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漫漫乘车路

　　杨健平随着人群向站台走去，他很想停下脚步，再回头看一眼妻子，但是他不敢，他不想让贺思佳看到他那张失落忧郁的脸，那是一张无可奈何的脸。他甚至想着如果贺思佳喊他一声让他留下来，他肯定会立刻撕掉手里的车票转身跟她回去，虽然在影视剧里，这样的情景一般都是男人送女人时才会出现的。他不是去旅游，不是去短暂的出差，他高兴不起来，这一次离开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城市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但他又必须要去，何况妻子是那么支持他，对他抱着那么大的希望。
　　开车的时间大约是凌晨四点，上车的人们都是打着哈欠的。好在顶头上司江怡俊还算比较尽人情，给他买了一张卧铺票，使他不用在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要不非把他折腾出病来不可，以前听说有的人坐火车买不到卧铺票，一坐就是三四十个小时，他从心里往外佩服这些人，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
　　上车的人们在一阵喧哗声中把自己的行李安排好，然后就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拉过那床不知有多少人盖过的被子找周公约会去了。
　　杨健平也想再睡一会儿，可他在铺位上翻了好几个身也睡不着，一是白天他已经在家睡了一阵儿，现在还不是太困，另外，从对面铺位上传来的响彻云霄的鼾声也搅得他心神不宁，本来他以为那呼噜声应该是从一个彪形大汉的嘴里发出来的，但他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那声音的制造者竟然是一位中年女性，而且身材还很丰满，因为她已经把那床被子掀在了一边，整个身体占满了铺位，一只粗壮的胳膊已经耷拉到床外边，只要稍微一动，她就很可能从铺位上掉下来。
　　杨健平拿了一本书，下了床铺，来到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想看几页。可那里也没有亮灯。有几个吸烟的人正在那里吞云吐雾，难闻的烟味呛得他咳嗽了好一阵，他自己是不抽烟的，所以对这种味道就特别敏感。他只好去了趟厕所，然后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静静地盯着上面的床板。
　　对面的那个胖女人让杨健平感到很羡慕，一个在这种环境下还能睡得这么香的人，一定是个心态特别好的人。
　　杨健平起身，从包里拿了一桶方便面，接了一点热水，然后把盖子盖好，放在过道的桌子上，他并不饿，只是想找一点事做。他坐在过道里的凳子上向窗外望着，车的速度很快，一排排的树木迅速地向后面倒去。火车经过的地方看似都是一些人烟稀少的乡村，土坡上干枯的荒草随着风摇动着自己的身躯，地面上还残存着一些积雪，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从景色上判断，列车还行进在北方。
　　杨健平打开方便面面桶的盖子，喝了一口汤，浑身顿时感觉暖和起来，冬天出门真是有点受罪，车厢里虽然不是很冷，但也感觉不到暖和，和家里带着暖气的屋子没法比。
　　这时一个人坐在了他的对面，是他下铺的一个老人，看年龄也应该有六十左右了，比自己的父母小不了几岁，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老人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夹克，头发有些微白，面色红润，精神矍烁。他打开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饼来，就着一盒八宝粥嚼起来。那张饼明显是自己家烙的，带着一种特殊的香味。杨健平感到很好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把自己家做的食物带到火车上来吃了。
　　那人看了看有些吃惊的杨健平，笑着说：“这是我老伴做的，每次出门的时候，我都会让他给我烙几张这样的饼，这一出门就是两天，吃别的东西我不习惯。”接着他又问杨健平：“小伙子，你去哪啊？”
　　“我去深圳，您呢？”
　　“我也是去深圳。你是去那边工作吧？”
　　“不，啊，是！”杨健平说得有点含糊，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做的算不算是一份工作。
　　“我到那边是去看我儿子。”老人没等杨健平问，自己先说了。
　　“他在那边工作？”杨健平问。
　　“嗯，都去了好几年了，这两天他们小俩口忙，让我和他妈帮着带一下孩子，每年都是这样，都是用这样的借口让我们过去，其实我们也知道，孩子就是想让我们离他近点，什么看孩子，根本就用不着了，早上上学他妈送，晚上我儿子去接。”
　　“那您儿子在那边做什么工作的？”杨健平平时并不愿意与陌生人过多的闲聊，但听到在深圳工作的字眼，还是激发了他很大的兴趣。
　　“现在是在银行当一个什么职员，具体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银行，那可是个好单位，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其实他自己并不想去，是他妈妈硬逼着他去的，到了那，工资是死的，每个月就那么六七千块，比原来他给房产中介打工时少多了，他是靠那个工作才在深圳站住了脚，买了房子和车。”
　　“那他在深圳呆几年了？”杨健平对他的儿子越来越好奇了。
　　“快到十年了吧。”
　　“那你儿子可真了不起，十年就能买房买车，不容易。”
