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洒长城（70-72）

　　70
　　第二天，用过早餐后，我和尚清华就离开紫枫家，无论薛紫枫如何挽留，我们都坚决离开了。在这里，不是紫枫不够热情，也不是薛家招待得不好，反而是他们太热情，招待得太好，让我简直是受宠若惊，更重要的是，在个地方，我总是感觉到四周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喘不住气来。
　　昨天晚上，紫枫带我去了紫雨的房间。紫枫说，紫雨走后，这里一直空着，只是每天安排清洁员打扫一下。房间里，挂着紫雨的巨型照片，照片上的紫雨，温柔恬静，含情脉脉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到紫雨临死时说的话，“阿城，乖，不哭。我只是想睡一觉。我睡一觉就好了。”
　　床上仍然摆着她喜欢的泰迪熊，大大小小的泰迪熊，神态各异的望着我。可是它们的主人，却永远地离开了它们。我鼻子一酸，泪，潸然而下！
　　紫雨，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紫枫坐在紫雨的床上，说，阿城哥，你知道当初姐为什么会跑到北京来找你吗？而且那么坚定地跟着你？
　　我摇摇头，这些我真的不知道。紫雨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那她为什么来找我呢？难道仅仅只是如她所说，是我的文字追随者，喜欢我的文字而爱上了我？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紫雨爱我，而不辞艰难的跑到北京来找我，仅仅是因为爱我么？
　　紫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影集，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小孩，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留着齐眉的刘海，豁着两颗门牙，天真的笑着；在她的怀里，抱着一孩童，胖嘟嘟的，眉心点着一颗红痣。
　　这是？
　　姐姐和我。紫枫笑了，这是我满周岁那年在北京天安门前和姐姐的合照的。
　　这是我跟姐姐唯一一张合影，而且我那时还是那么小。一直觉得跟姐姐有机会再合影，可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成了一种永远的遗憾。
　　紫枫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跟紫雨的感情，从小就在一起，直到她遇到我。紫枫笑了笑，说，阿城哥，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从小都没有兄弟姐妹的我，对于他们姐弟情，我是打心里羡慕啊。
　　紫枫接着说，我们的童年是在北京红星胡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们跟着母亲在那里生活，而且母亲的身体很不好，我从小都是姐姐照顾的，虽然姐姐仅仅只比我年长六岁。
　　我默默的听着，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当初紫雨会不辞千里，跑到北京来找我？
　　紫枫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会儿，望着我，说：“阿城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可是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真的。这个房间我是从来不让外人进来，除了打扫清洁阿姨。可是今天，看到你，似乎又看到了我的姐姐。姐姐那么爱你，虽然现在姐姐不在了，在我心里，你还是我最亲近的人啊。”
　　我点点头。我虽然不善言辞，但我并不笨。看得出来，紫枫真的是没有拿我当外人啊。我不知道我前世是烧了什么高香还是积了什么阴德，让一个富家千金不惜一切地爱我，而且她的家人，对我又是那样的友好！
　　在妈妈离世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爷爷不爱，姥姥不疼的坏孩子，从来没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地跟我说话。紫雨，真的太谢谢你了……
　　是在想姐姐吗？紫枫望着我，笑了，望着墙上紫雨的照片，说，姐姐现在一定很幸福，有你这么好的人爱她，姐姐能够遇到你，是她一生的幸运！
　　阿城哥，你还记得在东堂子胡同里那棵老槐树吗？有一个小女孩在那里被一群孩子欺负时，有一个男孩子救了她，却在自己额前留下一道伤疤。
　　我伸手摸了摸眉毛里那道伤痕，记忆像初春的野草，开始慢慢地复苏了。那是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去东堂子那边玩，看见一群小孩子欺负一个外地小姑娘，当时忍不住就冲上去，哪知那群野孩子非常地狠，把我推倒在地，额头碰到了地下的石块，刚好伤在眉骨上。为这事，回家了被父亲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罚我三天不准出门。
　　难道那小女孩就是紫雨？
　　紫枫点点头，说，那天姐姐去帮妈妈抓药，回来的途中，被几个毛孩子拦住了，要姐姐给他们交什么保护费。姐姐自然是不给，结果招了一顿围打，幸好当时你从那里经过……
　　原来是这样！可是后来，她是如何知道当年救她的那个人是我呢？我仍然是满面狐疑。
　　紫枫笑了，说，时间已经很晚了，阿城哥早点休息吧。
　　这也太狗血了吧！简直比我写的小说还要离奇。紫雨怎么会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而且那时候我救人，只是出于义愤，完全是出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轻狂罢了。
　　我望着墙上的紫雨，温柔的眉毛，温柔的笑，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的就是当年的小女孩？
　　
