动,“呀,妈妈晕过去了!”袁泉和两个外孙连忙把姐姐扶起,这时她已脸色苍白,人事不醒!
一伙人飞快地把姐姐扶到屋里,掐了好一会仁中,才让姐姐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姐姐喝了一碗热开水,脸色慢慢好转了。
歇息了一会儿,姐姐对袁泉说:“现在好了,好了,过去了的事,不要提它了。只是,要给母亲修好坟,钱,我一个人负责。我欠娘太多……”说罢,又流了一会儿泪。
这天下午,陈乐涛特地来到袁泉家里,笑着递给他一张几乎成了红色的纸。袁泉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张请求书,请求书上只有两行字:“大队党支部:现在学校缺高水平的老师,袁泉的水平最高,我们请求能让袁泉到学校里当老师。”除了十多个人的签名,密密麻麻的一个一个红色的手印犹如一朵一朵盛开的映山红挤爆了山坡。陈乐涛告诉他,汕湾大队的老百姓把这一天都盼急了。袁泉惶恐了,也感动了:“我,行吗?”
“你行,你肯定行。”陈乐涛连连点头,又告诉他,李贤树奸污了女学生,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的被抓,在我们的意料中——可是,几年前我把认得的字,全都抹去了。”
陈乐涛打起了哈哈:“你抹得了吗?”
是的,抹不了,要把认识的字全部抹去只是那时候的一句抗议的誓言。他一一细数着请求书上的签名,他知道,乡亲们是信任他的。他在乡亲们的眼中是一个可信赖的读书人。他的双眼禁不住噙满了泪水,殷佳执的双眼早就眯成了一条缝,读四年级的女儿袁双彤乐得一个劲儿地唱着歌。
姐姐也笑着,自语了一句:社会总算走上正轨了。交代弟弟,要努力教好书,当一个好老师,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大外甥一把将手腕上的表摘下来送给舅舅,说:“当老师需要掌握时间。”
姐姐回省城时,把妹妹带了去,她们单位有个干部离职办厂需要人。
袁泉先去了他那块念念不忘的河滩,告诉它:从今天起,我要吃文墨的饭了。接着,来到学校,这是汕湾村的村办学校。有小学,还有初中。学校是两栋并排的长长的教室,有四百多个学生,十二个老师,除了三个是领国家工资的公办老师外,其余的都是民办老师,他们是汕湾大队的知识青年。民办老师由生产队记工分,每月领取国家发给的五元生活补助费。袁泉也是民办老师。汕湾小学的校长是袁泉小学时候的同学,姓杜。杜校长今天特意办了一点好菜,为的是欢迎袁泉到学校当老师。以前,从各个生产队抽来当老师的,杜校长从没设宴欢迎过,今天是个破例。杜校长说:“早就想要你当老师,这一天终于盼到了。”二人自然感叹了一番。
杜校长又说:“你来学校的任务是教初中语文。”
袁泉惊讶了:“教初中语文?我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哪!”
杜校长笑道:“谁都知道你从没间断过自学,再说,在刊物上发表诗歌是只有初中水平的人能干出来的?”不由分说,把初中语文课本给了他。
捧着散发着油墨香的崭新的语文课本,他一遍遍在心里呼唤:久违了,我的书!我的书啊,久违了……捧着这本书,他一遍又一遍抚摸了好久好久。然而还不尽兴,情不自禁地把书的封面封底扉页目录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亲了个够……忽然发现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又夸张地做了一个九天揽月的动作,往床上仰天一躺,顺手把书盖住脸……回农村十八年了!当了十八年农民!十八年中,有酸,有苦,更有辣!有甜么?他想了想,啊,也有的。十八年来,他没望过学校一眼。开始几年是气愤,后来是挨批挨斗没有心情,他害怕看见学校引起他的伤心。妹妹读书的时候,比她大的和与她一样大的男同学、女同学都欺侮她,她也哭着告诉了哥哥。可哥哥正是一个黑透了的危险分子,他不能保护妹妹。欺侮妹妹的大娃娃、小娃娃们就是认准了这点。他的女儿进幼儿园、读小学一年级时,他也没接送过,尽管批斗他的高潮已过,但他仍不愿去学校。那两年,他在想,文化大革命真是空前绝后的惊天壮举。他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乱时期,交战的双方都没停过课。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学校也没停过课。即使是战场附近的学校,也都把学校转移到安全地带,上课下课的铃声依然清脆。只有中国,在和平的环境里,全国范围内的长时间停课,这真是惊天豪举,开了人类历史的先河,谁敢比?渐渐地,他才知道,在中国的这片古老文明的土地上,文明是遭唾弃的。果不其然,没隔多少日子,把他这个只读了几年书的知识阶层中的小猴子都当作大老虎打了!现在,听说全国各地的花样百出的乱象都是“四人帮”所为。现在百废待兴,每个公社都有一所高中,每个村都有一所既是小学又是初中的戴帽学校。说是要把“四人帮”耽误的损失补回来。
