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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18 18:14:50      字数:5504

  37
  从全公社各个大队抓来的一百多个犯人关了八天,还没有一个提出去受审,好像当地的执政者忘了世界上还有一批人在这里关押着。
  当政者没有忘记他们,各个大队正在突击整理收集这些人应该有的罪行材料,公社特派员催了又催,不知为什么材料老是交不上来。
  袁泉的材料是汕湾大队的李贤树整理的,从袁泉被关进公社牢房的那天起,汕湾大队就成立了以治安主任为主、马甫辰和李贤树为辅的专门搜集整材料的一支六人组成的队伍。搜集整理这样的材料,程序很简单,先确定指导思想,那就是:袁泉必须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然后按照反革命分子须具备的条件一个一个分专项落实。这工作看来简单,做起来难度却很大。材料组先在袁泉那个生产队做了几天调查,硬没有发现上纲上线的反动言行,倒是有几个大妈大伯说了袁泉好多好话。李贤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袁泉不是喜欢唱歌么?是不是唱了反动歌曲呢?他向几个青年开导了一会儿,一个女青年说,袁泉蛮喜欢唱跑马什么山上,一朵云呀,大姐任我求呀,……李贤树说,这是一支情歌,是袁泉在宣传资产阶级思想,也算反革命罪。曾美和苦苦思考了几天,自言自语道:“四年前,袁泉和我们抬油桶,每人分了八块钱,好高兴,不知谁说了句‘今天实现了共产主义’,算不算反革命罪?”
  李贤树忙问:“谁说的?”
  “记不清了。”
  马甫辰一听,拍了一把大腿:“行,就这句话,肯定是袁泉说的,把抬油桶说成搞共产主义,罪该万死!”
  几个人一商量,决定把几年前抬了油桶的几个人一起找来开揭发会。揭发会开了很久,没有一个人说出什么来,只是有个人说了一句:“那一天我们每人分了八块钱,船老板还请我们下馆子喝了酒,个个都高兴,袁泉说了句‘油桶万岁’,大家都笑痛了肚子。”
  李贤树和马甫辰同时睁大了眼,问:“他是说,油桶万岁?”得到肯定后,马甫辰说:“看看,看看,我们只喊毛主席万岁,袁泉喊油桶万岁,他把毛主席比作油桶,反不反动?”众人呀了一声:这么说来,袁泉十分反革命了?有一个人回忆道,我们个个都高兴啊,袁泉喝了几杯酒后,说,前年他去挖湖藕,藕没挖起来,淤泥涌来了。他说:“今天的共产主义没法实现了。”一个人接着说:“是的,我们觉得他说得好有味,就问,今天油桶抬完了,共产主义是不是实现了?大家又是一个哈哈。”
  “是你说的吗?”
  那人迟疑了好大一会,担心地问:“我说了这句话,是不是反革命了?”
  李贤树笑了笑:“你说了这句话,是一时糊涂,袁泉说了这话,是有心攻击。”
  马甫辰说:“你说这话,是在袁泉先说了挖藕是干共产主义,是他引诱你说的。”
  李贤树马上点头:“对对,是他教唆你说的,罪在他!”
  那人还是有点害怕,李贤树说:“你要想清楚,即使你是贫下中农,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反革命。如果是袁泉教唆的,你就是胁从了,只要你敢于揭发,就是立功。”
  治安主任说:“你们说一说袁泉喊国民党万岁这件事。”
  一个人说:“袁泉看了一幅画,说是国民党万税。”
  “他只说国民党万税?”
  “……是,只说了两遍,笑了笑,就没说了。”
  “你能肯定他说的是税不是岁?两个字的字音相近,这是他借机巧妙地喊国民党万岁呀!”