　　71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我就向紫枫告辞。
　　紫枫自是不肯，可是我去意已决。紫枫知道多说无宜，可是，当我们迈出薛家大门的时候，紫枫还是忍不住地哭了。我们都知道，我这样一离别，再次再见不知是何时。可是在彼此的心里，早已把对方当作我的亲人，可是男人的情感比较含蓄，不形于色而已。
　　紫枫，这个大男孩，在同龄人中，他算是很出色的。只是这世上许多的事情，并不是我们想，就可以的。
　　站在薛家庄园外的马路上，再一次回头看了看这座美丽的花园。紫枫，紫雨，你们对我的，雪城永远会记得。
　　初春的江南，阳光很和煦。街道两边的杨柳，偷偷吐露新芽，还躲在杨柳后面的樱桃树，蓓蕾待发，好一个美丽的江南！
　　大街上，人潮汹涌。
　　素有“风流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的江南，果然是名不虚传。街道两旁的店铺玲琅满目，车马川流不息。我们走到一处麦当劳门口，在麦当劳叔叔的长椅上坐下，尚清华望着我，口中“啧啧啧”道：“阿城哥，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有钱的朋友，家里布置得比皇宫还要豪华啊，而且还是你小舅子的家。”
　　“什么小舅子不小舅子。是，也是曾经的小舅子，他姐已经过世了。”我纠正尚清华的用词。我想，此时尚清华心里，一定有十万个为什么。
　　果然，走了一会儿，尚清华抓起我的手，使劲地掐了一下。
　　“干什么啊，你。”疼得我大叫。
　　“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你做梦，你得掐你自己啊，干嘛掐我啊。”我揉了揉被他掐得红肿的地方，叫道。
　　“嘿嘿！”尚清华笑了，说：“阿城哥，我怎么感觉这一切都在梦里。你怎么会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啊，而且昨天你跟那薛紫枫去见他爸爸，咋去了那么久啊，这薛家真是太有钱了啊，而且你说她姐过世了是什么意思啊？”
　　十万个为什么？
　　我该如何向尚清华提起呢？这事真是说来话长。作为合伙人，是不是该告诉他这些？
　　我望着尚清华，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英挺的鼻梁，像玫瑰花瓣一样红润的嘴唇上面，淡淡的长着一圈褐色的胡须。
　　“你该修修你的胡子了。”我说。
　　尚清华伸手摸了摸他光洁的下巴，问：“真的需要修吗？”
　　我笑而不语。
　　尚清华顿时明白过来，伸手就要打我，说：“阿城哥，你真坏。不想告诉我就明说吧，干吗这样拐弯抹角地损我啊。”
　　我赶紧躲开：“知道这样，还问。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的，不该告诉你的，你问也是白问。”
　　“是，我的阿城哥，你的事情，我不问了好不好。不过，你得告诉我，下一步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创业什么时候开始啊？”
　　“怎么办？”我在问自己。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俩人就这样坐在麦当劳门口的条椅上，真不知道下一场该去哪里。
　　尚清华抱着他那只小小的旅行包，眼睛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我知道他在等我作出决定。我忽然间有些害怕，害怕我的这个决定，一不小心不仅仅会害了我，更会害了尚清华的前途和命运。我可以拿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赌一把，即使失败了，我也无所畏惧。可是尚清华呢，他就是这样轻易地把命运交到我的手中，我得对他的前程负责任啊！
　　“清华。”
　　“嗯嗯！”
　　“你决定了，就这样跟着我一起创业？”
　　“废话。人都在你跟前了。不跟着你还跟着谁？”说到这，他似乎明白什么，高声叫道：“阿城哥，你可不要丢下我。说好了一起创业的，谁反悔谁是小狗。”
　　“创业是很艰苦的。”
　　“农村里出来的孩子，什么苦没吃过啊。”
　　“铁了心？无论我们将来是成功还是失败，跟着我是扫大街还是坐宝马，你都无怨无悔？”哈哈，这话整得像结婚誓词了，我有些想笑了。
　　“是。无怨无悔。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后悔，而且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光棍一条，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趁着我还年轻，还可以挥霍几年青春，输得起。阿城哥，我听你的，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而且久在皇城脚下，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无条件地支持和配合的。不过，话先说明，我没钱啊，蛮力气倒是有不少啊。”
　　尚清华回答得很干脆。临了还补充道：“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多么艰难，我也会笑着走下去。”
　　听听，这话多让人感动啊！
　　尚清华，这个刚步入社会的毛孩子，雄心壮志，是不是跟我当年一样？不同的是，当年的我，却是一个人独自闯荡，而碰得头破血流。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会再一次雄心满志地走向创业之路，什么编剧啦，作家啦，统统给我见鬼去吧。我要做一番事业，一番我彭雪城的大事业。
　　尚清华，你会跟着我成功的。
　　尚清华，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一个人这样的无条件地相信另外一个人，而且对于对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还是这样地选择信任一个人，这样的人，我怎么可以辜负呢？忽然之间，感觉身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也许尚清华不知道，他这种信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压力。
