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洒长城（28-30）

　　28
　　
　　门吧嗒一声开了。
　　紫雨笑语盈盈站在门口，对我说：阿城，你回来了，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赶快去洗手吧。
　　我掩上门，生怕室外的冷空气跟着我进了房间，紫雨是怕冷的，虽然她那么喜欢雪。
　　电脑开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息，我坐在电脑边，听见里面传来懒洋洋的音乐——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芬芳满园满枝桠……
　　桌上有一杯茉莉花茶，我突然觉得非常口渴，端起茶杯，发现茶水已经结冰了，飘浮着白色花瓣和冰水凝结在一起，硬硬的，泛着白光。
　　紫雨呢？怎么不开暖气？
　　怎么不给我递上热腾腾的绿茶？
　　“紫雨，紫雨。”我叫道，转头四处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看到紫雨纤细婀娜的身姿。
　　紫雨睡着了？她一定累了吧。我笑了，和以往一样，等我等得困极了的时候，她会歪在床上打盹。
　　我放下茶杯，走进房屋的里间。一张床，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我和紫雨的合照，紫雨巧笑嫣然，我羞涩腼腆，时间恍惚在放慢镜头，我又回到了三年前和紫雨初相识的时段，那时青春正好，我意气风发。
　　床上没有歪着紫雨。到处都乱糟糟的，像被什么东西肆虐过的乱，乱得我心里发堵，紫雨，紫雨，怎么了？房间里咋会这样乱啊？
　　紫雨！紫雨！紫雨！我大声喊。
　　没有人回答。
　　房间里只有颓然的空气和懒洋洋的音乐。
　　——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我恍然大悟，紫雨今天不是去上课了么！真是健忘，连音乐都忘了关。
　　拍拍自己的脑袋，我傻笑了一下。然后昏昏沉沉地出了门，天上有很大很圆的太阳，街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我觉得心里非常的慌张，于是开始跑起来，心里非常着急，好像要赶什么宴席，越跑脚步却越慢，好像还在后退似的。
　　路上许许多多的人，却一个都不看我，他们笑，他们哭，旁若无人。我继续跑，跑着跑着看见好大一片茉莉花丛，雪白雪白的茉莉花散发出妖异的香气，突然变成一个宽鼻大耳的妖怪，长着长长的须和奇怪的大眼睛，一直望着我，跟在我身后狠狠地追。
　　我大喊，紫雨救我，紫雨救我！妖怪突然变成茉莉，恶狠狠地说，救你就是害我，害我才能救你，你说我是救了你还是放了你！
　　我惊诧莫名，想原来夏茉莉真的是茉莉花妖变的。还没想得完，那妖怪又变成了紫雨，紫雨笑眯眯地说，阿城，你快往东边跑，东边是茉莉到不了的地方，那里是安全的。
　　我抬头看天空，太阳消失了，黑黑的，怎么分辨东西，我着急万分，又觉得想要撒尿，还没找到厕所，只觉得裤腿一热，一泡尿出来了。
　　然后，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双腿发麻。
　　没有尿，没有妖怪，没有茉莉花丛，连紫雨都没有。
　　屋子里黑黑的，只有冷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往我脖子里钻。
　　紫雨还没有下课吗，手表指向六点了。不对啊，外面是黑的，难道又发生天狗吃月了，才六点天就黑尽了？眨眨眼睛，原来，手表不走了。连手表都停摆了？这是什么日子啊。
　　我爬起来，走到电脑桌边，看见那个散发着冷冷光泽的檀木盒子，前尘往事跃入脑海，瞬间呆了。
　　原来，紫雨回来了，她只是发不出声音了，她以另外一种方式安安静静地陪伴着我。巧笑嫣然的紫雨，温情脉脉的紫雨，善解人意的紫雨，爱我极深的紫雨，化身为小小的精灵，带着她所有的思想和爱，都藏睡这个檀木做的匣子里去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她对我的爱，她对老父母的牵挂，对父老乡亲的思念，都藏在她的心里，带到这个小小的匣子里去了。
　　我紧紧把盒子搂在怀里。
　　天这么冷，紫雨一定冻坏了，我真是混蛋，咋没有开暖气呢？还有，这屋子里这么黑，紫雨一定会害怕，她说她最怕黑暗了。我真混啊！
　　灯亮了，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明艳得有些刺目。
　　我眯着眼睛，靠在软皮转椅上，抱着装有紫雨的紫檀木盒子。
　　再一次地痛彻心扉。
　　再一次地潸然泪下。
　　再一次地意识模糊。
　　再一次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紫雨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紫雨特有的香气，绕鼻入怀。
　　阿城，好想好想长城上看雪，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阿城，北京的冬天真美，天安门广场真大！
　　阿城，你要早点休息哦，不要熬夜，冬天夜长，容易感冒的！