  “……”
  有人又提供了一个情况,袁泉常去荆港图书馆借书还书,说有个老师对他蛮好。李贤树马上去荆港图书馆,得到的消息使他差点儿跳了起来:那个范老师是个美蒋特务,已经关进了牢房。
  袁泉的反革命材料难产了几天后,突然峰回路转,轻而易举地凑齐了。
  袁泉和殷佳执恋爱的日子里,李贤树的心里窝着一团火。他也爱殷佳执,只是没有表白。当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打算向殷佳执摊牌时,袁泉早已和殷佳执公开化了。李贤树因此怒火中烧,他总觉得袁泉配不上殷佳执,他认为殷佳执太没眼光,选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儿子干什么?从这以后,他在心里就一直把袁泉当作他的情敌。
  李贤树比袁泉小两岁,回到农村后,也和袁泉好上了一阵子。袁泉的两首诗发表后,李贤树还特地在很多人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诵过好几次。自此,他也下了向文学进军的决心。四清运动时,听说要从回乡知青中招收补充一批国家工作人员,李贤树出身贫农,为了争取到一个名额,主动断绝了和袁泉的来往,以示阶级立场分明。不知什么原因,四清结束后没有补充国家干部,很有可能是文化大革命把这一切都打乱了。现在,文化大革命进入到了对敌斗争阶段,好多老干部老知识分子被扫地出门了,一旦运动结束,将有大批机关干部的缺额需要补充,这就要看有远大理想的人在运动中的表现了。李贤树知道,只要他把袁泉的材料搜集整理好,让尽可能多的罪行上纲上线,最终打成反革命分子,上级就会看出他的能力,补充进入国家机关的可能性就大了。李贤树自己也感到好奇怪,搜集袁泉的反动材料为什么突然这么顺手,他在学校读书时从来没有显现过这方面的能力,看来真要时来运转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呼: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袁泉的反革命材料终于凑齐了,全公社的对敌斗争大会为等袁泉的材料特地推迟了两天。斗争台早就搭好了,大幅标语早就写好了。只等着这一天。
  这是一个秋风萧杀的日子,天阴沉沉的,风虽不大,却很刺骨,人们都好奇怪,刚入秋怎么这么冷啊。
  牢房的门一扇一扇打开了,犯人们在院子里龟缩着站成五排,狱卒拿着名单,一个个点了名后,从屋子里抱出一捆刚买回来的麻索。十多个狱卒两人一组,站到一个个犯人身后,用脚把他们踢倒跪下,绳子往后脖一搭,死力地往胳膊上缠两圈,犯人们这时已痛得龇牙咧嘴了,只是没有喊出声。当狱卒们把犯人的两只手在背后用绳子缠紧后,再把绳头插进后脖,双手死死拉着绳头,膝盖往犯人的背部一挺,拉绳头的手猛一用力,随着犯人们肝胆倶裂的惨叫,两只并拢着的手已从后背上升到了后脖!啊,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么一种能使人整个身子骨散架的捆人的方法,不黑了心下不了这个手,不毒了心使不出这么大的劲。每一个狱卒都清楚,这是检验他们对敌人态度的试金石,是衡量他们对革命忠诚的标尺。轮到袁泉了,袁泉知道男人膝下有黄金,狱卒要他跪下,他不肯,一个狱卒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端来一撮箕粹瓦片倒在地下,强行把他的裤脚拉到膝盖上,狠命从后面一脚,似乎还不解恨,将整个人压在袁泉身上!袁泉的膝盖顿时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只觉得两个膝盖顿时扎进了几把尖刀,呼天抢地的一声尖叫!狱卒毫不手软,狠命地把他的两只胳膊紧紧缠了,像杠杆一样撬到了后脖!袁泉的两胳膊顿时失去了知觉,他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已经没有力气呼叫了。只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变乌,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狱卒发现捆得过紧了点,给袁泉松了一点绳子,过了好大一会,他才慢慢缓过气来。
  疯狂地将犯人们蹂躏了一个多钟头后,一百多个犯人成了一百多个结结实实的肉粽子,每个肉粽子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各自的主要罪状和犯人各自的名字,名字上一个大大的红叉。
  常绍华没有被捆,和另外三个人分别戴着高高的牛头帽、鬼头帽、蛇头帽、巫神帽。四人又分别拿着锣、鼓、钹,举着一枚幡旗,领着这一百多个肉粽,边敲边打边高声喊叫自己的罪行和名字,朝公社的斗争台走去。袁泉从地上站起来时,一块尖尖的瓦片已经扎进了他的右膝盖,血流不止。狱卒用脚把那块瓦片拂掉后,拉下了他的裤脚。血从袁泉的右膝盖一滴一滴往下流,每迈动一个步子都非常吃力,他怀疑是不是伤了神经。但必须遵照牢训,不能喊痛,只能高喊:“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袁泉!”一声连着一声,声声必须嘹亮有力,表示对自己的痛恨。狱卒们紧跟着队伍行走,谁的声音小了,“啪”的一马刀背砍过去!
