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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19 16:45:41      字数:3852

  第十二章
  38
  傍黑的时候,弟弟来探监了。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弟弟,好像因为哥哥的挨斗一下子成熟了。今天,老师也带着学生参加了斗争会。他没有去参加今天的大会,他没有看到哥哥被斗时的惨样,他是从地里寻菜后回家的路上听大一些的孩子们说的,他当时哭了,哭得好伤心。回到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他还想告诉嫂嫂,只见嫂嫂房里有几个大妈进进出出,一会儿,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哭声。他知道,他的侄子出生了。哥哥要是在家里一定会喜上眉梢。可现在哥哥不知道,他一定在抚摸被绑痛了的胳膊,一定在抚摸跪破皮了的膝盖……又过了一会儿,接生的大妈对刚刚醒过来的母亲说:“恭喜您,添了个千金。”他知道,千金就是女孩子,他要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哥哥!他跑进嫂子的房里,自己从衣柜里找出了哥哥的衣,偷偷撕下几张纸,把他的钢笔滚进纸里,再一齐塞进衣的最里层,他要趁今天去探监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哥哥听了喜讯,痛苦会减轻许多的。
  狱卒把他带到了哥哥的牢房门口,门打开后,他看见哥哥果然在轻拂自己的胳膊。他也看到了哥哥臂上的块块血斑,他差点儿掉下了泪水,幸好他强力忍着了。他忽然笑了一下,对哥哥说:“嫂子生了,是个女儿。”
  听了弟弟带来的消息,哥哥果真破涕而笑了!哥哥又问:“什么时候生的?”
  “上午。”弟弟有意地笑了笑,把衣服递给了哥哥,就走了。
  袁泉感到一阵难过,为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流下了悔恨自责的泪。他抖开衣,发现了纸和笔,他知道,这是细心的弟弟带给他的。牢房里有一块小木板,他捡起来,他要用它当桌子在纸上和殷佳执说几句话。
  天全黑了,他就着灯光,拿起了笔。胳膊一动就痛,他慢慢地、一笔一笔艰难地写着:
  佳执:
  我是在监狱里给你写信。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被关进了牢房,成了一个犯人。
  很高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她是在你经受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我经受了一次肝胆俱裂的酷刑后出生的,想不到,我们疼痛的时间是如此的巧合!
  女儿降生前,是母亲最痛苦的时刻,我却没在你身边,没法安慰你,没法为你减轻痛苦,我为我没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而羞愧。
  女儿出生后第一眼就应该看到妈妈、看到爸爸,我却避开了。没有让她见,使她一出生就留下了遗憾,我为我做了一个失职的父亲而悔恨!
  鉴于女儿出生环境的特殊性,就给她起名袁双彤吧,“彤”与“痛”同音,出生时,她的父母都经受了一阵剧痛。
  过不了几天我会回来的,听说,明天就有犯人释放回家了。
   深爱着你的袁泉
  写完信,灯也熄了,他摸索着将纸折成一只飞翔的鹰,藏在墙上的砖缝里。
  他知道殷佳执的手里只有五块多钱,家里只有三只下蛋的母鸡,三只鸡下的蛋不够产妇吃,五块多钱也买不了几斤蛋几斤红糖。一连几个晚上,他忘了身上的伤痛,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羞愧。
  他一回又一回的设想着女儿的模样,一定像他,不,一定像她,不不,一定既像他,也像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起来了。迷糊中,思绪回到了十年前,他读初中二年级,好像也是这个日子,总路线战鼓擂响了,大跃进锣声敲响了,人民公社破土而出了。他和同学们一起,为三面红旗狂欢了好多日子。今天,三面红旗升起了十周年,他想写几首诗,借以表达对三面红旗的忠心拥护。不是说“言为心声”吗?不是说文学作品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反映吗?
  可是,被抓进牢房痛哭的时候,鲁松庆劝说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要把自己当做一个下等人……是啊,他自己教育起自己来了:不要想着和上等人分享成果,更不要想着比上等人高一等,向主人的位置攀爬。不行的!不行的!那样做只会让你摔得更惨!
  不知为什么,反对自己冲动行为的思想被冲动的激情压倒了,他要急于表白,他是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的。他的父亲虽然是国民党军的团长,但为了革命,他已经和父亲彻底决裂了。《红岩》中有个刘思扬,出生于反动家庭,但一心为革命,尽管曾被怀疑过,但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坚定的革命立场,革命阵营谅解了他,相信了他。啊,我何不是和平建设时期的刘思扬呢?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真心实意干革命、真心实意跟党走的!
  也真奇怪,不知是不是他表白内心的情绪太急切,竟一口气写了好几首诗,用纸工工整整地抄了,托狱卒交给公社党委或公安特派员。一连几天,他都在等着公社的回答。等待的日子里,又写了几首诗。他的心情忽然变得舒畅起来了,这是他进入牢房以后的第一次心情舒畅。除了诗思又重新开启以外,就是他出狱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几天来,犯人们一个个都释放回家了,对未获自由的犯人看管也松了。他盼着有那么一天,公社书记或是公安特派员亲自为他打开牢房门,满面含笑地把他请进狱卒的办公室,诚恳地向他道歉:“袁泉同志,你是一个忠于革命的好青年,希望你不要背父亲历史的包袱,请你原谅我们的过失……你的诗我们都读了,都觉得,没有一颗革命的红心是写不出这样充满革命激情的诗的,我们等着你写出更多的好作品……”
  他盼望的情景终于出现了。不过不是公社党委书记和公安特派员开的牢门,而是狱卒。狱卒开门后没有和颜悦色地叫他,一字一字都冷冷的:“袁泉,出来!”走出牢房时,狱卒歉他走得太慢,从后面狠狠一推,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额角撞到地上的一块砖,血流不止。他捧着额头来到狱卒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确坐着一个穿公安服装的人。狱卒走进后说:“李特派员,袁泉来了。”原来他就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员!