　　阿城……
　　脑子里全是紫雨轻声曼语的声音，温柔的，娇怯的，跋扈的，嚣张的，嗔怪的，撒娇的……像无数个漫天飞舞的雪片，渐渐地汇集，汇集的分散，模糊，清楚……
　　可是，紫雨，你怕冷啊宝贝儿。我必须给你准备一件非常非常厚实的衣服，才能带你去长城。
　　呵呵，好啊，阿城，那我等着你给我准备一件非常非常厚实的衣服，再带我去长城。
　　假设，我可以不那么瞻前顾后，我就可以满足紫雨二十多年的心愿，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陪紫雨去看雪洒长城。
　　假设，我可以果断决绝，在夏茉莉威胁我之前，向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低头要二十万，那么，紫雨如今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得青春靓丽。
　　假设，我不受夏茉莉威胁，坚持陪在紫雨身边，也许，紫雨可以逃过这一劫。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会有明天的太阳照出来。
　　……
　　我睁开眼睛，没有假设。
　　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我的呼吸之声，房间里黑黑的，窗外的路灯照进来，惨白惨白的光，有点寒冷。
　　“紫雨，开灯啊！”我叫道。
　　没有人应我。
　　紫雨，紫雨，哪去了……
　　我自语着，打开了灯。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明亮得有些耀目。我眯着眼睛，目光落在桌上的紫檀木匣子。
　　原来紫雨睡着了，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我巧笑嫣然的紫雨，温情脉脉的紫雨，善解人意的紫雨，爱我极深的紫雨，化身为小小的精灵，带着她所有的思想和爱，都睡到这个小小的紫檀木做的匣子里去了。
　　紫雨，我的紫雨，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
　　到底是我错了，还是夏茉莉错了，抑或是命运错了？
　　或者，我们都没有错，只是这一生缘尽于此，无法走得更远……
　　紫雨睡了。
　　“睡”，是一个极好的词。躺着可以叫做睡。睡觉可以叫做睡。死去也可以叫做睡。有些人把做爱也可以叫做睡，像阿Ｑ就对吴妈说“我想跟你睡觉”。
　　紫雨是躺着了，而我也想躺着了，和紫雨躺在一起，像我写的Ｎ多故事里男女主人公那样：他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世上的许多的爱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紫雨走了，永远的走了。这辈子，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但是在我的心里，紫雨一直在，从未走远。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在屋顶上发出尖锐的哨声，凛冽而张扬。
　　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一场很大的很大的雪！
　　紫雨，要下雪了，要下雪了……
　　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长城上看雪！
　　
　　29
　　
　　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
　　随手抓起手机，时间已是上午8点了。
　　昨夜里我竟然在地板上躺了一夜，脖子有点酸，四肢有些麻木。
　　手机上有12条未读信息，其中有一条短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个服务号码发来的，上面写道：“您的帐号*1314于23日10点53分收到一笔150000。00元的转帐……［省工行］”
　　15万？
　　他果然没有食言。可是，我现在还要它有什么用？
　　还要钱有什么用？
　　紫雨不需要了，我也不需要了！
　　钱也不是什么万能的。
　　至少它买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也不能让紫雨能起死回生！
　　——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电话响了。
　　喂，您好，请问您是彭雪城先生吗？我们是同仁医院，患者夏茉莉的住院帐户已经划完了，麻烦您尽快到医院收费处交纳费用。
　　夏茉莉？
　　原来这世上还有个夏茉莉。
　　我终于想起了，紫雨有个好姐妹叫夏茉莉。
　　原来她受伤了，为紫雨而受伤了，医院催我给她交医药费呢？医院，TMD的什么医院，打着救死扶伤的牌子，还不是一样的见死不救？
　　虽然我不喜欢夏茉莉，但她是紫雨的好姐妹，我就不能置之不理，否则，紫雨一定会不高兴的。
　　呵呵，钱原本还是挺好的嘛！它可以让人吃饱穿暖，也可以让夏茉莉的腿好起来。如果我不去交这笔钱，他们会不会把夏茉莉赶出来，或者停止给她治疗？