  到了斗争台,犯人们被限定在铺了一层碎石子的路上跪下,松了绑,袁泉只觉得两只膝盖落地就钻心的痛,只觉得胳膊已不是自己的了,像是两根用绳头挂在肩上的木筒子,身子一歪,两只胳膊就一前一后的晃动。“啊,啊,我的膝盖破了,我的胳膊断了!”他在心里痛苦地喊。
  一百多个肉粽子以十人为一个单位轮流到台上接受斗争,台下吼声一浪盖过一浪,每一个人公布了罪行后都享受一顿竹板。
  袁泉是第五批押到台上跪下的,他只知道脑袋轰轰轰一片乱响,他只知道他的一双手臂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只知道右膝盖里流出的血渗透了裤管。
  他的主要罪行是五个:一是和美蒋特务密切联系,妄图谋反;二是侮辱毛主席是油桶;三是污蔑共产主义是挖藕、抬油桶;四是扬言要把贫下中农碎尸万段;五是高呼国民党万岁。这五条罪中的每一条都是要砍头的罪。揭发他罪行的发言人是李贤树,从李贤树发言的腔调中听得出,他对袁泉怀有刻骨仇恨。他对袁泉的几桩罪行的分析可以说入木三分:“革命的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喊出的口号只有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可是,就是这个国民党团长的儿子袁泉,却喊油桶万岁、国民党万岁!用心何其毒也!毛主席万岁他不喊,共产党万岁他不喊,偏喊油桶万岁、国民党万岁!同志们,我们能答应么?……我们代表全体贫下中农向专政机关提出严正要求:坚决把袁泉绳之以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台下,群众的激情被煽动起来了,一个个高举着手臂,愤怒的呼喊:“坚决要求专政机关严惩反革命分子袁泉!”“砸碎袁泉的狗头!”一个人冲上台,对袁泉啪啪啪三耳光,顿时,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接着,又有几个双眼喷着火的人持了棍棒要冲上台揍袁泉,幸好被人拦住。
  斗争会开了三个钟头,取得了伟大胜利。回牢房的路上,犯人们没有捆绑了,也没有要他们喊口号了,只令他们排着队,默无声息地回到了牢房。犯人们一个个拉起衣袖,抚摸着胳膊上整块整块的血斑,都伤心地哭了。
  鲁松庆从衣上撕下一块布,默默地为袁泉包住了还在渗血的右膝盖。
  袁泉低声的啜泣着,轻抚着两只手臂上被深深勒进的带血的绳印,轻抚着遍布在手臂上的乌青的血斑,轻抚着破了皮的双膝。他多伤心啊!他伤心的不止是浑身的疼痛,伤心的是被罩上的一个个冤情,伤心的是昔日把他当作老师、虚心向他求教的李贤树的检举揭发分析和煽动,这样的伤心甚至比胳膊和膝盖上的伤痛更痛苦万分。刚抓进牢房时,在燃烧的怒火中淬火、计划着和施毒计的人血拼的子弹,现在只能把它们小心地隐藏,他们不容许你和他们说理,他们只会威逼着你乖乖地就范。现在的天是阴森的天,现在的地是阴森的地,阴森的天和阴森的地豢养着阴森森的打手,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
  啊,哭吧,哭吧,谁说哭是懦弱的表现?不,今天的哭,是坚强意志的表达,是满腔仇恨的发泄。只有哭才能让自己的情绪尽情地倾泻!愤怒、坚强、不满、反抗,甚至蔑视、仇恨,一齐通过哭来渲泄!
