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根兄弟（二十二）

　　张大哥和这家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邻居了，张嫂去逝后张大哥才离开老房子。老邻居家也是一帮的孩子，那时的生活比张大哥家还差，男人又在“文革”中给整成了精神失常，老太太没少受累，可老太太对疯丈夫的照顾那是没地说的，这点最让张大哥满意的。虽然老太太长得丑了一些，比起张嫂来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可张大哥还是觉得她人不错。在两个人都没有一半变成孤独一人时，张大哥曾经有过“凑一起”的想法，可人家老太太却没有此心，张大哥只得死了这份心。今天大娃又提起来，张大哥眼睛更亮了一些：“那老太太心眼真好，那些年那个疯老头子没少折腾她呀，吃了不少苦，可她还是一心一意照顾他，好人，真是好人呀，世上少见的好人。”张大哥赞不绝口。“爸，那个姨真的不错，可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三娃问着老爷子，“怎么样了？都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过得不好哇？”张大哥立刻瞪起了眼珠子，“听说有些小脑萎缩了，经常犯糊涂，有时候连家门都找不到，丢了几次了。”三娃说，“是的，爸，现在她在老儿子那住，我经常能看到她。”大娃补充着。“真的呀？白瞎了，真白瞎了，唉！”张大哥叹了口气，眼睛又突然变暗了。“老太太说话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但唠嗑好象没什么大事吧？”二娃斜眼观察着老爷子，“那可真不行呀，比我小十五六岁呢，咋还没有我脑子清楚呢？那可不行呀，不行不行，唉，白瞎了……”张大哥马上就变了态度了，估计还是“老干部”的身份在作怪了。“那……要不哪天我拉你去老房子看看，也许能看到她，成不？”二娃试探着问老爷子。张大哥沉吟了半天说：“行，去看看老邻居吧，咋会变成这样呢，白瞎了……”
　　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二娃小心驾驶着车在积雪的路上慢慢行驶着。回家乡的路很熟悉，那是几个娃小时候一直生活的地方，他们的梦想都是从这里起飞的。虽然每年大家都会回到家乡看一看，可每年都觉得家乡在变化着，不是在变得繁荣，而是在变得萧条。
　　随着城市飞速发展，家乡的人都奔向了城市，或省城或县城，家乡的人口象是被海棉吸着的水一样，一点点被抽干着，只有那些挪不动窝的、故土难离的、无能为力的还在坚守着冷清的街道。火车、汽车倒是比以前多了，来来往往轰轰隆隆，可都是路过的，没有几辆车的终点站是这个小镇。
　　在几栋各自独立的老宅子前停了下来，张大哥在二娃三娃的搀扶下下了车，大娃早在门口迎接着了。一进门一股热气扑来，火炕烧得烫屁股，锅里炖着小鸡，大嫂还在往灶坑里续着柴禾。进了里屋，一个老太太坐在炕边，脸色黝黑，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厚厚的棉衣下隐藏着干瘦的身体，灰色的头发梳里得很整齐，是大嫂把她喊来的。看到张大哥进来，显得有些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手颤抖着似伸未伸地说：“是张大哥吗？”似乎是不很确实自己的记忆力。张大哥倒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个老邻居了，哈哈笑着说：“哎呀，你不是孩子他大姨吗？看看，也老喽哇。”说着握住了老太太的手。老太太也激动得拉着张大哥的手说：“大哥呀，你身体挺好的呀？看你气色多好哇，真难得呀。”“啊？你说什么呢？”张大哥看着老太太光嘴动可没听到声音，二娃赶紧说：“大姨，我爸耳朵背了，小声说听不到了。”然后冲老爷子喊：“爸，我大姨说你身体好，气色好呢。”“啊！哈哈，可不是咋地，每天肥吃肥喝地，啥也不想，能不好吗？”张大哥慢慢坐在炕边，“老二，你看你爸哪象九十岁的人呀，看上去也就不到八十，真好。”大姨说完，一脸的羡慕。二娃把大姨的话“扩音”给张大哥，张大哥笑得更爽朗了。
