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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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今冬的虫子特别多，春节刚过，嫩嫩的蚕豆叶上、油菜叶上、小麦叶上，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麻色的褐色的灰色的比针眼儿大不了多少的小虫子，这些虫繁殖得非常快，专从叶子背面吸食叶汁。喷洒了一遍农药后，缓解了两天，马上又卷土重来，并且比原来更疯狂。眼看着大片大片的蚕豆、油菜、小麦被虫子吸得怏怏地扭曲着，社员们心里都罩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不用说，减产已形成定局，今年的口粮又要减少了。社员们尽管因为口粮的减少而心情郁闷，但这些年来郁闷的频率高了，郁闷的日子长了，就冲淡了郁闷的新鲜感。于是便麻木起来。
　　真正一点都不感到郁闷的，是马甫辰。他有他的思维方式。
　　入冬不久，就有社员向他反映过虫子的问题，他也到地里仔细看过，他认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冬天冷，虫子活不长。他看见有的生产队给庄稼喷农药，专门和这几个队的队长交换了意见，可他们都不听他的，只好心里一个劲儿地骂他们混蛋。哪知今年是暖冬，虫子繁殖的速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那些春节前给庄稼喷洒过农药的生产队的情况要好得多。社员们急了，只好对彭幺爹说。彭幺爹也急了，催马甫辰赶快派工治虫。马甫辰嘴里应着，心里在想，我是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社员们的思想归我管，农活儿归我安排，你们哪有权对我指手划脚？真是生儿的不急，抱腰的急！现在是一元化领导，没有上级指示，凭什么要把治虫当作重点？现在的方针政策是“抓革命，促生产”，革命才是第一位的。
　　马甫辰虽然这么想，还是打算明天突击治虫，粮食减了产，他家也要少口粮啊。
　　这天夜里，大队接到公社通知，明天要召开全公社的万人大会，有一个天大的喜讯要向全公社社员传达。通知要求，每个社员都要穿新衣，各大队要敲锣打鼓，买鞭炮，排着队，上午十点前赶到公社。
　　马甫辰听到大队转告的通知，立马来了精神，兴奋得连夜挨家挨户吩咐：我们这个队必须七点半赶到大队集合，谁如果迟到了，扣半天工分。
　　这些年来，社员们对喜讯没有了新鲜感。因为喜讯太多，获得了喜讯后的日子也没过出一些喜色。所以，听了马甫辰的“天大喜讯”几个字，也都没有一点特殊的表情。只是想，既然是天大的喜讯，总该有一点点不寻常的地方吧。
　　马甫辰对于开大会之类的事十分来劲。每次大队开社员大会，他这个生产队的社员总是第一个赶到会场。并且，每个社员必须带一本《毛泽东选集》。在等待其他生产队的社员赶到会场的时间里，人人都要双眼盯着毛泽东选集，不认识字的也要翻着看。不看者，扣工分。因此，马甫辰常被甄凡舟夸奖，说他紧跟了毛主席。
　　七点半，全队三十多个男女老少都整齐地坐在大队部外的空坪里，人人都在翻着《毛泽东选集》。一个多钟头后，其他生产队的社员陆续到了，甄凡舟整好队伍，锣鼓队在前面领头，马甫辰领着社员紧跟着锣鼓队，浩浩荡荡向公社进发了。
　　约莫十点钟光景，全公社二十一个大队万余名社员都来到了河滩上。这是公社每次开万人大会的固定场所。嗨哟哟，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河滩，二十多支锣鼓队一齐敲打，和着高音喇叭一遍一遍播放的《东方红》这支歌，掀起的热浪真有点令人振奋。
　　锣鼓声和歌声按统一号令停下后，大会开始了。先由公社书记报告了全国的一派大好形势：最重要标志是毛泽东思想正在广泛深入人心，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然后，县里派来的一位干部说，林副主席指示，要像发武器一样把毛主席语录发给全军每个战士。今天，我们要把毛主席语录像发锄头化肥一样发给每个社员。
　　他顺便举起一本红彤彤的语录左右摇晃起来。顿时，整个会场上骤然响起锣鼓声，紧接着，无数挂鞭炮也点燃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喊起来了，热烈的近乎地动山摇的各种声音的汇合把远离河滩的树丛中的百鸟惊得四处乱逃。