  下起了雨。雨声伴着他的哭声,雨滴伴着他的泪滴。
  袁泉伤心地痛哭着,有时哽咽着说一句两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有时哇的大吼几声,有时一动也不动的让泪水无声地流。他不住地用衣襟擦泪,可泪水总擦不干,似乎他的眼腺汇聚了天上落下的每一滴雨,似乎这样的雨要永远地落下去。他的眼泪也会永远流不完流不尽。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伤心欲绝痛彻肺腑的低声的痛哭。它发出的每一个低音,足以敲碎每一个善良的人的心,足以唤起每一个人心中的共鸣;它发出的每一个高音,足以撬动每一块顽石,让每一座大山为之震颤!即使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也会涌出几把同情的泪水。躲在屋角织网的蜘蛛,也被袁泉的哭声感染得停止了动作,静静地观望着他的痛苦的愤怒的脸。窗外被风搅拂的树叶,也都耷拉下来,似乎要探出袁泉心中的伤有多重、恨有多深……啊,这个雨,是老天爷被袁泉的眼泪感染而掬的一把同情泪!雨渐渐大了起来,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猛。忽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炸了一个落地响雷,顷刻间,瓢泼大雨骤然而至!元代有个冤情戏叫《窦娥冤》,老天为了宣泄窦娥的冤屈,六月天也飘起了雪花,看来这个情节不是关汉卿的虚构,而是确有其境。不然,现在,九月的天气里,怎么会电闪雷鸣、暴雨大作!?啊,这是老天要为袁泉鸣不平,要为袁泉伸张不白冤啊!
  他流着泪,摸着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双臂,想起了小时候唱歌跳舞的神态,他似乎听见了儿时从喉咙里发出的甜甜的歌声,他想起了简老师对他满怀希望的眼神,他想起了那次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出结束后同学们响起的暴雨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他想起了剧团招聘人员满意的笑脸,他想起了他的处女作发表后的狂喜的神态,他想起了殷佳执因为同情而申华为对他的爱……他知道,到今天为止,他的一切成功的喜悦成为了永远的过去。他今后的日子,将会沿着接到未被录取的通知书时痛哭的一条灰暗的路走下去,还会在甄凡舟、马甫辰鹰眼的监视下生活。一双无形的手正死力把他往绝路上拉,往悬崖边推……想不到啊,自幼就热爱读书追求进步的热血青年今天竟因热爱读书追求进步受到如此的酷刑!
  他把斗争会上亮出的他的几个罪行一一仔细地回顾过,有几句话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两句话是他用以解除疲劳随口而说的一句开心的话啊!为什么和反党反毛主席挂上钩呢?
  袁泉的眼里不知不觉有一种干涩的感觉,同牢房的人惊呼:“呀,眼睛出血了!”鲁松庆“啊呀”了一声,抱住他的双肩:“孩子,你不能再哭了,你哭了怕有三个钟头了吧?你的眼泪里有了血,这是对你发出的警告,再哭,眼睛会瞎的。”
  袁泉的心里一惊:眼睛哭出血了?会坏的?啊,可不能瞎呀,家里有怀孕的妻子、有重病的母亲、还有不懂事的弟弟和妹妹,这一大家子人就指望着他呀,他是这个家的撑天柱,眼睛一旦瞎,擎天柱就会倒,为家庭撑起的那片蓝天也会塌下来!是的,他不能哭了,不能让眼瞎了。他给他的大脑下了一道又一道死命令:不准哭!必须忍住,忍住!下死心忍住!但是,不知为什么,尽管他闭紧了嘴唇、咬紧了牙齿,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坏了螺纹的水龙头,怎么拧总是关不住水。
  他把十根手指插进了头发,死命地揪:还哭吗?还哭不哭?再哭就再用劲揪!噫,一缕头发被他拔了下来!他又在心里问自己:痛么?知道痛就别哭了,不然,要把头发拔光!
  他终于止住了泪水,紧咬着牙,握紧了拳头,摆出一副和人决斗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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