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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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泉的反革命材料早就上交到县公安局了，县公安局认为还达不到逮捕的条件。汕湾大队作为头等大事重新整理过几回，每一次都补充了几个新罪证，县里还是没有来抓捕。
　　李贤树、马甫辰和甄凡舟有点不明白了，只要有其中的一条，袁泉都够得上判刑了，何况已经有了五个罪行！难道还需要补充新罪？
　　为了给袁泉添加新罪行，李贤树、马甫辰和甄凡舟着实煞费了几番苦心。毛主席有阶级斗争的革命理论，我们就要用实例来证明，借以丰富这个革命理论啊！
　　他们不相信找不出袁泉的新罪证，他们一直在心里嘀咕：袁泉为什么不犯个大罪呢？我们为什么不给袁泉创造犯罪的条件呢？
　　马甫辰想出了一个主意。说：“把五类分子的子女们集中在大队，办一个反省学习班，让他们互相揭发，来个狗咬狗，怎样？”他扳着指头算起来，“李卫平、白莲、陈文雷这几个人常和袁泉在一起，天晓得他们说了好多反毛泽东思想的话？可以把他们说的不满言论集中到袁泉身上！”
　　汕湾大队的三十多个五类分子的子女接到通知，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急急赶到了大队部。是的，这些子女们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治安主任先对这些五类分子的子女们训话：每一个子女必须交代父母亲在家里说的反动话，交代得越多，越是能够证明你背叛了反动的家庭，便越是能获得贫下中农的谅解。每一个子女还必须深挖自己心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彻底交代自己做了哪些对不住贫下中农的事。最重要的一项是第三步，第三步的内容暂时不能告诉你们，因为这是洗脑会的重点，也是洗脑会的目的。五类分子的子女们听了，个个心里都感到非常恐怖：莫非等几天就要宣布哪些人提前成了阶级敌人？
　　五类分子的子女们在大队部的三天反省交心，不准请假，自己带被子，自己带粮食交伙食费，统一在大队部吃和睡。三天的反省交心，有基干民兵站岗放哨，夜里大小便只能在室内的粪桶里解决。每一天都非常恐怖，每一时都非常森严，每一刻都非常紧张。这些犯有出身罪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担心以后会像父母一样戴上帽子。他们都清楚，父母们终究有寿终正寝的一天，现在的五类分子终究有死绝的一天，而阶级斗争又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谁来接他们的班呢？当然只有他们这些候补阶级敌人了。不然，怎么年年、月月、天天讲得下去呢？年龄稍大一点的候补阶级敌人想得全面一些，到时候，我们这些人都会成为敌对分子。因为，团结95%这个口号喊了多年，反右派是按单位人数的5%的比例来划分的，大跃进中干部打了多少人也是用5%的比例来衡量的。超过5%，就受表扬奖励，超过得越多，奖得越多。以后，待到老一辈阶级敌人都死了，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算在内可能还不满5%，还得从别的渠道中设法找出一些人来凑足这个比例。面对这个现实，他们长年来都是忧心忡忡。
　　三天的反省交心，甄凡舟和治安主任和马甫辰没有发现这些子女提供他们父母的有价值的反动言行，心里不痛快，非常失望。本想把脑继续洗下去，由于生产正忙，公社不同意延长时间。第三天上午，治安主任对黑子女们一个一个都严厉地指责了一番后，把三十多个人分成四个小组，每个小组确定一个最反动的人，其余的人对这个人检举揭发分析。中午，把四个小组的最反动的几个人召集在一起，向他们交底：今天下午集中火力向袁泉开火。可怜这些黑五类子女们这时候才放下心来。治安主任把袁泉的日记、书信和习作一一发给他们，说，今天的斗争会，看谁分析得最深，特别是看哪一个能揭发袁泉的新罪行。甄凡舟特别严肃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是一大发明。袁泉的反动思想都暗藏在他写的文章里，今天就看你们能不能发现！”五类分子的子女们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活靶子，不然，他们都没法脱身。