　　就在这嘈杂的鞭炮声组成的轰鸣里，各个大队的负责人从主席台上领回了毛主席语录，再一本本发到社员手中。
　　不一会儿，各个大队的支书一个个都上台发言了，每一个发言者手捧着红色语录本，异口同声地称为红宝书，每个发言者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有的说红宝书是战胜一切困难的法宝，有的说红宝书比生命更重要，有的说有了红宝书就能筑好反修防修的大坝……
　　只是生产队长的马甫辰手举着红色语录本，也一个箭步跳上主席台，在麦克风前蹦跳了一阵后，无比激动地语无伦次地吼道：“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有……个人的思想……要把……个人的思想……掏空，专门……搞阶级斗争……”
　　接着，大会宣布了中央文革小组对全国人民颁布的一个伟大决定：立即再次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的高潮，具体一点就是开展三忠于活动。三忠于就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做到这三个忠于，公社社员的行动就是背老三篇，跳忠字舞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在雄壮的国际歌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大会结束了。社员们都捧着红宝书跟着锣鼓队回家了。只留下大队的干部商讨安排三忠于活动的程序。
　　因为开大会抓了革命，虽然只过去一天，马甫辰这个生产队地里的虫子以几何速度翻了好几倍，几个忧心的社员顾不得回家，从公社开完会直接跑到地里查看虫情，一个个急得哭了。彭幺爹骂了句“娘的”，砸开了生产队保管室的门，带着几个人把喷雾器背走了。几个人的行动带动了大多数人，没有喷雾器的干脆用手去捏庄稼叶上的虫子。三十多个男女老少一直干到天全黑才回家。
　　马甫辰是在社员们收工回家前一个钟头回到家的，他得知社员们没有谁安排，主动去灭虫。想：红宝书的巨大作用真是了得呀！这不就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么？他没有去地里查看，也顾不得吃饭，急急地赶到大队部，用电话向公社头头作了汇报。公社头头感叹道：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真是立竿见影啊！
　　接下来的几天，马甫辰更是把整个心思用在抓社员们的思想改造上了。他宣布：三忠于活动的第一个项目是人人要熟背老三篇，就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三篇文章。不识字的跟着识字的一句一句地念，每人给三天工分，坐在家里专门读。三天后如还不能背，自己挤早晚时间背，再等三天还背不出，扣掉原来给的三天工分。
　　他还要各家各户砌一个宝书台，生产队要搭一间敬仰室。
　　经过精心构思，他又作出规定：我们这个队各家各户的宝书台要砌在堂屋正中的上方，全队各户的宝书台要统一规格：1.2米高，1.5米长、0.6米宽，用白石灰粉刷。在对着大门的那一面用红漆写一个“忠”字，再用一个红色心形围起来。宝书台的正中放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石膏像由生产队统一去买。四卷毛选分列石膏像的两侧。宝书台上方的壁上，贴一幅红日出东方光芒四射的图画，上面再贴一幅毛主席和林彪的画像。
　　马甫辰还规定：砌宝书台的时间一定要在7—10时之间，因为这时候正是红太阳出东方和节节高升的时候。各家各户10点以后再出工。
　　马甫辰的这些决定得到了大队和公社的一致肯定，都说这是忠于毛主席的具体表现。
　　这个生产队还专门搭建了敬仰室，敬仰室里，宝书台砌得十分标致，毛主席石膏像比其他生产队的都要大，他还别出心裁地买了毛主席从青年时代起的各色油画。自然，吸引了好多队来参观。
　　会计告诉马甫辰，购买生产资料的贷款都买了石灰、石膏像、画像、纸张和搭敬仰室了，还有农药化肥没钱买了怎么办？
　　马甫辰想也没想就说：我知道，把三忠于活动开展起来了再说。
　　敬仰活动每天要搞三次，称为“早请示、晚汇报、中午回家搞对照”。
　　每天，社员们出工时，首先到敬仰室集合，人人右手拿红宝书，紧贴左胸，恭敬地面向宝书台笔直站着，双眼望着毛主席像。马甫辰则站在宝书台边，也是双眼望着毛主席的像，右手拿的红宝书也贴在左胸上。他先屏住呼吸，然后声音洪亮地喊道：“首先，让我们以无产阶级的革命敬意，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