　　我穿上外套，对紫雨说：“宝贝儿，我去医院看看你的好姐妹，她为了你受伤了，我该去看看她，一会就回来，你要等我啊，回来了，我带你去长城看雪，乖乖，呆在家里，不要乱跑啊！”
　　我拉上门，手插进风衣口袋里，触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用当地晚报包扎的一叠厚厚的钱。
　　我顿时明白了，一定是紫雨的弟弟，紫枫又把钱还给我了！
　　紫枫……
　　紫雨……
　　“唉！”我淡然一笑，转身回房，拿出我的银行卡。
　　小巷尽头是一家工商银行的储蓄点。推开玻璃门，顿觉一股暖气扑来，与外面冰天雪地的天气天壤之别。
　　“小姐，请把这卡上的钱转15万到这个帐户上，跟这5万块现金一起。”
　　“一共20万，先生。”
　　“嗯，谢谢！”
　　我说过，我再也不会找他们伸手要钱了。但为了紫雨，我破例过一次。而这一次，却没有帮到紫雨。那么，我还要他们的钱干嘛呢？
　　在他们的眼里，我早就不是这个家族里的一份子了，钱来了，却换不回紫雨的命，我还要它干什么。
　　紫雨走了，又留下我孤苦单单的一个人了！
　　紫雨，你等等我，一定会早点回来陪你的。这样，你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寂寞！
　　走出储蓄所大门，这张卡上只剩下5万块了，这是我跟紫雨所有的积蓄。本来是用来给紫雨救命的，而现在却用来救夏茉莉了。
　　夏茉莉依然很憔悴，走路一瘸一拐。小护士正扶着她从厕所里走出来，看见我，撅了撅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哪有你这样当男朋友的，人家住院你跑得远远的。”
　　夏茉莉望着我，脸上淡淡的，似乎有些惊讶，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紫雨呢？紫雨怎样了？她怎么没有来。”
　　自以为是的小姑娘。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小护士把夏茉莉交给我，走出了病房。
　　夏茉莉眼圈泛红，说：“小护士不懂礼貌，不要计较。紫雨还好么？”
　　“还好！”我点点头，弯下腰，向夏茉莉深深鞠了一个躬，“谢谢你，茉莉。谢谢你照顾紫雨……”
　　夏茉莉靠在墙上，怯怯地问：“雪城，紫雨真的没事么？……”
　　我点点头，扶着她躺下，轻声说：“下雪了，我要带紫雨去长城上看雪，你看，窗外的雪，一片片，一朵朵，一枝枝，一条条，多美啊！”
　　我帮她拉好被子，夏茉莉忽然拉住我的手，低声说：“对不起，阿城，我……”
　　我摆摆手：“我很好啊，你没有对不起我啊！好好休息吧。”
　　夏茉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而憔悴，眼光凄离而迷茫。
　　我呆呆地望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她确实很美，像一朵妖娆的玫瑰，即使生病也有一种憔悴的美。
　　夏茉莉的脸有些红了，温顺地躺在床上，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我有一种错觉，这个样子和紫雨好像啊！
　　心酸得想掉泪。
　　“你的腿，还疼吗？”
　　“一点点。我想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不着急，好好养着，受伤的地方要养好，不然下雨就会疼的。”
　　“好，我知道了。”
　　“好好养病，我走了。”紫雨还在家里等我呢。事情已经办完，我就赶紧回去啊。我冲夏茉莉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你很忙么？京城浪子！”
　　我心里一怔，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京城浪子，这是在网络上注册的名字，论坛上用的是它，博客里用的是它，QQ和MSN上用的也是它。难道这个夏茉莉就是网络里那个茉莉？
　　“通常凌晨三点还在的男人，不是作家就是鸭。”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但直逼而来，直刺我的耳膜。
　　“阿城，我就是茉莉啊，网上的那个茉莉。”夏茉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还有几分喜悦。
　　我站着，没有动。
　　“我早就猜到你就是那个京城浪子了。”夏茉莉笑了，有种阴谋得逞的快意感。
　　我回过头，望着眼前这个脸上带着七分笑，三分邪的女子，头发一阵发麻。
　　“我不认识什么网上网下的茉莉。”淡淡的笑，但我感觉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那笑肯定比哭还要难看。
　　“别装了，你就是网上那个京城浪子，我的阿城。”夏茉莉又恢复了那一副冷冷的表情，嘴角下压，很是不屑。随后，她又笑了，笑在脸上，眼中却冷冰冰的，看不到一丝暖意。
　　“对，我就是那个京城浪子，不名一文的网络写手阿城。”我冷冷的说。
　　夏茉莉笑了，再次笑了，很大声的笑，她说，“我来找你，也是有目的的。”
　　“不说目的，活着就是目的，无须说。”我摆摆手，想走。
