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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22 21:41:21      字数:4273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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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母亲辞世一周年的祭日。袁泉向公社食品站站长、昔日的小学同学讲了一通好话,买回了半斤肉,他要好好祭奠母亲一回。
  傍晚,饭熟了,半斤肉伴着一大碗辣椒摆上了餐桌。殷佳执盛了半碗饭,将一双筷子放在饭碗上,筷头指向那碗肉。弟弟、妹妹围着桌子站着。一家人都双手合十,小声地念着:“妈妈吃饭,妈妈吃饭,今天给你炒了肉。”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个人,他挑着一只小木箱,一床被子,将扁担放下后,直勾勾地望着站在桌边的几个孩子。弟弟朝外望了一眼,自语似的小声叫道:“爸爸!”站在门外的父亲微微咧了咧嘴,仍站着没有动,只是拿眼朝他的儿、女和儿媳望着。
  其实袁泉认出来了,他没有叫。他感到太突然。这些年来,“父亲”这两个字已经在袁泉的脑海里彻底抹去了,“父亲”这两个字应包含一些什么含义也全部失去了意义。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已经十二年了。十二年的时间虽不算太长,也不太短,他没有动过去农场看望父亲的念头。刚从学校回家的那几年,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使他没法升学,把所有的怨恨全部发泄在父亲身上。想起就恨,还去看望?尽管父亲几次写信给儿子,希望儿子能让父亲看上一眼。几年后,形势稍微好转了一点,袁泉也渐渐适应了农村的生活,加上父亲已刑满就业,他曾有过去看望父亲的闪念。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储存在心中的恨马上占了上风,终究没有去。近几年,想起自己身陷囹圄,更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母亲逝世后,彭幺爹把他给劳改农场打过电话的事告诉了他,说父亲已就业,盼能允许父亲回来送送母亲。他没有做声,心想,回来不回来无所谓。可是父亲到底还是没有回来。使他心中又燃起怨恨之火的是,父亲后来也没请假回来看望一下家里的情况。这就是说,父亲已完全抛弃了这个家,他不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也不想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不用说,他对父亲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尽管他知道出现这些情况并非完全是父亲所愿。
  回乡十多年了,他多希望能有人在家里帮他一把,多希望能有一个处所让他发泄一下!但是没有。如果有人能帮他一点点,如果让他有机会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平和怨恨得到了宣泄,心里兴许舒服一点,兴许能平衡一点。但他没有这个机会,没有这个对象。只是有时对母亲吼上几句,娘被他吼得伤心地哭,他也蹲在一旁偷偷地流泪。有时也向弟弟妹妹发泄一通,弟弟妹妹除了吓得战战兢兢,再也没法有其他的表现。最可怜的是妹妹,听见哥哥的吼声就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看见妹妹可怜的样儿,他的心也酸了,禁不住把妹妹搂在怀里,和妹妹一同哭着。袁泉有苦水啊,向谁倒呢?袁泉有冤屈啊,向谁申诉呢?袁泉有仇啊,向谁雪恨呢?平民们在强权高压下生活时,常用“敢怒不敢言”来形容。那是说,平民们在遇到不平事或遭人欺压时,当着面能够表现出愤怒的神色,背地里可以说上一句“恨不得啃了他的肉”。可是,袁泉从十三岁起到现在的二十五岁,连发怒的权利也没有啊,连恨也是奢望啊!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呢?对母亲和弟弟妹妹宣泄以后,换来的是一部分人对他的背后指责。结婚前,都说:看,袁泉这孩子脾气坏呢,哪个姑娘若嫁了他,一辈子没好日子过呢!结婚后,都说:哟,殷佳执当初没长眼哪,嫁给了这么一个炮筒子!
