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20 22:46:19 字数:6882
43
贫、病、忧交加的母亲,一阵猛烈的咳嗽后,被一团血堵住了气管,她用手在喉咙里抓了几把,没有任何作用。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股气流从血团中冲开了一道缝,喉咙里顽强地挤出一声“袁泉啊”后,一团更大的血严严实实地彻底封死了喉管,她抓了几把胸口,手无力地垂下了。一股鲜红的血从她的鼻孔、嘴巴汩汩往外流……忽然,双腿有力地踢蹬了几下,随即两眼翻白,永远地闭上了。
想起母亲是在儿子遭受弥天冤屈的情境中含恨离世的,一种深深的愧疚塞满了袁泉的心。一个儿子,没法呵护自己的母亲,没法让母亲治好病,没法抚慰母亲的心,没法按时按量为母亲买回治病的药,没法满足母亲两天前想吃一块酥肉的可怜的愿望,没法满足母亲一个月前想吃一碗糯米、想吃三个荷包蛋的愿望,没法让母亲看到聪明的儿子施展聪明的才智。啊,这是一个做儿子的弥天大罪啊!啊啊,你算一个男人吗?母亲有病,你没有保护好,妻子生孩子,你撒手不管,这不是严重的失职吗?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后辈儿孙吗?袁泉伏在母亲的冰凉的遗体上,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他哭得肝胆俱裂,他哭得昏天黑地……他哭,他为曾经是母亲的骄傲而哭,他为母亲没能看到他出人头地而哭,他为自己不得志、让贫病的母亲又添忧心而哭,他为自己被五花大绑给母亲蒙羞而哭!啊,多么令人心碎的哭声啊,一声声,如锦缎崩裂,如琴弦骤断,一声声,如玉器砸地,如江河倒悬……哭声颤悠悠飞到树梢,满树的叶儿为之低垂,哭声悲切切传到云头,满天的白云停止了游动。哭声感染了屋角的蛐蛐,蛐蛐立即集体默哀!他哭,他哭自己是罪有应得,却使殷佳执也蒙受灾难;他哭,他哭殷佳执为什么不横下一条心和自己离婚以求得她个人的解脱。
袁泉几次哭晕了过去,喉咙嘶哑了。他仍伏在母亲的遗体上,双手轻拍着母亲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希望能把母亲唤醒。他仿佛在埋怨母亲,为什么在儿子处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狠心地离他而去。帮着料理后事的几个大妈看着发不出声音了的袁泉悲恸地扭着身子,看着袁泉的乌青的嘴唇无声的张合,也都流下了伤心的泪。她们是冒着风险来到袁泉家里的。马甫辰早就放出话来:阶级敌人死一个如同死了一只狗,不要去搭理,也不准搭理。大妈、大嫂们的善良战胜了邪恶的威胁。
母亲生前渴望死后要睡棺木。她害怕睡水泥棺材,因为睡水泥棺材的人不能托生。她要死后能够托生,这样才能见到儿子终有的出头之日。袁泉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请求生产队能借给他买一口最差的木棺材的钱。但甄凡舟和马甫辰都不答应,只能借给袁泉刚够买一副水泥棺材的钱,并说这是政治问题。袁泉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啸,他感到有千把尖刀在猛扎他的心。
母亲临终前的一些日子,不停地念叨着:好想吃一碗糯米,好想吃几个荷包蛋,好想吃一块酥肉。那天,袁泉揣着家里仅有的一块钱,跑遍了荆港市的每一家饮食店,哀求能给他卖两块酥肉。饮食店的人都十分同情他,但店里几年没做过酥肉了。他没把这话告诉母亲。后来,他又揣着这块钱,在粮店的门前跪下,请求能给他卖半斤糯米。粮店的人也可怜他,尽管半斤糯米仅需要一毛二分钱,但粮店的人不能卖给他,要有粮票才能卖,他没有粮票。他也没把这话告诉母亲。几天后,他还是揣着这块钱,到各家去买鸡蛋,哪知道一个都没买到。今天,他想起这件件事,怎不令他肝肠寸断!
