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作品名称:太阳每天都在升起 作者:罗安谋 发布时间:2014-08-18 17:40:40 字数:5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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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个阴晦的日子,各大队支书和民兵营长治安主任接到公社十万火急的通知,立即参加一个十万火急的战前会。这些人一路小跑着赶到公社,进入会堂,人人都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县公安局的作战科长神情严肃地坐在主席台中央,冷冷地观察着每一个气喘吁吁跑进会场的人。没容最后赶到的几个人落座,公社武装部长威严地站起来:“章科长有话说,大家听着!”有几个人想鼓掌,章科长一摆手,站了起来:“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打响!国外,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重兵包围了中国,我们的几百万解放军已全部开赴到边境。国内的阶级敌人早就磨刀霍霍,他们闻到了气味,正蠢蠢欲动。据可靠情报,地富反坏右分子和阶级异己分子今天晚上要暴动,先向共产党员开刀!为了先发制人,现在,全国各地统一行动,立即赶在阶级敌人暴动前捣毁他们的老巢!马上执行命令!拖延者,就地正法!”
参加会议的人紧张得绷直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谁都不敢说话,急急地退出会场,一溜小跑着回到各自的大队,命令司号员吹起了紧急集合号。
基干民兵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令人心惊的号声,一个个丢下手中的工具,飞快地从田头跑回家整理好衣装,扛上木制步枪和梭标,急嗖嗖奔向大队部。甄凡舟神情严肃的只把作战科长的话重复了一遍,民兵营长进行了简单的分工,火速分组行动了。
袁泉正在磨刀。殷佳执寻了两篮猪草,他打算切了喂猪。他也听到了紧急集合号,他不是基干民兵,没必要急匆匆。为了给自己制造欢乐,他指着盆中的野菜,有板有眼的用京剧道白念道:“且看我把你碎尸万段……”
这时,七个手持木枪的民兵站到了他面前。袁泉有点意外,不自觉地用拿刀的右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个人一把夺过他的刀,手一挥,几个人一齐拥进了屋。殷佳执看这一群突如其来的人气势汹汹,问:“你们干什么?”
“搜查!”
“凭什么搜查?拿搜查证!”
“找中央文革要!向解放军总司令部要!”不由分说,把她推出了门外,连喘息不已的母亲也被赶了出来。
屋里顿时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所有的抽屉全部打开,所有的零碎全摔在地,所有的衣服都抖个七零八落,连被子也被竹棍撑起,连蚊帐也被挑破,袁泉的书、习作、日记、空白的纸一齐装进箩筐,挑到了大队部。
袁泉的眼里在流泪,心里在滴血,书是他的珍爱,习作是他的寄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伙人光天化日下毫无顾忌地一古脑儿把这些掳了去!他想拦阻,怎么拦怎么阻呢?凭一个人的两只手?他想喊,喊什么呢?喊给谁听呢?他想呼救,谁来救你呢?他想抗议,真是太天真了,全国被掳被抄的何止千万,被掳被抄的千千万万的人资格比你大多了,胆量比你大多了,地位比你高多了,力气比你大多了,他们可曾呼喊过,可曾呼救过,可曾抗议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扛着战利品回营。
他和母亲、殷佳执慢慢整理着凌乱不堪的物品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丝安慰:也罢,几年来,你们不是老怀疑我是个反革命吗?现在,家里的一切都被你们清洗了,那就从我的书中习作中日记中挖地三尺,寻找你们盼望得到的东西吧,你们会用失望来证明我的纯洁的!