　　甄凡舟对这些黑子女们做了一次特殊的动员：“我们一直忠实地执行党的阶级政策。可是，有些情况出乎我们的意料。就说这个袁泉吧，前些年，大队并没有把他当一个坏人，可是自从他发表了两首诗以后，常常和不干不净的人勾勾搭搭，我们不得不加强了对他的监督，可他不服，气汹汹地质问我们。现在，从揭发的材料上看，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阶级敌人。这粒老鼠屎，搅坏了五类分子子女这锅汤。你们说，我们贫下中农怎么办？他的行为教育了全体贫下中农，对五类分子的子女一点都大意不得。所以，为了表明你们是忠于革命、靠拢贫下中农的，你们必须找出他的新罪行。只有这样，才能还你们一个清白。”最后，他用一句毛主席语录作结，说，“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袁泉从几天的气氛中早已感悟出来，最终目的是要向他开刀。他心情平静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这些平常饱受歧视的黑五类子女们，现在才似乎真正明白，原来是袁泉这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害得他们背了黑锅啊！他们把多年来的怨气一齐集中起来向袁泉发泄了。
　　先是几十张嘴朝着他骂骂咧咧闹闹嚷嚷，然后，由一个人发问：“说说你的文章中的反党思想。”
　　袁泉说：“我不反党，文章里也没有反党意图。”
　　几个人对他的日记和文章中的一些语言分析了一会，没有发现暗藏的毒箭。眼看着会冷火，甄凡舟递了一个眼色，另一个人拿着两张纸递给袁泉：“这是你写的诗？说说为什么写这首诗。”
　　袁泉把在一张报纸上读到的一条新闻说了，根据这个新闻，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
　　“我写的是一个民兵呀，怎么是反革命呢？”
　　“你念念。”
　　袁泉不愿念，治安主任马上说：“大家晓得吧，这首诗特反动，是为他自己的父亲翻案。”
　　袁泉“噌”地一下站起来，声情并茂地背诵道：
　　守护在刚割的麦垛旁，
　　你啊，亮出闪亮的枪尖，
　　谁家窗下柔和的鼾声，
　　伴随着你巡夜轻捷的步点。
　　
　　头扎头巾手扣枪栓，
　　多像你父亲当年持刀挎剑，
　　警觉的眼睛回顾四方，
　　多像你父亲侦察在前沿。
　　
　　当年啊，你父亲挥戈举戟，
　　和白匪转战在密林山巅，
　　出枪林，入弹雨，
　　从山里撑出来红旗一杆！
　　
　　今天你接过父亲的钢枪，
　　在这里守护着红旗、河山，
　　你啊，何止看到公社的五谷，
　　还看到了越南的山村、古巴的蔗田！
　　
　　每天你放下镰刀，又拿起刺枪，
　　刀、枪给了你斗志和考验，
　　懂得了爱和恨，苦与甜，
　　看透了阶级敌人罪恶的心坎。
　　
　　风雨，练就了你钢铁般的身躯，
　　父亲，给了你坚强的信念，
　　更有那毛泽东选集给了你啊，
　　孔明的智慧、包天的胆！
　　每一个人都被袁泉的声色感染了，每一个人都被形象生动的语言艺术感动了，每一个人都没有从袁泉的诗中发现袁泉的反骨。袁泉念完后坐下了，这些人一时似乎忘记了要分析批判的重任。倒是甄凡舟这个书记的警惕性高：“你们听出来没有，袁泉左一个父亲，右一个父亲，不是在歌颂他的父亲吗？”有了书记的提示，想起会前定的方案，新的闹剧开始了。
　　“你是在歌颂你父亲。”
　　“我讨厌我父亲，没想到歌颂他。”
　　“诗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父亲？”
　　“那是写的我父亲吗？”
　　“白匪是指谁？”
　　“白崇禧。”
　　“白崇禧是哪儿的军阀？”
　　“云贵一带。”
　　“……”
　　“他最反动的就是这一句：毛泽东思想给你孔明的智慧和包天的胆，分明是污蔑毛泽东思想不如孔明！中国几千年才出毛主席这一个天才，你却说毛主席不如孔明，这么狠毒哇！”