甄凡舟去年在群众大会上,说了这样一句话:“五类分子生前压迫剥削了贫下中农,为什么死后还要贫下中农抬他入土?”有了这句汕湾大队的最高指示,一年多来,一个地主和一个伪保长死去后,是他们的儿女用板车拉到墓坑的。袁泉划算着,我母亲不是一个阶级敌人,我也还没有戴上帽子,我欠母亲太多太多,我一定要请求乡亲们能抬着我的母亲入土。
彭幺叔知道袁泉有难处,来到了他家里:“孩子,来,我带你去请人!”
彭幺叔现在人们都叫他彭幺爹了。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比一年前长了一岁,比两年前长了两岁。对他的称呼所以由叔一下子升高到爹,全是因为他在部队当排长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几个月前的支左行动中,为制止两派武斗,毅然压在一个即将通电爆破的氧气罐上,不光免除了好多人的死伤,还挽救了一个工厂的车间。部队给他记了大功,升为了连长。更令人羡慕的,是师长把他选为了女婿。立功喜报是县武装部敲锣打鼓吹着军号送来的,武装部的政委向他敬了个礼,叫了他“彭爹……”于是,人们都改叫他彭爹了。加上他的当了老师的女儿嫁给了这个公社的秘书,秘书的舅舅又是地区军分区的副政委,因此,彭幺爹成了只要一声吼,汕湾大队就要抖三抖的人物了。
彭幺爹领着袁泉,给帮忙抬棺的八个青年一人磕了几个响头。彭幺爹一个个地说:“可怜袁泉这个孩子吧,帮帮他吧……”
彭幺爹又提醒袁泉,给姐姐发一个电报,让她回来送娘一程。
彭幺爹还瞒着袁泉,给劳改农场打了电话,要袁泉的父亲回来一趟,尽最后一次夫妻之情,他已经是个就业人员了哇。
安葬母亲那天,他的姐姐没有回来,父亲也没回来。袁泉没有请乐队,他没有钱。哪知乐队的几个人主动地来为袁泉母亲敲安葬锣鼓了,他们不要钱,他们不怕大队支部扣帽子。
彭幺爹在前面举着一面幡旗,八个人抬着水泥棺材紧随其后。棺材后面是袁泉,他抱着母亲的遗像,殷佳执抱着女儿紧紧地挨着袁泉,弟弟、妹妹在后面跟着。不知是谁的提醒还是人们的自发,十多个大叔、大伯、大奶、大妈、大嫂也加入到了送葬的行列,他们都不怕扣政治帽子。这个场面的出现大大出乎袁泉的意外,他知道,乡亲们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坏人,一种被人理解的感恩之心让他涌出了如泉的泪水。
安葬了母亲后,每天傍晚,袁泉都领着弟弟、妹妹给母亲上坟,烧一叠纸钱,燃一串草把。按习俗,要连续烧七天。这天是最后一天了,雨下得挺有劲,因为只有一把雨伞,袁泉要弟弟、妹妹在家,他一个人去。母亲的坟在队屋的西边,从家里到母亲的坟头,还要经过生产队的牛棚。上完坟回家时,在牛棚的柱子旁边,他看到一瓶治虫的农药。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瓶一O五九。这是一种剧毒农药,谁把它放这儿呀?毒死了牛怎么办?他想把农药送到队屋去,可这时候保管员回去吃晚饭了,队屋里没有人。转念一想,使不得,万一别人问我农药从何而来,我如何回答?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走了。没走多远,只见牛棚后面出现了几个身影,几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啊呀!他明白了,这是有人故意给他设陷阱,给他创造犯罪的便利条件!幸好刚才他没有触摸那瓶农药,不然,妄图毒死耕牛的罪名定然落在他身上!
他知道,他已经到了有人要置他于死地的险境里。以后,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有专人收集,提供给专门的人员来研究分析。
44
袁泉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必须让自己没文化。深思熟虑了几天,他把计划告诉殷佳执。殷佳执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这是个说抹就抹得去的?”