袁泉真是太天真了,真是太书生气了,没容他把翻乱的家什整理好,两个奉命赶来的基干民兵怒吼了一声,一手按住他的衣领、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架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门前,基干民兵还没散去,大队部里,几个五类分子蜷缩在屋角。气极的袁泉要质问甄凡舟,甄凡舟只望了他一眼就离开了,他要质问民兵营长,民兵营长连面也不现,他要质问把他架来的两个人,两个人只冷冷地盯着他。
一阵哨子响,一声“集合”的口令,基干民兵们一阵忙乱后,排好了队形,尽管队伍不整齐,但动作迅速,没有一个人敢嬉笑私语。
甄凡舟站在队前,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是我们打的第一场战役,民兵营长作总结。”
民兵营长清了清嗓子,冷若冰霜地站在队前,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说:“刚才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彻底粉碎了阶级敌人暴动的阴谋。斗争是残酷的,我们的民兵前去搜查时,伪军官儿子袁泉舞着刀,咬牙切齿地要把我们贫下中农碎尸万段!富农子女江风英拿着尖刀杀向了毛主席,伪军官贺方支正在擦手枪,要一枪崩了我们!”众民兵听罢,一个个吓得张大了嘴巴,天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这么反动哇!这个袁泉,看起来斯斯文文,他竟有这样的毒胆毒心!这个江凤英,三十多岁的一个女人,居然如此狠毒!这个贺方支,把枪暗藏了几十年!啊呀,阶级斗争真是激烈复杂呀,今天要不是上级英明,我们都会成为他们的刀下鬼啊!
殷佳执不管不顾地赶到了大队部,她大声为袁泉申辩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袁泉是磨刀切猪草说的那句话……”尽管她拼了力气几乎是喊叫着,但她的声音如同小小涟漪,一出口就淹没在嘈杂的大浪里,只有站在她身边的几个人听到了。但是,有什么用呢?谁会为她转告呢?又有谁会相信呢?民兵营长接着说:“现在,把反革命分子袁泉、江凤英、贺方支送交公社!”话音刚落,立即上来六个人,将三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按倒在地,一一用绳子绑了。三个人嚎啕大哭着直呼冤枉,众人哪听他们的哭诉,激愤地叫着嚷着:“枪毙了他们!枪毙了他们!”
这一切对袁泉来说太突然,一个突然没有过去,第二个突然又突然来到,没容他思想上转过弯,更大的突然把他的心全部搅乱!他在被押往公社的路上,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一片乱响。
牢房设在公社大院附近一所小学里,每个教室用砖隔成了几小间,看来早有准备。袁泉他们三人是第一批犯人,暂时安排在一间小房里,松了绑。牢房外,一些人忙忙碌碌地腾挪着房间。三个人默坐了一会,袁泉把自己的“罪行”告诉了他们两个。江凤英说,她的家是用芦席做的间壁,毛主席的画像上有一个小破洞,恰好在脖子那儿,哪天弄的破洞她完全不知道。贺方支说,他给小儿子做了一个木制手枪,正在给木手枪涮黑漆……袁泉明白了,安徒生的《狼和小羊》中有一句话:人们要做残酷凶恶的坏事情,是很容找到借口的。
各个大队的犯人一批批押到了,按不同的罪行安排了房号。袁泉这个房号大约10平方米,很暗,窗户都用木板交叉着钉死了,为的是防范罪犯越狱逃跑。牢房里有三捆稻草,犯人们把稻草散铺在地上作床。牢房里关进了六个人,刚好够他们躺下,门边放一个小粪桶,是供他们大便小便用的。袁泉的眼睛适应了房号内的暗光后,发现了一个他熟悉的人——鲁松庆,鲁松庆也看见了他。二人正想说句什么,牢房门开了。一个手持马刀的狱卒站在门口,公布了每个犯人应遵守的牢规,又把门锁上了。
天还没全黑,牢房里已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忽听外面传来劈啪的鞭打声,夹杂着一声声低声的惨痛的叫唤。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所有的牢房门一齐打开,一百多个犯人赶到了院子里。借着天黑前的一点昏光,犯人们发现,院中一棵树上,绑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身上布满了条条鲜红的鞭痕。一个狱卒正用马刀背朝他的腿上砍去。砍一下,腿上一条血痕,砍一下,腿上一条血痕。每砍一下,那人的身子抖几抖,只有一声轻轻地哼吟,看来连哼的气力也快丧尽了。管理犯人的一个头头说:“你们听着,看着,这个家伙是从湖北来这里找亲戚的,没有当地政府的证明。我们问他,还好不耐烦,关进牢里,向同牢的人骂我们缺德!你们说,该不该打?”