　　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在心里，我暗暗对自己说，同时对于未来，我更坚定了几分信心，只要我们努力，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尚清华见我许久的沉默，笑了，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问我：“阿城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一起问吧。我可不像你，该问的，不该问的，我都是知无不言，言不不尽。”
　　这孩子，还在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啊。我暗自好笑，摇摇头，说：“没有了。”
　　阳光一点点地移过来，我和尚清华就这样坐在麦当劳门口的长椅上，忽然间都选择了沉默。也许沉默，只是让我好好梳理下我此时的心情，然后以一个新的心态迎接未来的挑战！

　　72
　　温度渐渐的升起来。
　　街道上的红男绿女，早已抛弃了厚重的羽绒服，换上轻便的春装。我想：此时的北京城，应该还是冰封雪冻吧。而这里，却感受到春暖花开。麦当劳门前的花坛里，有大朵大朵的茶花盛开着，那妖艳鲜红的颜色，不禁让我想到夏茉莉，也许夏茉莉就是这样的一株茶花，无论在什么季节里，都盛开得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妖娆！
　　正想着，夏茉莉从街对面，穿着一件妖娆的貂皮上衣，黑色绒毛像水一般温顺，衬着她那张画妆得精彩的脸，有点像从聊斋里走出来的狐仙鬼怪，正妖妖娆娆地走来。
　　我赶紧低下头，可偏偏她就看到了我。
　　“HI！彭雪城！你原来在这儿。”她扬着她手中小巧玲珑的小坤包，站在马路对面，冲我大声招呼道。
　　我装着没听到，低着头，不想理会，起身拉着尚清华就想溜，这个女子，我不想跟她有太多的瓜葛。
　　“怎么？怕我？我一来，你就要走了。”她步履轻快地奔到我们面前，说：“彭雪城，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走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个啊！昨天晚上……”
　　“别。”我赶紧打断她：“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知道。”
　　我斜视着她，冷眼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眼前的这个人，我是从心里反感。而夏茉莉似乎一点也不生气，望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妖媚极了。
　　“阿城哥。”尚清华低声叫我。
　　“你们坐在这里干吗？难道薛家不欢迎你这个曾经的女婿？还是……”夏茉莉撇撇嘴，故意将“曾经”两个字咬得很重。
　　“没有啊。”我耸耸肩，说：“薛家对我们很好，招待很热情啊，可是，我为什么要呆在那里呢？只是你，我倒是一刻都不想见了。”
　　她显然被我这种漠然置之的态度激怒了，可她的表情，仍然是笑眯眯的。这女人，城府还蛮深的。
　　可是，我还是懒得理她。
　　一点兴趣都没有。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看来这话用在夏茉莉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
　　夏茉莉，夏茉莉，这个像妖精一样古怪的女子，为什么偏偏都惹上了我？真不知道，夏茉莉遇到我，是她的幸，还是我的不幸？
　　我们去喝茶吧！夏茉莉说：“我们站在这里，像怎么回事？老朋友见面，我们去茶馆里坐坐，好好叙叙旧。”
　　不去。
　　没空。
　　哈哈哈！夏茉莉笑得花枝乱颤，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一个优雅而美丽的女人，在大街上笑得这样肆无忌惮。
　　果然，她的笑声，引来不少路人的驻足，和指指点点。
　　我们走吧！我对身边的尚清华说。
　　惹不起，难道我还躲不起吗？可是，事实证明我是错的，遇到夏茉莉这样的女人，不仅是惹不起，更是躲不起。
　　“怎么？这就想走？”夏茉莉欺身拦住我们的去路，望着尚清华，伸手捏住尚清华的下颌，大声笑道：“彭雪城，真不错啊。品味提高了，紫雨不在了，口味都改了。怪不得对我这样冷漠，原来开始对男人感兴趣。这帅哥长得还真是水灵啊！”
　　此话一出，尚清华的脸霎时青了，顿时又红了，像泼了猪肉一样。可是，他的眼睛里，分明闪出一种愤怒的寒光。
　　这个夏茉莉，说话总是口不择言。什么换口味了，什么对男人感兴趣。当我彭雪城是什么人了。
　　我赶紧拿开夏茉莉的手，这个夏茉莉啊，开玩笑有些过了。我挡在尚清华的面前，问道：“夏茉莉，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夏茉莉眼光中分明带着一丝狡黠，嘻嘻一笑：“我只是想请你喝杯茶，叙叙旧而已。可是你，彭大作家怎么就不肯赏脸呢？带着这么帅的小弟，想独享春色啊！”
　　我摇摇头，这夏茉莉，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了，话不投机，拉着尚清华准备离开。
　　尚清华脸色铁青，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我想就这个小子的火爆脾气，早该动手揍人了。夏茉莉，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真不晓得，紫雨怎么会有她这样的朋友的？
　　“彭雪城，你给我站住。”望着我俩离开的背影，她咬牙切齿地叫道：“彭雪城，你给我听好，少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我夏茉莉不吃你这一套。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宝，在我夏茉莉的眼里，呸，狗屁都不值。”
　　她终于露出她的本性了，张牙舞爪，而且面目狞狰。我心里冷笑着，拉着尚清华在人群里穿梭。
　　逃离，我要逃离这个城市。
　　夏茉莉，今世今生，我永远都不要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