又经过几天痛苦的思考,他来到甄凡舟家里,说:“书记,从今天起,我一个字都不认识了,我的人生,重新从零开始。”说罢,把随身带来的钢笔“咔”的一声在地上踩断,把大半瓶墨水洒在地上,又拿起一叠纸,划燃火柴点燃,依次把左右手放在火上烧。一阵钻心的痛扭曲了袁泉的脸。他仍将双手放在火上:“这双可恶的手……写了好多……反动文章……”甄凡舟的老婆看不下去,忙把他的手从火堆里抢回来。顺便朝丈夫白了一眼:“你们也做得太过火了!”
袁泉举着满是燎泡的一双手,眼泪唰唰地流着:“甄书记……我本该……把眼也弄瞎……这样,就没法看书了……因为……我还要……活着,我还有……家里的人……还要生活……我……不能瞎……”
回到家,殷佳执和他一起捧着这双烧伤的手,伤心地长时间地啜泣不止。哭了一会,她忽然打了袁泉一拳:“你真是个混蛋!装进你的大脑里的字,毁不了,储存在你大脑里的知识,毁不了!这个世界,不可能长时间这样下去!”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你果真从此一锲不振,那……我……”殷佳执十分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开头的两个字。
袁泉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听任泪水泼洒。
夜已经很深了,袁泉仍木偶般坐在椅子上。殷佳执奶罢孩子,坐在他对面,用碘酒轻擦着他手上的燎泡。
笃、笃、笃,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夫妻二人紧张的小声问:“谁呀?”
“袁泉哥,你开门。”一个女孩的声音。
袁泉急忙拉开了门。哦,是甄春兰,大队支书甄凡舟的女儿。她来干什么?
甄春兰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打开来,原来是一本书,一支圆珠笔,还有一叠纸。袁泉和殷佳执奇怪了,她拿这些干什么呀。
甄春兰悄悄告诉他们,这本书是她从大队部偷偷拿回来的,她知道,那些书都是没收的袁泉哥的书,袁泉哥不能没有书。她爹是大队支书,她去拿,没人敢问。今天袁泉哥在她爹面前砸了墨水,砸了笔,还烧了自己的手,表示从此不识字了,从此不写字了,她好心疼啊。这是她瞒着她爹偷偷送来的。她又说,袁泉哥,我以后,还要偷偷地把书一本一本拿给你。说罢,扭过身,走了。
夫妻两人不停地摸索着这本书,这支圆珠笔,这叠纸,不免百感交集。
袁泉拿过笔,在纸上有力的写下了一行字:只要生命不息,我还要读,还要写!
是的,今天他去甄凡舟的家里砸笔泼墨烧纸烧手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含有示威的成分。殷佳执的训斥和甄春兰的偷偷送书,使他的思想突然峰回路转,至少有了纸和笔啊。没有经过多少思考,就把如何避开人们的视线偷偷读书和写诗的方案告诉了殷佳执,殷佳执点点头,:“好样的!”
隔了几天,甄春兰急急跑来告诉袁泉:今夜有突击行动,你要小心点。
果真,到了半夜,隐隐听到了军号响,恰好袁泉尿急,开门到外面方便。完事后刚回房躺下,门拍得嘭嘭响,催魂似地吆喝袁泉快起床。袁泉急忙爬起来开了门,几道强烈的手电筒光一齐射向了他。
一人粗声问:“刚才干什么去了?”
袁泉说去小便了。
那人怒目圆睁:“小便?偏偏这时候小便?”
袁泉莫明其妙地望着手电筒光后面的一双双凶狠的眼睛。
“小便前听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听到。”
“哼,装聋作哑,没听到军号响?”
想了一会儿,“哦”了一声,他说,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号声。
“带下去!”一声断喝,他被推搡着带到了大队治安室。
治安主任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令他交代为什么恰好听到了号声就要开门小解。袁泉说要小便和号声没有联系,再说我不知道吹了号就不能小便。治安主任拍了下一桌子,警告他别耍滑头,必须老实交代小便前后的活动。
原来,这天晚上十二点,基干民兵紧急集合,侦察黑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们为配合苏联对我国珍宝岛的侵犯,晚上有什么行动。袁泉恰好撞到枪口上了。
他辩解道:我没有亲戚朋友和同学在苏修,我连一个俄文字母都不认识,怎么可能和苏修联系呢?
