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闲梦远

　　漫长的三个月，就似整整的三个世纪。舒童上挂学习已经三个月了。
　　徐晓韵躺在沙发上。放着电视，可电视里放的什么都不知道，呆看着攥在手里的手机。她怕怠慢了任何一条信息。手机提示音终于响了。
　　“晓韵，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看你最清晰，最真吗？”
　　“知道，在黑夜里，闭着眼睛的时候，看着我最清晰、真实。”
　　“不对，傻瓜！是在我完全失明以后，那时候看你才最真实，最清晰。”
　　“呜呜呜，不准这样说。我不要你失明，就是假设都不行，你失明了就失去了整个世界。”
　　“小傻瓜！失明了我就得到了一个最永恒、最美好的世界。”
　　“可我不要在你心里生活，不要你用心触摸我，我要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爬满鱼尾纹，乌发变银丝，看着我牙全部掉光，成为一个瘪嘴的老太太，嘴角还挂着涎水。”
　　“晓韵，心灵是无限大的，我要你在我的心里也是无限大，在每一个角落都有你的容颜、声音、气息。”
　　“舒童，呼吸到的都是你的气息！”
　　“晓韵，只想用思念写你的名字。”
　　静默了很久，闭上眼睛感受彼此的思念、呢喃。
　　“快叫妈妈，说昕宇散步回来了。”
　　舒老夫妇和孙子散步回来了。晓韵连忙拨通舒童的电话，让舒童听听孩子的牙牙学语声。
　　舒童激动得只知道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一家人都沉浸在孩子甜甜的牙牙学语声中。
　　此刻的空气都是甜的。
　　时光就这样在指尖、发间、还有永远无法停下的脚步中流逝。
　　舒童的事业蒸蒸日上，已经坐上了财政局长的位置。这些年的忙碌、打拼总算没有白费，当走在全市各大局长的行列里时，自己是最年轻的一个，自豪感、成就感油然而生，瞬间心中就会膨胀起更大的雄心和壮志。但是一想到，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还在制定一个又一个的计划，撰写可行性论证报告；当每个佳节时，还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陪着笑脸、说着好话，使出浑身解数争取资金，有时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酒”把自己弄进医院，舒童就觉得累，觉得苦，觉得自己掉进深深的寒潭，起不来，沉不下去，苦不堪言。然而这一切他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他的父母、妻儿。因为他是他们的山，是太阳，是不能让他们感觉他身上有阴影的。所以很多时候真想有一个安静的，没有责任、义务的不染世俗的净地让自己好好放松、休息。
　　舒童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无事的周末。这个周末没有额外的加班。于是计划美美的睡一个懒觉，然后去闲逛自己喜欢的花卉市场。
　　早晨自然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今天的太阳很好，天空也很透亮，没有一丝云朵。拉开窗帘，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深深的吸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疲乏似乎远离了自己。
　　“起来了啊！舒童。”
　　“嗯。昕宇呢？”
　　“已经学外语去了。”
　　“爸妈呢？”
　　“买菜去了。早饭在桌上，洗漱好快去吃。我做美容去了。”
　　门碰的一声关上了。看着晓韵消失的背影，舒童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年，事业上很累，在家也感觉有些累。晓韵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工作能力强，对公婆很好，带孩子也有方法。
　　可是对感情要求很高。不论自己再累，每天都得给她发一两条甜蜜一点的短信，打一两个问候的电话。她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必须记住，要搞一些小浪漫，否则她会不快的。有时会任性地发脾气，闹点小失踪，有时会用一双幽怨的眼睛望着你，那种欲语还休的表情，让你感觉心里很难受。晓韵虽然年龄老大不小了，可是由于学校环境相对单纯，她自身工作能力强，自己又是她的一把大伞，让她衣食无忧，事业无忧，始终保持着一颗童心，和大学时代没什么变化，还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小家的温馨里，有时候真让舒童觉得穷于应付。
　　洗漱完，吃完早饭，舒童来到久违的花卉市场。扑鼻而来的玉兰花香、兰花香、百合香、让人微微有些醉。闲暇时舒童爱侍弄花草。虽不是专家，但也是一个执着的爱好者。他一路仔细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盆栽。舒童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他不仅要看盆栽，还要看养盆栽的主人。不俗的主人，才能养出不俗的花。
　　一阵悦耳舒缓的《春江花月夜》古筝曲，从一个花店流泻出来。一看花店的名字叫“闲梦远”是一块古色古香的匾。赭石色的底纹镶嵌黑色的字。这个花店以前好像没见过啊？舒童很纳闷。名字不俗，乐曲高雅，门口放了两盆兰花。他走了进去。看见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女人，穿着一条中袖白色丝质裙子，袖口和领边用紫色的丝线绣了一圈简洁的碎花，柔柔的黑发，用一条纯白的丝帕松松的束着，长长的垂在腰际。白皙的手腕上戴着几串茉莉花，葱白的手指正拿着一把红色的剪刀，修剪着一盆茉莉。整个身形线条柔和，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感觉就是一朵幽幽开放的兰花。舒童呆看了一下，立即问道“老板在吗？”
　　那女人转过身来。只听见悦耳的女声，柔柔的充满磁性，“我是，请问要买花吗？”