闻着崭新的语文课本飘散的清香,他的思绪又飞快地沿着从进学校到发表诗作的一系列与书结缘的情景轮回了一遍。啊,我是一个读书人!我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书啊,我终于又与你重新结缘了!他飞快地吃完了饭,草草地洗了澡,点燃灯,捧着书,一篇一篇地读了下去。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轻轻的书页的翻动声是他在弹奏着无限美妙的轻音乐,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啊,此刻,这个世界上,一切物质全没有了,只有书!书!书!不知不觉,一本书的三十多篇文章读完了。他不过瘾,又从头一页一页一行一行一字一字细细品味起来。只有今天,只有今天的这个时候,他又再一次发现,书就是他的生命!被迫放弃书本的几年,是他生命消失的几年。
他忽然又想:如果说,他初中毕业回到农村,发奋读书写作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现在,他的刻苦攻读是为了谁呢?“为了殷佳执!”他不假思索地在心里高喊了一句。是的,是为了殷佳执。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能当上一名教师就够了。殷佳执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现在成了一个农村家庭妇女了,没法去当老师,这是他的错。他要把殷佳执的损失补回来。况且,更为重要的,为了她当初对自己的关爱和同情,为了她甘愿抛弃美好前程、由纯真的同情升华到爱情、扶持他实现理想的惊天壮举,为了她无怨无悔地和他相扶着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面对着苦难的环境拼尽全力地挣扎!是的,是为了她,是为了不辜负她!是为了弥补她!现在,他已重新驾起了航船,他要让船头高昂,他要把风帆高张,他要把舵盘掌稳,他要认准航道上的急流逆风,他要绕过航程上的暗礁险滩,他要拼尽全力,不断地给航船增添动力,用最快的速度追回和殷佳执两个人耽误了十多年的时光!
天亮了,一本初中语文课本读了三遍后,他睡着了。他睡得多香啊!
如何上好课、教好书,他还是个学生。二十年前李清瑞老师给他们上课的情景虽然依稀了,但还能捕捉到一些片段。吃完早饭,他听了几个老师的课,开始备课。
他走进了教室,值日生一声“起立!”五十多个学生刷地一下站起来,齐声喊道:“老师好!”啊,他现在真的是老师了!兴奋、紧张,加上心慌意乱,他把杜校长交代的学生喊了“老师好”以后,老师回叫“同学们好”,再请学生坐下的程序忘了。他只是挥挥手:“啊啊,好好,坐下坐下,上课上课。”惹得学生们吃吃笑。他结巴着开始讲课了。奇怪,只是结巴了一分钟两分钟,他的语言就流畅了。渐渐地,把学生带进了课文描写的环境中,又把学生从课文的环境中引申到了课外与之相近的环境里,他有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感觉。他的表述幽默风趣,把学生们逗乐了。下了课,学生们叽叽喳喳起来:
“噫,袁老师讲课好有味!”
“是呢,这堂课上得真好!”
“真带劲!”
他还担任了音乐课。他先教给学生练音的方法,当学生们听到从他口中吐出的第一个音节,仿佛怀疑是不是走进了一个特殊的厅堂,立刻全神贯注,张着嘴随着他的嘴张合。学生们只知道交换着欣喜和惊讶的神色,竟忘了跟着他唱!啊,世界上竟有这么美妙的歌喉!以前只有在收音机里、广播里听到悦耳的歌声,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今天,有着收音机里动人歌声的这个老师就站在我们的讲台上教我们唱歌!学生们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来往交错的目光似乎读懂了彼此的信息,顷刻间,激烈的掌声响起来,延续着,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