  今天,苍老的父亲挑着简陋的行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真令他有点措手不及。他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回来干什么?!他知道父亲今天不是回来看一看就走,而是要在家里住下来,他的脑子里跳出的第二个问题就成了:家里没法住啊!看吧,只有一间瓦房和一间草偏房的这个家,瓦房是叔父让给他的,草偏房是结婚时搭的。草偏房的一半是他的新婚房,另一半是母亲和弟妹的房。弟弟睡一张小床,母亲和妹妹睡一张宽一点的床,那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母亲去世后,妹妹害怕睡那张床了。只好把床搬出去,用泥砖堆了三个墩,用细麻绳和竹子编成床板做成“床”让妹妹睡。还在母亲去世前,妹妹怕感染肺结核,曾偷偷向哥哥提出过要求,让她一个人睡一张床,最好给她一间单独的房。哥哥早想到了这一点,但根本没办法解决。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个家的瓦房的上方,是一口灶和楂坑,占了半间屋。剩下的半间是堂屋,是吃饭、切猪草、放鸡舍的空间。从房间到厨房到堂屋,安排得没有一点儿空间,幸好没有什么家具。殷佳执出嫁时,陪嫁了一张床,这已经让袁泉感觉到了岳父岳母的大恩大德了。不然,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安排他和殷佳执的睡觉问题。母亲把她陪嫁的一只柜送给了他,还把也是陪嫁的小柜送给他放煤油灯。母亲和弟妹的房间里,自然什么也没有,煤油灯用一根细绳吊在芦席上。这就是他的家。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给这样的一个家添置一点别的家具的话,也没有空间让他摆放。就是这样的一个狭窄得连针都没法插进的家,就是这样的一个简陋得吹风就点不燃灯,下雨就到处滴答的家,居然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到这个家看一看就走,而是要住下来。这个人没有钱,没法把屋稍微拓宽一点,没法把屋整得稍微好一点,就是要住下来。并且,袁泉没有任何理由把他拒之门外,因为他是父亲。
  袁泉第一眼看见挑着行李站在门外的父亲时,心里不自觉地“哎呀”了一声,这声“哎呀”不是惊讶,更不是惊喜,而是叹息,是哀而叹之的呼救。袁泉的“哎呀”声后,脑海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就是:“我可怎么办啦!”弟弟叫了一声爸爸后,再也没有任何表情了,妹妹只是望了望父亲,没有叫一声“爸”,也没有要爸进来。弟弟心里也在说“你回来干什么,谁叫你回来的!”他们也为父亲的回家感到突然、感到不知所措,甚至还产生了要赶走父亲的想法。
  父亲放下他的简陋行李后,固执地望着大儿子,望着小儿子,望着小女儿,也望着从未谋面的儿媳妇和小孙女,那架势分明在说“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我得在家里住下来。”是的,这个本来已适应了没有父亲的一家人,为猛不丁的跳出来这么一个父亲,手足无措了。现实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袁泉面前,躲不掉、赖不脱,没有任何人帮你,也没有任何人同情你。并且,必须马上把这个现实问题处理好、安排好,是你袁泉一个人天经地义的责任。
  父亲没有一星半点安家费,劳改期满就业时,本来有了一点儿工资,但他要抽烟,他要喝酒,有时买一件衣,有时吃点儿饼干,几乎没有剩余。他也适应了一个人生活的日子。父亲今天手中只有二十来块钱,他不会拿出来补贴家用,他要留着自己小用。
  摊放了母亲遗体的那张床一直在外面风吹雨打。澧水流域有一个习俗,老人即将咽气时,要把老人从睡着的那张床上抱下来,放到另外的木板上吐出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如果在床上咽了气,这张床便不能再睡人了。母亲逝世的时候,袁泉在地里干活还没回家,弟弟、妹妹不懂这个乡俗,也无法抱动母亲。现在父亲回来了,睡在这张摊了母亲遗体的床是唯一选择,父亲倒不在乎:“我就睡那张床。”床暂时安置在堂屋里,紧挨着灶,本来狭窄的屋子一下子让人找不着呼吸的空间了。