  办公室里除了一个作记录的,其他几个都出去了。有几把椅子空着,李特派员没有叫袁泉坐,只是撕下一张纸要袁泉擦额上的血。
  “你叫袁泉吧?找你核实几个材料。你和范其珍是什么关系?”
  袁泉摇头:“我不认识这个人。”
  李特派员默默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照片:“你认识吗?”
  袁泉一看:“她是范老师,荆港市图书馆的。”
  “你和她密谋过什么阴谋?”
  “我只找她借书呀,她见我好学,把她订了几年的诗刊都送我了。我们在一起,只谈诗……”
  李特派员不愿听下去,只说了句“她是个美蒋特务,她发展了你,我们有充分证据,就看你老不老实。”
  袁泉颤抖着自语道:“她……是个……老师,她只给我讲……如何读诗……”
  李特派员突然问:“你是不是喊过油桶万岁这个口号?”李特派员扫了一眼桌上的材料,目光直射向他。
  袁泉记得很清楚,抬油桶分了八块钱,还喝了酒,大伙儿都庆幸有油桶抬,他顺口说了句“油桶万岁”。他只依稀记得那天都喝得有点醉意了,互相都说了些高兴的话,但还说了什么全忘了。李特派员见他不回答,又问:“你是不是说,抬油桶就是共产主义?”
  袁泉想了想,只记得在1960年挖湖藕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过挖藕是实现今天的共产主义,抬油桶……不,没有说过。他摇了摇头。
  “你敢肯定?”
  “肯定!我没说。”
  李特派员合上材料纸,给袁泉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顽固分子实际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你大概知道。”
  李特派员又补了一句:“没挖出藕,今天没法实现共产主义了,是不是你说的?”
  袁泉对这句话记忆犹新,连说“记得记得”。
  “哦,你真是一支牙膏,挤一下说一点,遇到重要的问题又不承认了。告诉你,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有群众的检举,你不承认只能加重你的罪行!”
  袁泉不想顽抗,他把说这几句话的前因后果想细说一遍,李特派员不愿听他细说,只问:“你说过,共产主义就是挖藕,就是抬油桶,你还喊过油桶万岁,是吗?”
  袁泉觉得一定要把当时的详细情况说清楚,才能理解说那些话的真实意思。他又要叙述过程,李特派员不耐烦地一挥手:“你只回答,说了没有?”
  袁泉说:“抬油桶是实现共产主义我没说,其余的两句我说了。”
  李特派员狠狠地白了袁泉一眼:“真是个狡猾的家伙。旁敲侧击引诱别人说,罪行更大,说明你非常阴险!”是的,李特派员需要袁泉阴险。如同甲和乙说话,谈到了丙,乙说:我真恨丙。甲问:你恨他?为什么?乙说:他欠了我的钱,两年了,还不还,真想一刀把丙劈了!于是,“要一刀把丙劈了”这句话就是甲引诱乙说出的话,罪在甲。李特派员还问了“要将你碎尸万段”那句话。
  袁泉急口道:“我是指切猪草!”
  “你只回答,说了没有?”
  “……说了。”
  “是不是搜查队刚到你家时说的?”
  袁泉长叹了一声:“特派员呀,当时我在磨刀,心里只想着切猪草,没有看见搜查人员呀!”
  特派员怒了,把桌子一拍:“搜查人员到了,你舞着刀,是不是?”
  没等袁泉回答,特派员又问:“你喊过几回国民党万岁?”
  袁泉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报纸上,一幅题为‘国民党万税’的漫画,一个和尚……穿着袈裟,袈裟上……一个个小方格里都写着一个……税字,这幅漫画形象地讽刺了国民党的税多,很有意思,便告诉了几个人。仅此而已。”
  “你是借国民党万税喊国民党万岁。”
  袁泉忍不住反问:“你怎么知道?”
  特派员见袁泉敢于反问,瞪着双眼,一步一步逼近袁泉,咬牙切齿地说:“枪毙了你才解恨!借‘税’‘岁’二字吐音相近,暴露你的反革命野心,有你看的!有你看的!”顺手从记录员手里拿过记录要他签字,袁泉见材料纸的顶格印着“审讯记录”四个字。拿着的笔又放下了,倔强地说:“我不签!”
  李特派员不做声,站起来准备出门,丢给了袁泉一句话:“不彻底交代自己的罪行,我们只好交县公安局了。”
  袁泉不敢做声了,他害怕狱卒又对他动武,更害怕把他送到县公安局。他又恨起自己来了,是啊,当初如果不是为了说出来让自己舒一下心,也不会给自己惹下一身骚。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他自己。为了落个“认罪态度好”的名声,他只得在审讯记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李特派员终于满意了,他将审讯记录装进袋子里,临出门时,又说了一句:“你仗着自己有点臭文墨,进了牢房还要写他妈什么诗,这是打着革命旗号反革命!”说罢,骑上单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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