他们大概也觉得找这样的茬儿太离谱了,便给他下了一道以后晚上再也不许开门小解的命令,放他回家了。
回到家里,袁泉又好气又好笑,管它三七二十一,干脆点燃煤油灯,摊开甄春兰送给他的纸,拿起圆珠笔,一气写下了一首诗:
夜半,我开门小解,
招来了一场祸:
“夜半开门,和谁相约?
必包祸心,定藏阴谋!”
哪知道,半小时前,
一个军情急似火:
苏修侵犯我珍宝岛,
查谁和他们里应外合。
啊,事情竟如此碰巧,
连生理现象也捉弄我,
审讯中,我暗下决心,
往后,不吃也不屙!
殷佳执哼了一声,笑了笑:“睡吧!”
一连几天,没有人追究他夜半小解的罪了。他觉得这伙人可怜又可悲。管他呢,自己放松自己吧!
袁泉创造的奇妙的“读书”和“写作”方法渐渐明晰起来:在心里把一首首唐诗宋词边背诵边翻成现代文,再把它们编成一个个故事或一个个风景;在心里把一篇篇作品中对人物、环境和情节的描写进行对比,有些还尽可能照原文来回顾。比方说,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一个完整的侠客的故事,就可以在腹中起草修改。还比方说,苏轼的《定风波》,作者把遇雨时的泰然处之和忧乐两忘的胸襟都表现出来了,就可以洋洋洒洒的把人物在腹稿中写得活灵活现。还有《离骚》啊,还有《三吏》、《三别》啊,还有,还有……又比方说,《三国演义》、《水浒》、《安娜.卡列妮娜》、《静静的顿河》、《青春之歌》、《创业史》,等等等等。这些作品里,有不同的情节描写,不同的场面描写,不同的人物刻画,对相似的人物,相似的环境,不同的作家各是怎样描写的,风格有什么不同?彼此间相互借鉴了多少?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不那样写?这些问题研究起来蛮有兴味啊。你看,同样是性格粗暴的人,张飞就是张飞,李逵替代不了张飞,张飞也替代不了李逵;同样是写哭,林黛玉和薛宝钗就不同,林道静和安娜卡列妮娜就不同;同样写下雨,老舍和周立波就各有特色。非常值得庆幸的是,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浩如烟海,他读过的尽管只是其中的一个水滴,也够他回顾的了,也够他“翻译”、“起草”、“修改”的了。
没有书,却要读书,没有纸,却要搞写作,完全凭着自己当初读这些作品时的印象去努力回顾,还要力争把作品中的描写原汁原味的回忆出来,难度当然大。因为,好多作品当初读的时候只是给他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有的还是为了追求情节囫囵吞枣的通读。不过这没什么,不正好强迫自己多动脑筋去丰富情节和“练笔”吗?
他还有一个新发现:几年前自学时,有些问题没有搞懂,现在再去思考,居然明白了好多!看起来知识真是要反复琢磨反复玩味才能掌握的!
也真奇怪,一旦让自己的思想进入到了“读书”的环境里,心情竟开朗了好多!是呢,皇帝也有愁眉苦脸的日子,乞丐也有手舞足蹈的举动,牢房里也有无忧无虑的时刻。
袁泉的这种“读书练笔”的方法没想到给他带来了一份福。你看,他整天整天的低着头,和谁都不说话,深深的思考流露在眼神里的,有时是严肃,有时是焦灼和忧郁。有一天,他想起法捷耶夫写到《高老头》的结尾时竟然哭了起来,他在心里说:是该哭啊,为什么不哭呢?想着想着,他的眼里也噙出了泪花。这就给那些逢命监视他的人一个伟大的错觉:哟,袁泉在为自己的错误忏悔呢。隔一会儿见他又露出一丝笑,就认为这是他精神错乱的开始。
只有殷佳执一个人明白丈夫的“阳谋”,她对丈夫磐石也压不倒的读书精神不由得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激情。她和袁泉的结合是由同情升华到了爱情,现在,她对袁泉已经从爱情升华到了敬佩。因此,她常常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他:“你是一个另类,一个叫人一万个读不懂的另类!”