　　“了不起可说不上，但不容易是真的，不过这孩子倒是挺努力的，用他的话说，在深圳，困难多，机会也多，那就看你怎么样把困难变成机会了。”
　　“那当初他去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朋友亲戚在那边做得不错的？”杨健平想知道他的儿子在那边有没有什么特殊背景。
　　“没有。”老人听出了杨健平的话外之音，“这个孩子就是胆子大，他一个同学在那边打工，也就是一个工厂的工人，他去找他玩，然后就留在那了，至于背景，我们家都是北方人，在那边也没亲威朋友，其余的全靠他自己了。”
　　接着老人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咱们北方人都挺恋家的，总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够了，如果把这个观念放下，可能会好一点。”
　　听完这句话，杨健平沉默了，同这个老人的一番对话让他陷入了沉思。他虽然不能判断这个老人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那句“困难多，机会也多”的话却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从年龄判断，他的儿子也不过三十多岁，那么十年前也就是二十出头，还是一个孩子，可自己已经三十多了，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呢。但他转念一想，十年前和现在可不一样啊，那时候的市场变化也没现在复杂啊，竞争也没现在惨烈啊，不如那个孩子也很正常啊！想到这，他自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对自己说，可别给自己找借口了，都已经上了车了，别的就不要想了，只能往前走，没有回头路了。那个孩子的路完全是自己走出来的，而自己还有个公司在身后呢，好歹也是一个公司的销售员呢，别人能干好，自己为什么不行呢，如果还没做就先把自己的能力否定了，那不等于还没上战场，就先把自己给枪毙了吗！
　　想到这，他立刻感到浑身血液流动加速，神经也变得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这是出发前公司给自己印制的，说，“大叔，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到了深圳希望能多联系。”
　　他递名片的目的当然不是希望老人能主动联系他，他是想让老人也能留下他的电话，说不定以后到了深圳还真能用得着，老人接过他的名片，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小伙子，我可没什么名片，这样吧，我把我的电话写给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杨健平接过老人用手写的纸条，从上面的内容来看，知道老人姓姜，他没想到老人这么痛快地就把联系方式告诉了他，要知道这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啊，他说了声“谢谢姜叔”，内心里对老人更加尊敬了。
　　老人收起了写电话号码的笔，然后说，“小伙子，你先坐着，我得去睡一会儿了，昨晚上，因为那个，我都没怎么睡。”他指了指那个胖女人的铺位，杨健平也会心地笑了，心想，看来受那个呼噜声的影响睡不着的人可不只是自己。
　　老人回去睡了，他对面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年轻男人，比他大三四岁左右，在简单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他就开始神侃起来。从他的口音听得出来，这是一个标准的北京人，带着北京人特有的那种儿话音，天南海北，人文社科，政治军事，无所不知，说得杨健平晕头转向。对于有些人来说，能遇到这样神侃的人可以排解旅途的寂寞，可对于杨健平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更想清静一会，想一点心事，或者看几页书。可是对面的那个人完全没有看出他的感受，继续无边无际地说着，这也算是一个本事，没人搭腔，他也能讲得下去。
　　一个小时过后，杨健平觉到心烦，也顾不上礼貌，说了声我有点困了，就起身上了自己的铺位。
　　杨健平确实有点困了，和那个老人一样，因为那个胖女人的呼噜也没有睡好，此时正想休息一会。可列车员的叫卖声却让他很难入睡，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卖货的，三五分钟一趟，也不知道能有多少人买。刚才还在和自己乱侃的北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一个酒友，正在那边喝边侃，酒精的作用使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列车进了一个站点，玻璃窗外一群小商贩在外面举着手里的货物喊叫着，看着他们踮起脚尖扬着脖子的样子，杨健平觉得很有趣。火车里的嘈杂和火车外的叫卖声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交响曲，只是他们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掌声。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睡个好觉，真是难上加难，杨健平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只是在床铺上把自己当做一张饼烙来烙去的，任由各种声音考验着自己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