　　两位老邻居开始天南地北地唠了起来，二娃就在边上当起了“扩音器”，喊了一会儿就觉得累得嗓子眼发干。“嫂子，给我整杯冰水来。”二娃喊着厨房里的大嫂。大娃从里面探出头来问：“老二，冰水是什么？”“凉水，我的嗓子冒烟了。”二娃急着要润嗓子。两个老人唠了一会儿，张大哥对二娃说：“老二，你大姨这身体也不确的呀，脑子一点也不糊涂。”那意思是你们的“情报”有水份，八成是假情报。回头再看老太太，老太太问张大哥：“大哥呀，这是老几呀？你们怎么来的？”说着指着二娃。张大哥当时就蒙了，都说了三四遍了是老二开车送来了，这咋转眼就忘了呢？看来真是糊涂了，孩子们的“情报”挺准的……
　　“大姨，一会儿就在这吃饭，我爸好不容易来一回，老邻居的老人也就剩你们两个了，这可真不是外人呀。”大嫂边端菜边说，“对对，让你大姨也一块吃。”张大哥也邀请着。“不了不了，我那儿子还在等着我呢，我回去了，一会儿没事再来。”大姨说着起身往外走，大家也不好拦着，担心她的儿子找上来。这老一辈相处了三十多年的好邻居，如今已经传给了下一辈了。大娃和大姨的老儿子也已经作了二十多年的老邻居了，都还住在同样的老房子，做着同样的老邻居，感情依然是那样的不分彼此。
　　吃过饭已是下午时分，大娃和媳妇劝老爷子在这住两天，张大哥一听，马上站起身来说：“不住不住，老二，走吧。”这是张大哥的习惯话了，只要到了其他孩子家，从来就没有住过，他的理由是“人老了，挪地方睡不好觉的。”既然老爷子想走，那只得听从了。二娃和大哥说：“甭留，留也留不住，咱爸那就是个犟，你的脾气就随他。嘿嘿，大哥，你说他还看不上你的倔脾气，可他自己……”
　　“老二磨叽啥呀？走吧。”张大哥又催上了。刚要出门，邻居的大姨又来了，看到张大哥就问：“这是谁呀？”“大姨，这是我爸呀，刚才你们还唠嗑来的呢。”二娃知道大姨就这样，转身就忘事。“呀，是张大哥呀，啥候来的呀？这就要走哇？”大姨似乎刚看到张大哥一样。张大哥一看这回可真的完了，冲着老邻居说：“走了走了，赶明儿个再来看你呀，路滑不好走哇。”“这么急就走哇？可惜了呀，没多唠一会儿，大哥呀，听说你在编东西呢？我看老大家里有你做的，真好看。”大姨羡慕着。二娃马上说：“大姨，我回去让我爸给你编几个动物和花什么的，还有灯笼送给你。”大姨不好意思地说：“嗯，那感情好了，真挺漂亮的，我看到你大哥家里摆的了……”
　　离开了老房子，张大哥一路不吱声，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三娃对二哥说：“大姨要的那些手编工艺品，那得老爸编，你瞎答应个啥，你会编咋地？”“我不会编爸会编呀，老邻居张回口，那是看得起咱爸。你看放在咱家不怎么显眼，可放在大姨哪可能就是个宝。”二娃替老爸做着宣传。张大哥这才睁开眼睛，又叹了口气说：“真白瞎了，多好的人呀，咋说‘傻’就傻了呢。”“爸，那不是傻，那是脑萎缩，年龄大都会这样的。”二娃解释着，“扯，那不就是傻了？我年龄比她大多了，也没萎缩呀。”张大哥不服气。三娃吐了下舌头，贴近二娃的耳根子说：“咱爸也快缩了，老发火吗。”“别得瑟，我开车呢。”二娃没敢回头，只是狠狠说了三娃一句。“老二，说什么呢？”张大哥听到点动静了，“爸，我说我大姨向你要的手编工艺品，你给不给她呀？”二娃转移了话题。“给给，她要什么给什么，好人呀，白瞎了……”
　　一冬天张大哥基本没怎么出屋，只是在屋里活动一下胳膊腿。不是他不想出去，是被孩子们硬给“封”在屋里不让出去，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一位九十高龄的父亲，对四个娃来说那将是多么大的一份幸福呀，为了老爷子的健康，四个儿子没少想办法，可张大哥就是我行我素。
　　又是一年开春了，张大哥又准备着开始外出活动。哥四个紧急开了个“秘密”会议，研究老爷子的活动问题。二娃抢先发了言：“咱爸可真愁死我了，耳朵不好说给他买助听器，他说用了那东西耳朵更不行了，结果得天天和他‘喊’，这外面气候渐好了，我说准备给他买个轮椅，推一段走一段多好，你们猜他说啥？”二娃故意停下了话头，“说啥？肯定是说用了轮椅腿不就完了，对吧？”三娃猜到了。“可不是咋地，还是那套老理论，我说那不行整个拐棍呢，他也说能把腿住废了，这万一出去摔了可咋办？”二娃无可奈何。大娃插嘴了：“咋爸就是犟，我要不……不随他这眼睛能……我看呀，就跟个人吧，有什么事照应呗，没……没啥好办法。”“天天跟着，也够熬人的，二哥可是没少遭罪呀。”四娃说了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