  父亲的回家让殷佳执找到了发泄怨气的窗口。她深爱着的袁泉本该有美好的前程,就是因为这个仅仅把袁泉带到了世界上的父亲,没有给他丁点儿物资的精神的享受,却把他的一切都毁了,她有怨气想发泄。但她是自愿乐意嫁给袁泉的,她没有权利对袁泉的父亲说三道四,更没有权利对袁泉的父亲发泄。然而她还是要发泄。发泄的唯一方式是分家,让父亲和弟弟、妹妹是一家,她和袁泉和女儿是一家。父亲爽快地答应了。分家后总得有两口灶,可是,没有砌一口灶的地方,只有将草偏房拆了,再加一间屋,使房子的格局成为一间瓦房、一间草房和一间草偏房。
  在殷佳执嫁给袁泉的几年中,一共修了三次房,两次是把屋顶快烂掉的稻草掀下来,再盖上新稻草。一回是土砖墙被连日大雨淋湿透后垮了,眼看着檩子快掉下来,他不得不冒雨把屋拆倒后再搭。盖一间草屋需要千斤左右的稻草,每年从队里只能分到二百来斤,缺口只有买,为凑齐八百斤稻草的钱,往往要半年。这期间,一旦下大雨,屋里便成泽国。殷佳执出嫁时,也把她从少年起记录她生活的嵌在两块镜框里的照片,作为嫁妆带到了袁泉的家里,她是准备把这些照片作永久型的资料保存在这里,等到她有了孩子后,孩子又有了孩子后,再抖出来让儿孙们惊讶感叹的。却不料连续不断的漏雨把照片全毁了,她心痛了好几阵。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她种菜的技能也不够好。可怜巴巴的一点自留地,种的菜勉强够吃,但仍要选择长得好的大的凑在一起去荆港卖了以后买盐买油。家里也养猪,因为没有钱买饲料,全靠寻野菜喂猪,猪长得慢,七八个月才能让一头猪长到一百三十来斤,刚好够交派购的标准。家家户户喂猪都想交派购,一头派购猪国家奖励八十斤稻谷指标,粮食还蛮紧张的年代,这八十斤谷能解决好多问题。卖猪的钱必须先买一头小猪,剩下三十多元给大人小孩买几尺布做几件衣。这样的日子不用说,过得紧紧巴巴。因此,平时若想给孩子买几粒糖也要掂量再三,这还是算顺利的。那年,家里喂了三个月的一头猪得病死了,一家人悲痛了十天半月。那一年,全家人一件衣都没做。是呀,一个男劳动力出一天工才三角钱,两口子养一个孩子的家庭才能做到不亏欠,这还要好年景。袁泉的家里自然年年亏。年终时,各地各级政府抓亏盈兑现的劲头很足,亏欠户必须要拿钱填补亏空,但各户都没有钱拿出来,只好把家里的衣呀被子呀、甚至床呀柜呀搬出来让有钱进的人家搬了去。本来空空如也的家里,一年比一年更空空如也了。
  现在,父亲回来了,房子要加大。袁泉望着屋前屋后栽了没几年的椿树,大的才碗口粗,勉强可以作为搭屋的材料。没法,只有砍。他数了数,才十多根,添一间屋不够,而且,加了一间屋,从草偏屋上拆下来的稻草大部分不能用了,稍加计算,没有两千斤稻草不行。还有竹哇、芦苇呀、铁丝呀等等辅助材料需要买。还有,靠自己一个人搭不起一间屋,必须请人帮工,帮工的人不要工钱,也不要工分。农民们都是这么做屋修屋的。给你帮一天工,吃三餐饭,每餐饭都可能沾一点点肉腥鱼腥。只是酒是奢侈品,大多没有把它算在开销之列。每天,每个帮工的开支大约在一元左右,而出一天工才有三毛,所以,能常给人帮工,也是这个人的荣耀。袁泉划算了一遍,大约要请十来个帮工,连同稻草之类的材料加在一起,没有一百元不行。一百元!一万个一分啦!
  彭幺爹和袁泉的父亲早几年是朋友,见朋友回来了,黑夜里到袁泉家坐了几回,和袁泉的父亲述说了袁泉这些年的艰辛。他主动提出把自己家的两百斤稻草给袁泉,他又要求生产队也给袁泉几百斤稻草救急。
  屋终于做成了,比原来多了一间,两个家庭凑合着分开了。弟弟完小毕了业,没资格读初中,成了生产队的放牛娃。
  父亲六十五岁了,身体还说得过去,每天都出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斗争五类分子的会常常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望着斗争台上的素未谋面的老头子:“哟,他就是袁泉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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