犯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几个人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该”。
狱卒头头大喝一声:“都说!哑口了?该不该打?”
这时,众犯人齐声响亮地应了一声:“该!”
犯人们滚进牢房时,袁泉又发现了一个人:他的同学常绍华!啊,他也抓来了!
隔了一会儿,发电机响了,每间房号里都亮起了灯,袁泉知道,这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从柱子上新接的电线就可以看出。他知道,若是点煤油灯,“床”是稻草,被人纵火了怎么办?
袁泉关进牢房后,表面上平平静静,就在这平静的外表下面,一团烈火在腾腾燃烧。他一次又一次地压住心中的火头,不让它爆发出来。他知道,这里不是说理的地方,说了没人听,也不会让你说。理在哪儿?在狱卒们凶狠的皮鞭上,在狱卒们血腥的马刀背上。有人赋予了狱卒这个权利。每一个被押来的人到了这里,就成了犯人,犯人是没有任何自由的。袁泉问自己,我犯了什么罪呢?不知道。那么,和他同时抓来的人犯的是什么罪呢?也不知道。不但他自己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押送他们来的人也不知道,决定押送他们来的人都不知道。那么,谁知道呢?不知道有谁知道。也可以说,谁都不知道。但就是要把他们作为犯人关起来,这是上面的头头决定的。上面的头头也只知道需要抓人,至于要抓谁,要抓犯了哪些罪的人,上面的头头也不知道。因为上面的头头是听了更上面的头头的指示后执行的。
袁泉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中,一项一项理着自己的思绪,他要把一道道思绪在烈火中淬火,使它们变成一颗颗具有爆炸力和穿透力的子弹,出狱后决定和他们血拼一番!
牢饭送来了。袁泉看都不看一眼,他紧闭着嘴,紧咬着牙,心中的怒火从两只眼里往外喷射。
第二天也是这样,第三天仍是这样,他不朝饭望一眼。
鲁松庆观察了袁泉好几天,他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需要开导开导。夜里,他朝牢友们使了个眼色,把袁泉搂到身边,悄声地问:“为什么把你抓了来?”
袁泉把经过叙述了一遍,鲁松庆摇摇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你得罪过什么人?”袁泉把他和马甫辰的事情说了一遍。鲁松庆又问,在这以前呢?袁泉想了想,说,发表了两首诗后,大队将他定为社会渣滓和危险人物,他质问了大队治安主任。鲁松庆抬起手,想狠拍一下,忍住了,只轻轻地碰了碰:“就是了!就是你太天真,太天真造就了你的傻!大队把你定为危险分子,你有什么权利去质问?在这个你斗我我斗你的社会里,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有的人就是利用你的单纯,向你谈别人的长七短八,引诱你去给别人提意见。结果,得罪了人,而那个在你面前搬弄的人却得到了好处,他们的工作因你有了起色。四清工作队保了你没有?没有呀,屁股一拍,走人了,你却走不了。偏偏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整你就名正言顺了!”