　　“慢！”夏茉莉很专注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好吧，不说目的。京城浪子，你写的小说反响不错。我是一家网站的编辑，就是帮你们这样网络里不知名的写手出书的。我想等我腿好了邀你做我网站的特邀作家，合作出书，且稿酬很丰厚，还有，我可以把你推成本年度最受欢迎的作家。你愿意吗？”
　　“也许。但我想我没时间了。”
　　我不想问你有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企图。我不管你和我有什么样的交集。所有的都将成过去。我们生来就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以后也是你是你我是我，永不重逢。
　　我定定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妖娆而憔悴的女子慢慢地说：“雪城，你会愿意的，写作是你的使命，你还有许多故事没有写，埋在心里是不人道的，对读者也是不公平的，想想看，他们本来有机会看到更纷繁复杂的故事，你却把故事扼杀在自己的脑袋里，何其残忍！”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夏茉莉真是个人才，口若悬河，而且能随着话锋转话题，绝不纠缠于几句话，难怪她能在那么知名的一个网站任总编辑。
　　我说，我的故事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只是我的故事，我愿意烂在肚子里就烂在肚子里。她继续游说我。说到她的网站，她滔滔不绝，她口若悬河，她眉飞色舞，她斗志昂扬。
　　很无力，我不是来和她讨论这个的，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忘记了。我悲哀地看着她，想着她的悲哀，她是一朵风情万种的野玫瑰，我还记得第一次视频看见她的震撼，可是，可是她连一个知心的男友都留不住！我，我又何尝不悲哀！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留恋的人吗？亲爱的妈妈，亲爱的紫雨，我那么的无力，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想做的时候又晚了。彭雪城，你的一生都是错，都是罪恶。
　　对了，我是来告别的。
　　“茉莉，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张卡上有五万块钱，算是我跟紫雨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好好养病。密码是紫雨的生日。女孩子一定要有一双漂亮的腿才是完美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养你的腿。”
　　夏茉莉愕然地看着我，说：“你，你们要去哪里？”
　　“这个嘛，暂时保密。我们不想被别人打扰。”我故做轻松地笑了一下。
　　“讨厌！”她发出一声娇嗔。
　　“我走了，茉莉，保重。”我忽然觉得世界一下子静寂下来，只有紫雨，站在前面向我轻声呼唤：“阿城，快来啊！长城上的雪都积了起来！”
　　夏茉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退出病房，差一点，只差一点又滴下泪。
　　很冷很冷的天。
　　洁白无尘的世界。
　　雪花飞舞……
　　我在街上跑步，我要赶回家马上看到紫雨，我已经离开她两个小时了，紫雨会寂寞的。
　　紫雨，等我，我们就去长城上看雪了！
　　
　　30
　　
　　雪，漫天纷飞的雪花，一片片的飘散……
　　我在大街上飞奔，脚踢得雪花四散。
　　寒，入骨髓！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外出。街道上处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好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可是我却没有心情看风景，我得早点回家，紫雨在房间里等我。
　　我要抱着她，轻轻地说，宝贝儿，对不起，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冷吗？我给你拿来那件羊绒大衣，你最爱最爱的羊绒大衣，暖暖地裹着你。
　　对不起，紫雨，我把你裹得太严实了，我真是个笨蛋啊。让你不能呼吸，不能看外面的世界，外面在下雪着，好美好美的雪花，好大好大的雪……
　　紫雨，不要生气嘛，我把大衣拿开，重新裹了一次，呵呵，你笑了。
　　是的，这样才能让你自由呼吸……
　　我忙碌着，我快乐着，紫雨需要点水吧，紫雨还需要什么呢？
　　真要命，无止境的白光，无止境的冰冷……
　　我很奇怪我还有对冷的知觉，原来我还活着。
　　下午两点。
　　我穿上外套，抱起紫雨，走出房间，紫雨，我们上长城上看雪了！
　　雪花肆意飞舞着，一片片洒在我的头上，衣服上，鞋子上。它们也飞在紫雨的大衣上，然后融化，变成一抹湿气，渗透进去。
　　紫雨，北京年年都下雪，今年却下得特别晚！
　　紫雨，年年都说带你看长城，却年年都失约！
　　紫雨，今天我们终于去长城上看雪了！