　　是一个年龄30岁左右的女人。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的。镶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清亮，如一潭静止的湖水。没有漂浮、轻佻的眼神，也没有职业性的假笑。对着舒童温和真诚地莞尔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很干净。没有晓韵漂亮，但是看上去就能让心宁静。那笑容能消融你的一切烦恼，就如一颗长在幽谷的兰花，出尘脱俗。而晓韵就如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站在这个花店里，她就是一株最美的兰花。再想想店名突然一首词在自己头脑里闪现。李煜的《望江梅》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
　　满城飞絮辊轻尘。
　　忙杀看花人。
　　舒童笑意盎然的看着女老板。女老板脸上有些粉色，眼神微微低下看了看脚尖，然后抬起头迎着舒童的眼光。
　　“你这店名是不是出自李煜的《望江梅》。”
　　“是的，看来先生是诗词高手呢。就三个字你就知道出自何处。”
　　“以前喜欢唐诗宋词呢！”
　　“看得出。”女老板盈盈一笑，眉梢上翘，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舒童看得心神一荡。她真像影视明星许晴。不食人间烟火的气韵，一脸的书卷味，举手投足间透着大家气度，一脸的安静从容，浅浅的笑意就如剪剪的春风，让人神气清爽，气定神闲。
　　女老板捋捋耳边的头发，才发现她耳上坠着，两颗翠绿的珠子，就似两颗碧绿滚动的水珠，马上要滴落下来，嫩白的脖颈和这熠熠的绿色光晕那么和谐，让人感觉眩晕。舒童有点呆了。
　　“先生，想买什么花？”舒童为掩饰刚才的失态，连忙说：“我就要你刚才修剪的那盆茉莉。”
　　“好的，先生。这花30元，盆40元，因为这是仿制的青花瓷，我是最便宜的价给你。你看行吗？”
　　“行、行的。”
　　舒童没有还价，抱着这盆花，匆匆离开。
　　这些年，虽说不上阅人无数，但是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从没入舒童的法眼，一方面晓韵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才女，另一方面总觉得这些女人身上看不见一丝洁净的气韵，都是庸脂俗粉。而这个卖花女人身上透着安静、超然物外的气度。从她身上看见的就是纯净、安宁。她就像一潭清澈宁静的湖水，温柔而娴静，让心清凉而安静，忘记俗世的烦忧。这样的女子怎么来卖花？不过也只有她和花能融合在一起。
　　舒童把那盆茉莉抱回，放在卧室的窗台上。每天劳累时，看着这盆花瞬间就能舒缓情绪，安宁心绪。
　　这天，省上来检查工作，一个部门出了纰漏，舒童被市长批评了几句。心里很是郁闷。也不想告诉家人。于是不由自主的来到了“闲梦远”。
　　此刻已经夜幕降临，花市的人比往常少些，较为安静。每个花店都亮起了灯箱。可“闲梦远”却在门口挂了两个粉色的纱灯。灯上是白色的梅花，很雅致。店里依然响着悠悠古韵。仔细一听是《平湖秋月》，一股兰花的馨香扑鼻而来，让人顿感神清气爽。
　　舒童又走了进去。女老板正一手托腮枕在茶几上，一手拿书专注的看着。茶几古色古香的红木，旁边还有一个和她坐着一样的圆凳。今天穿着一袭粉色的丝质长裙。柔柔的黏在身上，线条玲珑毕现。黑黑的长发疏散的垂在胸前，遮住了半个脸，舒童地到来她居然没感觉到。舒童不忍打扰，走近一看原来拿的是《宋词精选》。此刻，女老板才发现，有人站在面前。抬眼看见舒童，并没有丝毫的惊慌，而是微微点点头。
　　“对不起！刚才看得太专注了，怠慢客人了。想买点什么？”
　　“先不说买什么，能给我看看你看的哪首词吗？”
　　“可以的。”
　　舒童拿过一看，原来是竟是李煜的《相见欢.秋闺》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舒童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今天事情不顺，心情难免抑郁，骤然看见这首词蓦地生出了些许感慨。
　　便不由自主的说道：“人与花都有共同的梦想，可是真正能实现的有多少呢？不过都是这盛世繁华的陪衬。”
　　“先生说得极是。盛世繁华终将逝去，留下的只是孤寂的残红一地。”
　　舒童惊诧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咀嚼着女人刚才的话。
　　“先生，坐坐吧。”
　　她让舒童坐在自己对面的圆凳上。然后拿出一个青花茶碗，给舒童泡了一碗茉莉花茶。
　　嗅着清雅的茶香，舒童的心已经没有了烦躁。安静下来。
　　“老板冒昧，你贵姓？”
　　“我姓花，叫花雨尘。”
　　“细雨微尘，只有你才配叫这个名字！”
　　花雨尘浅浅一笑。
　　“你喜欢古典诗词？”
　　雨尘微微点点头。
　　“我很喜欢，也曾学写过古典诗词。”
　　舒童很高兴，觉得遇见了知音，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我也一直喜欢古典诗词。曾经也用心的学写过。我仿写过柳永的、李煜的，也仿写过辛弃疾的，可是到最后，感觉拾古人牙穗，没法赶上古人，更别说超越。很多时候觉得精彩的句子都被他们用完了，再也找不到更美，更好的句子来表达心中所思所想……”
　　雨尘没有说话，微笑着注视舒童，看见舒童说到激动处，总是赞许的点点头。舒童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以前和晓韵说这些话题，晓韵总是主角，她的理论更准确到位，论点论据更充分。自己就是一个听众。而今天自己却是主角，还有这么一个温柔可人的女人认真、专注的听着自己说话。
　　舒童都不知道自己演讲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且下起了雨。一看时间，已经快十点。赶紧告辞。花雨尘看见雨下得不小，就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舒童。
　　一把纯紫色的伞。
　　走在雨中，顶着这把紫色的伞，舒童嗅到了紫色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