也真奇怪,鲁松庆的一番批评的谈话,使袁泉开始放松自己了。这一夜,鲁松庆的嘴贴着他的耳朵偷偷地说了下去:“你有这么一个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其他的青年横向比较呢?你如果时时把父亲的历史比作一顶大帽子压在头上,时时把自己看得比任何人都低一等,你就会处处小心了。即使再有激情也不会写诗了,即使给你一座金山银海也不会去分析马甫辰的所作所为了,他也不会记恨你了,你这次也会和好多五类分子子女一样不被抓来了。你知道我的历史么?十八岁那年,当了一年保长,因为对县衙分配到我这个保的抽丁任务和交粮任务不满,和县长大人吵了一架,甩手不干了。第二年迎接解放,和几个热血后生组织了一个青年队,解放军一来,我们也就解散了。过了几年,当教书先生。1957年,嘴巴没封住,放了几个臭屁,划为右派,开除回家。两年前,翻出了我当保长的历史,加上是个右派,成了个双料阶级敌人。也不管我是不是为迎接解放出了力,只要一开斗争会,就把我拉上台,一来二去,我的脸皮厚了!你看,前天把我抓到这里来,我心里一直轻轻松松。”说到这儿,他长吐一口气,偷偷地抽了一支烟,又接着说:“现在的社会里,农民就是奴隶。奴隶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奴隶是队里的大队的干部,中等奴隶是一般社员,有历史问题的有出身问题的就是下等奴隶了。上等奴隶奉奴隶主之令监管我们,你这个下等奴隶偏要争中等奴隶的权利,想得到上等奴隶的地位,而且,你还要写文章,想向奴隶主的位置上爬,你说,那些中层奴隶上层奴隶能容得下你吗?能不压趴下你吗?所以,你呀,聪明反被聪明误。”
鲁松庆和袁泉直说到后半夜,才咂巴了几下嘴唇,睡着了。只有袁泉一个人还睁着一双大眼睛。
门边的那只粪桶里,装了大半桶尿,还有两包大便,牢房本来小,加上窗户都被钉死了,臭气熏得人的眼睛睁不开。向狱卒报告了好几次,请求允许把便桶抬出去,不知为什么老不答复,难道这个问题也要请示上级?没法呀,臭就让它臭吧,反正关进牢房的每一个人都是臭了才抓来的,这是对“臭味相投”这个成语最好的解释啊!
袁泉还没有一丝睡意。他已经三天粒米未沾了,他打算一定把绝食斗争坚持到最后。这个最后是个什么概念呢?是预定日子的最后的一天?是你取得胜利的一天?他说不准,如果是指预定的最后一天,那么,他被预定了几天呢?七天?八天?或者是他的生命枯竭的一天?如果这个最后是指取得胜利,那么,这个胜利用什么形式来体现呢?是当着千人百众宣布:袁泉是个好同志,我们抓他抓错了?还是向他谢罪:我们的政策水平不高,请求你的谅解、并给你补偿?几天来,他已经抱定了九牛拉不回的决心。自从听了鲁松庆的一番话以后,他的决心开始动摇了,他不得不从多方面审视自己了。当初没批准加入共青团,他就应该这样想:是的是的,我不能入团,那么多出身好的同学都没有入团,好多连申请也没写,我不应该先他们一步。是的是的,我不应该想成为一个歌唱家,不应该想成为一名电影演员。我只能这样想:我五音不全,行动如木偶,我只配听、只配看。是的是的,当初没考上高中,我就应该这样想:对喔对喔,我不能读高中,我没资格读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好差好差。做到了这点,就会兴高采烈地去田里插秧割谷,河边挑土筑堤。从学校回农村后,我就应该把所有的书籍烧了卖了,钢笔也扔了。心里就应该这样想:对极对极,我应该把学的知识全忘掉,它不能增产粮食。我不应该想进剧团当演员,我不应该去图书馆借书还书,我也不应该学写什么狗屁文章,这样我就不会为人所知,更不会令人刮目相看。我就不应该让殷佳执对我产生好感,更不应该和殷佳执相爱、结婚,让她甘愿为我而抛弃自己的美好前程。我就不应该继续求进步,不应该向工作队的黄同志谈自己的理想和打算,黄同志也不会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我就不会深入分析马甫辰的所作所为,马甫辰也就不会惦记我,我也就不会被关进牢房了。他把几年来经历的过程通过反向的梳理,终于悟出了最根本的一个解决之道:时时用一顶无形的阶级敌人的帽子把自己严严地罩着,让自己成为一个会说话不会思考的机器。
也真奇怪,有了鲁松庆的一番开导,有了自己的反向思维,袁泉的心里平静了。平静了的袁泉突然感到了饥饿。这种饥饿和大跃进时期的饥饿有几点不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只要他明天答应进食,可以吃到一缽饭,至少有四两。只不过,现在是在恶臭的牢房里吃牢饭,当年吃得少,空气倒新鲜。
住进牢房几天了,天天吃在牢房、睡在牢房、拉撒在牢房,空气的污浊和大小便的恶臭熏得人直作呕,饭菜从窗口递进来后,他们是把饭和着难闻的污臭的气味一起吞下肚的。由于袁泉心里放松了些,便觉得过这种日子是应该的,命该如此,这么一想,居然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