　　紫雨，从来都是你为我做这样做那样，今天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紫雨，我爱你……
　　我像个疯子一样念念叨叨，脑袋里糊糊涂涂的，紫雨的味道还在我的身上，恍然又听见她的声音：
　　“阿城，你终于肯陪我去长城上看雪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北京的雪……”
　　“阿城，我好喜欢躺在你怀里的感觉，好温暖，好舒服，我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紫雨，你睡吧，放心的睡吧，我抱着你呢！长城还没到呢……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抱着妈妈的！
　　妈妈很重，重得像座山，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呼吸困难。妈妈说，雪城，你快点长大了，长大了就抱得动妈妈了……
　　于是，妈妈抱着我，说，阿城，你冷不冷饿不饿热不热啊！
　　紫雨很轻，轻得像一片鸿毛，轻轻地依在我的怀里，让我感觉不到她的重量，感觉不到紫雨是否还在我怀里。于是，紫雨抱着我，说，阿城，不要着急慢慢来慢慢来！
　　我原以为母爱是无处不在、永不消失的，我可以永远地在母亲的目光下走得坦然端正，汲取着母爱的养分，在阳光下活得光辉灿烂。
　　我原以为紫雨的爱也是永远的、不会过期的，我可以在想要的时候紫雨就能给，给我满满的丰足的爱，温暖我一辈子。
　　孰料这一切与愿望无关……
　　有太多太多我们不能主宰的事情，原来一切都是有期限的，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绝没有永远……
　　他们都抛下了我，在我蓦然回首的时候，天人永隔，一切都来不及了。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么？
　　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的轻轻轻轻飘扬着；然后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顷刻间天地一色，风雪迷漫了整个长城……
　　暴风雪越来越猛烈，天开始上冻了，人的鼻子和面颊冻得更厉害了，凛冽的空气更加频繁地灌进皮外套里，需要把衣服裹得更紧些。
　　雪橇有时在光溜溜的冰面上辘辘滚过，因为地上的雪都被风刮走了。
　　我仿佛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光照耀着雪白的原野，地平线大大开阔了，又低又黑的天幕忽然消失了，四面八方只看见落雪形成的一条条白色斜线……
　　在荒野里，风执拗地把一切都往一个方向吹。
　　……
　　右边，左边，到处都是白茫茫、灰糊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想找到一样新鲜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没有一个路标，没有一堆干草，没有一堵篱笆，什么也看不见，到处是一片白雪……
　　风似乎开始在改变方向了；一会儿迎面吹来，吹得雪花糊住了眼睛；一会儿从旁边讨厌地把大衣领子翻到头上，嘲弄地拿它抚摩着我的脸；一会儿又从后面通过什么窟窿呼呼地吹着……
　　长城被雪冻住了。
　　大片大片的雪，白莽莽的一片，似乎给长城披上了一件银色外套！
　　雪，慢慢地停了。
　　长城上，积着厚厚的雪，踩上去，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歪歪的，斜斜的，如一朵朵移动的花。
　　前面，有几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起来像一家人，又像是随意的旅行者，他们其中有些柱着一根树枝作拐杖，边走边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年轻的男人说，真是倒霉，这么大老远赶过来，长城上竟然下雪了。
　　年轻的女人笑道，你也可以上去啊，只要你不怕冻死在长城上。
　　有一个老者幽幽叹道，今年的雪真是太大了太大了，怕要闹雪灾了。
　　小男孩闹着别扭，我就要去，不是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吗……
　　我抱着紫雨慢慢走着，路很滑，我慢慢地穿过他们，走到了他们前面。
　　他们看着我，问，喂，小伙子，都积了这么厚的雪，你还往上走啊！
　　是啊。我冲他们微微一笑。一定要去的。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没有作声，怀抱着紫雨，慢慢地往上爬，一步，一步……
　　紫雨，我终于带你登上长城了，雪后的长城，真的很美很壮观的。
　　紫雨说，是的，阿城，谢谢你，我终于看到雪后的长城了。站在长城上赏雪，那种感觉就不是一样啊！美嘛！
　　阿城，这就是我想看的长城！雪洒之后的长城！白雪皑皑的长城！气壮山河的长城……
　　嗯！紫雨，这就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长城！