袁泉收到了姐姐的信。姐姐告诉他,她和姐夫都在五七干校,不能请假回来为母亲奔丧,请弟弟多多谅解。袁泉知道,革命事业比送母亲最后一程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第二天早晨,袁泉为姐姐送亲娘入土的权利也因革命事业的需要被剥夺心怀不满,站在屋旁,又是踢腿,又是冲拳,还狠狠地双手用力惯下,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嗨”!
吃完早饭,正准备扛了锄头去出工,被人传唤到大队治安室。
“今天早晨做了什么?”口气十分严肃。
袁泉略作思索,撒了个谎:“做了广播操。广播操的动作是……”
他们对做操不感兴趣,厌恶地挥手制止了,口气变得严厉起来:“我是问你面向哪方做操!”
“东方。”
“看见太阳没有?”
“看见了。”
“今天是什么天?”
“阴天。”他一头雾水地望着问话者,“哦,早晨太阳好红好大,不一会儿就阴了天。”
“昨天早晨做操没有?前天呢?”问话者的两道目光直向他刺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偏偏今天做操,还笑得好开心……你是为今天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了而发笑!”
“这又怎么了?我开心不开心与有没有乌云有什么关系?”袁泉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问。
问话者猛拍桌子:“谁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说!你这个臭知识分子,做操的时候,对着太阳又是冲拳又是踢腿,你这是在发泄心中的仇恨,你的狼子野心岂能逃过贫下中农的眼睛?”
当天夜里,他又写成了一首诗:
早晨,我心情不好,
做完操,怆然一笑。
饭后,传到大队部听审,
有人发现了我笑的奥妙:
太阳上面有一团云,
明知天要阴了。
昨天不笑,前天不笑,
偏选在今天笑。
用心何其毒也,
攻击领袖,当剐千刀!
殷佳执一把抓住他的手:“睡吧,明天早晨要送女儿上学。”
女儿袁双彤知道自己要去学校读书了,高兴得天不亮就闹着要起床,袁泉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和老师交谈了几句就回去了。不大一会,只见女儿天崩地裂地哭着跑了回来,浑身上下都是泥。他正奇怪,哪知道女儿见了他,撕裂锦缎般的呀了一声,晕了过去!
袁泉大惊,忙抱起女儿。这时,学校幼儿园的老师来了,她告诉袁泉:你女儿刚走进教室,几个孩子围过来,说她爸爸是地主,她也是地主婆。她就哇哇哭着跑回来了。
袁泉像雷击似的僵住了!他的耳朵里一片震天的炸响!
幼儿老师抱过醒过来了的孩子,好说歹说劝了好大一会,才把抽噎不止的孩子带走。
这是最令袁泉痛恨和动怒的一件事,他要去找人拼命!殷佳执问他:你找谁拼命?找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
是的,不能怪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那么,怪谁呢?
他只能把满腹愤怒发泄在纸上:
女儿哭回:爸爸,他们打我,
不叫我,在教室坐,
说,你是地主,
我也是……地主婆……
啊,一句话,
把我惊疯了,
我也哭着,
拉过女儿的小手,
撕我的头发,
揪我的耳朵,
鞭打我生下她的罪过!
啊,“愤怒出诗人”这句话真是说绝了!
他又不明白,就是这样的在没有书、没有纸的特殊环境里,通过他的特殊的“读”和“写”,文思居然也能活泛起来,尽管写的是“反动”的诗!
殷佳执说了句“要是现在把你移植到一块合适的土里,该长成一棵大树”,急忙把袁泉几天来写的几首诗藏在连袁泉也不知道的地方,如果再一次搜查他们的家,这就是新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