　　众人立即齐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每念一声万寿无疆，拿着红宝书的右手从左胸朝前有力地推出，再有力地收回到左胸。
　　念了三遍，推收了三次后，马甫辰又念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敬爱的副统帅林彪同志——”
　　众人又齐念道:“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念一声，如先前那样有力地推和收一次。
　　下一步是齐唱《大海航行靠航手》，唱完，就由队长给大家选一句毛主席语录，然后队长就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众人就齐念队长选定的这条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念完，马甫辰就说：“去干活！干活时要用马列主义武装思想！”
　　后来的日子里念语录的内容，根据当天的工作实际而定。如果今天是去稻田干活，选定的语录便是；“一定要把粮食抓紧”或是“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样东西就什么都好办了”。如果今天有人要去鱼塘，便念“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如果今天有人要烧火土，便念“遍地英雄下夕烟”，如果今天斗争阶级敌人，便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是其他的关于阶级斗争的语录。反正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有一天，上午干活收工太迟，到了下午两点多，社员们的肚子太饿了，在敬仰室搞对照时，众人念的毛主席语录便是“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念罢毛主席语录，就由马甫辰给毛主席说话，早晨的说话叫请示，晚上的说话叫汇报，中午的说话叫对照。比如请示，马甫辰就说：“毛主席，我们今天大部分劳力去给棉花锄草，我们一定要把杂草除干净，把土锄松，您看怎么样？”说完，似乎毛主席点头了，于是，社员们这才下地干活。比如晚上汇报，马甫辰就说：“毛主席，今天大部分劳力都完成了任务，只是有些人没把握好质量，明天一定改！”大伙儿也似乎看见毛主席同意了，这才回家。比如中午的对照，马甫辰说道：“毛主席，今天上午有人出工不出力，这是没照您教导的斗私批修的指示办，下午要下力整改。”
　　马甫辰从别处学来的新花样得到大队干部的一致肯定，立即全面推广了。
　　社员们开始还觉得有趣，几天后，兴趣没了。时间一久，厌倦了。但都不敢表露出厌倦的神色，不然，不忠于毛主席的帽子会压得你抬不起头。
　　转眼间到了清明，人们都想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马甫辰的祖坟不在这儿，他从未想过祭祀先人，自然犯不着为此劳神。他觉得，给亲人上坟插清明旗是封建迷信活动，毛主席不是号召我们批判封资修吗？看起来这个问题马虎不得，他左思右想，终于有了妙计。
　　清明节前两天在早请示时，念了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后，他对着毛主席的像请示道：“毛主席，再过两天是清明节。您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但有的人封建思想作怪，要去给死人上坟。人死了就算了，为什么要后人不安静呢？您如果觉得社员们可以上坟，就眨两下眼，如果您不同意这么做，就不眨眼。”不知为什么，尽管人们都知道画像上的毛主席是不会眨眼睛的，偏偏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画像。两分钟过去了，画像上的毛主席没有眨眼睛，马甫辰笑道：“看，毛主席不同意吧？”
　　马甫辰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和与封资修斗争的先进事迹一次又一次令公社党委感动。不久，马甫辰被树为全公社的典范，到各大队巡回报告他的事迹。
　　一个月后，县委破例给马甫辰这个队补了一点贷款，用来购买农药化肥。公社还特地给他家补了几百斤谷子，不过没让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