　　风吹过来，雪花飘在脸上，冰冰的，凉凉的。
　　我努力向上爬，一直爬，爬到长城的最高点……
　　身后的那些人，慢慢地被我抛在身后。
　　男人说，看吧，人就应该有所坚持，趁着现在雪不大，我们上去吧！雪中登长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说着，他站在前面，转身对着他们，大声朗诵道：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女人说，得了吧，臭美什么，还念毛爷爷的词。这么厚的积雪，怎么上去啊。我看还是算了吧！
　　老者捞起一把雪，放在嘴巴里添了添，说，瑞雪兆丰年啊，好雪！
　　小男孩跳起来，爷爷，我要去爬长城。说着，就率先冲了上去。
　　小男孩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的醒目。他歪歪斜斜在前面奔跑，笑着，跳着，精神状态特好，跑得很认真，而他的爷爷在他身后追着，早已是气吁呼呼。
　　爷孙俩终于累得走不到，并肩坐在雪地里。
　　小男孩：长城有多长？
　　爷爷：长城万里长。
　　小男孩：长城是谁修的？
　　爷爷：秦始皇。
　　小男孩：他为什么要修长城？
　　爷爷：防御外敌入浸。
　　小男孩：外敌是什么？
　　爷爷：……
　　秦始皇修长城，孟姜女哭长城。这个流传千古的民间故事，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讲过。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这样坚固的长城，为什么抵不过一个女子的哭声。
　　妈妈说，秦朝时候，有家姓孟的农户，在院子里种了一棵葫芦苗，那葫芦苗长啊长啊，藤子都蔓到邻居姜家了。秋天的时候，蔓过姜家院里葫芦藤上，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葫芦。姓孟的农户对姓姜的农户说：这个葫芦长得真好，可以做成两把葫芦瓢。我们把它从中切开，一人一只。姓姜的农户自然很高兴。于是他们拿来菜刀，把葫芦从中切开，那知切开之后，葫芦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婴儿，两家人都很高兴，取名叫做“孟姜女”。
　　这孟姜女越长越漂亮，温柔娴慧，在她十八岁的时候，跟村里的青年才子范杞良结婚了。就在结婚的当天夜里，被官兵来村里抓夫，抓走了范杞良，去修这万里长城。这孟姜女啊，她的丈夫被当地官兵抓去修长城了，孟姜女日夜思念丈夫，就去长城寻夫，结果丈夫死了。
　　孟姜女伤心欲绝，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连天地都感动了。天越来越阴沉，风越来越猛烈，只听“哗啦”一声，一段长城被哭倒了，露出来的正是范杞良的尸体面目如生，孟姜女捧着范杞良的脸，哭得死去活来……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好好的一对夫妻，为什么会被活活拆散？特别的同情他们，也更恨秦始皇……
　　雪越来越大，老天像是哭了，一片一片的雪花倾倒一般地洒下来。
　　女人说：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都没什么人影。
　　小男孩拧着身子，很不高兴，说，那哥哥不是还在前面么？
　　女人笑了，说：等你长大了，跟这位哥哥一样大了，你也可以雪中爬长城啊！
　　老者点点头，说，傻孩子，想看长城不一定要到北京，我们嘉峪关也有长城的。
　　真的么，爷爷为什么不带我去。小男孩又跳起来，然后一家人折了回去。
　　峰火台。
　　我爬上了峰火台。
　　站在峰火台上看长城，是不是不一样呢？紫雨，你冷吗？我抚着那件羊绒大衣。上面飘满了雪花，很快又化成水，渗进去。
　　雪，更大了，风更急了，片片雪花铺天盖地的袭来，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我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潸然而下。我打开怀里的紫檀木盒子，抓起一把骨灰，轻轻地抛在风雪里。美丽的雪花夹着紫雨的骨灰，飘散着……
　　风雪中，我仿佛看到我的紫雨深情款款地向我走来，穿着那件白色的羊绒大衣，飘飘欲仙，冲我挥挥手，说：“阿城，再见了！”
　　我伸出双手，仰面迎接着那一片片从天而降的雪花，紫雨悠然不见了。
　　紫雨，我爱你！泪水终于模糊了我的双眼。
　　阿城，回去吧，这里风雨太大了。耳朵里传来紫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紫雨拉着妈妈的手，笑意盈然地望着。妈妈微笑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听不见。
　　妈妈——我大叫着，向她奔去。
　　这么多年了，妈妈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那样的年青，那样的美丽。我真想投入妈妈的怀抱，在她的怀里痛哭一场。
　　妈妈，紫雨，你们等等我，我来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