　　“还有，你们听这一句：从山里撑出来红旗一杆。社会主义的红旗是毛主席举起来的，他说是他父亲撑出来的，何等嚣张！”
　　袁泉懒得搭理了，两眼望向了窗外。忽然，一个人发现了新大陆：“袁泉平时最爱看地图，多半都是看南方的几个省。他知道云南和缅甸交界的地方有一个什么县，还知道中国越南之间有一座桥，这是为他叛国投敌找路线！”
　　“对，对，他的诗里写的是白匪，白匪也在南方的几个省活动，诗中也写到了越南的山村，两方面一连结，说明他要逃到国外早有预谋！”这么一分析，黑子女们如梦初醒般的大吃一惊：啊呀，袁泉原来这么反动哇！是他把我们搞黑了呀！
　　这些黑子女们为了以后自己不被扣上帽子，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地从袁泉的文章里寻找靶子。有的说，诗中的白匪暗指共产党，红旗是指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袁泉问：“你怎么知道的？”
　　答曰：“想当然嘛，像你这样的人，只有把黑心包在红布里。”
　　袁泉不作声了，任这伙可怜虫叽叽喳喳。他不知不觉想到了一个问题：要挑起人斗人其实很简单。有的人偏爱看人打架争吵，就使出各种招数引起双方打斗，让他享受打斗的乐趣。打斗结束后，他又在胜利和失败的各方制造出内部钩心斗角的假象。对胜者一方中的一部分人说，本来你们可以取得更大的战绩，就是因为谁谁暗中反对你们，所以战绩不佳，一旦日后谁谁羽翼丰满起来，你们就会完全丧失胜利果实，如果你们发现了他们的阴谋，我割十亩地给你！这些人一听，有道理！便开始搜寻谁谁的言行，准备着大打出手了。对于战败的一方，这个人也会对一部分人说，是某某不听你的意见才导致你们失败，某某明里听你们的意见，暗里和对方勾结要出卖你们，如果你们揪出了这个人，我设大宴为你们庆功！这些人一听，有道理！某某虽然没和我为过难，但他的内心是要和我为难的，某某只能通过这些琐事来达到反对我的目的，从有些迹象看，某某的一次说话正是与对方暗中勾结的暗号呢！于是，剑拔弩张的局面出现了。今天，对于黑子女来说也是这样，他们只有通过努力地诋毁他们的同类人袁泉，努力地剥竹笋一样地剥掉袁泉的层层外衣，才能证明自己的纯洁。如果能通过他们的努力把袁泉送进县里的大牢，通过他们的努力让袁泉戴上阶级敌人的帽子，功劳就是大大的了，以后不把他们戴上敌对分子帽子的保险系数就大了。
　　不知谁想起了支书最后的那句话，跳起来，一记拳头砸向袁泉！众人如梦初醒，几十只拳头和脚一齐如雨点般在袁泉浑身上下落下，可怜的袁泉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
　　“好了好了，我们不搞武斗，只要袁泉交出他的黑心就可以了。”甄凡舟见达到了目的，怕这伙人做出出格的行动，挥手制止了疯狂。
　　袁泉伤心极了，他的心里的疼痛远远胜过肉体的疼痛，但他只放声地悲伤地哭了几声，突然煞住。他后悔了，他不应该哭，他应该用他的坚强提醒这些受愚弄的可怜人！他想到了古希腊专供贵人们取乐而开设的斗兽场。面对面刺杀的是两个奴隶，这两个奴隶本无私仇，为了使他们在斗兽场里拼命刺杀，首先，或许以金钱，或许以摆脱奴隶身份的承诺，或说对方一直准备对你下毒手，使一方对对方充满了仇恨。这样，二人以生命为赌注的表演，自然十分刺激贵人的眼球。眼下，这些可怜的黑五类子女们对他的围攻真正达到了令人欣赏的目的，他先前对他们的不解忽然间转化为同情了。他知道，这个世界已容不下他这个读书人了，容不得他与书和文字打交道了。他忽然想起了九年前，赵奶奶的土墙茅屋灰飞烟灭时，他碰到的一群十二岁十三岁的小学生下放的事。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应该知道中国是不容许国人有文化的。如果当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就不会读那些文学作品了，他就不应该去写他娘的歪诗了，他也就不会遭此噩运了！
　　一只在逆风逆流中行驶的船，遇到了从山巅以银河落九天的气势突奔而下的汹涌的水流。驾驶人几经挣扎，船翻了，桨折了。驾船人为了活命，只能弃船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