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洒长城（13—15）

　　13
　　两个小时后，冻僵的我和紫雨接到了从火车上走下来的夏茉莉。
　　这不是我想象的茉莉。
　　她既没有明艳的眼神，也没有性感的唇，穿着黑糊糊的衣服，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灰头土脸地从火车上走下来。
　　紫雨高兴得像个孩子，拍着手叫道：“夏茉莉，你终于来了！我和阿城等你好久啦！”
　　这个叫夏茉莉的黑糊糊的影子，才抬起眼皮瞅了我一下，懒懒地说：“喔，紫雨，让你们久等啦。”
　　她的眼里看不到一点激动，这让我有点愤愤不平，但我只是礼貌地笑了一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奔向我们的住处。
　　紫雨原本挽着我的胳膊，这下全靠到茉莉身上去了，一路上吱吱喳喳说个不停，从10年前的分别，说到去年的生日，茉莉一直都是哦哦啊啊心不在焉地应答。
　　单纯的紫雨终于察觉出不对，悄悄问：“茉莉，你不开心吗？”
　　夏茉莉抬起眼皮，脸红了一红，伏在紫雨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紫雨咯咯咯笑起来，用她的手敲着茉莉的背，低声说：“臭茉莉，这有什么，哈，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回到住所，茉莉钻进了浴室。所谓浴室，其实就是厕所，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淋浴器，没有浴霸，连放衣服的地方都很局促。茉莉洗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出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毛衣，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儿——明艳、妖娆、丰满。
　　紫雨啧啧赞道：“茉莉，身材这么好啊！”
　　我坐在电脑边，目不斜视地打游戏，紫雨偏偏要摇着我的手问：“阿城，我说茉莉很漂亮吧？是不是？是不是啊？”
　　要是平时，我会把紫雨拽到我怀里坐着，告诉她，别人再漂亮也不及我的紫雨一半。但此时，我说不出来。茉莉确实很漂亮，而且，她就是我在视频里见过的那个茉莉。视频里朦朦胧胧，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就是，但我有一种直觉，或者说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希望这个“茉莉”就是那个“茉莉”。
　　茉莉哈哈地笑起来，像我一样捏了一下紫雨的小鼻头，说：“再漂亮也不及我的小仙女紫雨啊！”
　　对，没错，如果说紫雨的美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飘欲仙，那么茉莉的美就是人间的俗色常景，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的那种美。她笑就是和颜悦色让人跟着欢悦，她不笑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跟着沉默。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让我有些醉。
　　“一会吃什么？”紫雨眼睛看着茉莉，又看看我。这个小女人，已经有点儿高兴得不知所措的感觉了。
　　茉莉扮个鬼脸，说：“我还是想吃紫雨做的清粥小菜。”
　　“不行，你到北京，我一定要请你吃好吃的。褡裢火烧、驴打滚、豌豆黄、烧麦、麻豆腐、炒疙瘩，挨个你都得吃，你先选一样。”
　　“紫雨，你饶了我吧，我知道北京的小吃多，可是我在火车上太累了，我想吃你做的清粥小菜，然后睡个够本。”
　　紫雨欢快地答应了，她最拿手的是熬花生稀饭，把花生熬到烂掉，香香浓浓地浸到米饭里。平时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她的厨艺，这下多了茉莉，让她幸福得找不着北。然后，紫雨和我张罗着去菜市买菜，茉莉就睡了。
　　茉莉睡在电脑桌边的沙发上。
　　我们的住所只有三十平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袖珍得跟小笼包子一样。做菜的时候，油烟还会往卧室里灌。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是我和紫雨的被子，被子里有两个人的气息。其实，很多个夜晚都是紫雨一个人默默地入睡，虽然我陪着她睡着，其实很多时候她都醒着。我知道。
　　茉莉坚持不肯睡我和紫雨的床，她说她喜欢睡在电脑边，这样觉得安全，因为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背叛你，只有电脑不会，电脑里的人背叛自己也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过客。
　　我在厨房里围着紫雨转。紫雨把我赶出来，说：“阿城，你去写你的小说。”
　　这个傻女人，电脑边躺着一个女人，我能写得下去字吗？
　　紫雨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神情专注地给芹菜剔须，小心翼翼地守着稀饭爆开花。她专注的样子好美，看得我一时发呆。紫雨偶尔抬头，向我微微一笑，说：“阿城，茉莉坐36个小时的火车，太辛苦啦。”
　　“嗯，我知道。可是我的紫雨也好辛苦，做这么多饭菜。”
　　紫雨笑了：“阿城，去看电视。”
　　看看紫雨游刃有余的样子，我确实插不进手，只好转身走出了厨房。沙发上，那个叫夏茉莉的女人旁若无人地睡着，酣然香甜的样子，似乎连呼吸都听不到。
　　只好回到了那小小的卧室。一张床，一个茶几，上面有我和紫雨的合照，这是我和紫雨唯一的一张合照，我不喜欢照相，像个傻子一样在相机面前摆造型，说多傻有多傻。
　　我和紫雨在照片上不声不响，紫雨笑得嫣然，我笑得羞涩，我们都那样静静地笑着。茶几上还有我隔夜的茶。北京的冬天，茶水快要结冰了，被泡胖了的茶叶沉在茶杯底部，也不声不响。
　　除了偶尔紫雨在厨房弄出的餐盘抨击声音，房间安静得也要结冰了。
　　
　　14
　　我坐在电脑前，顺手打开了紫雨的QQ。紫雨的ＱＱ是我申请的，紫雨的一切我都知道。她的QQ上挂着200个好友，千奇百怪的名字，千奇百怪的头像，都是为了偷菜而加的。
　　有一段时间，紫雨的QQ一直哔哔啵啵响个不停，吵扰得很。
　　有的人像我一样无聊，开头一句话便是“美女，视频一下。”更甚的是直接点视频。紫雨吓得赶快关了QQ。后来我给她全部设置为免打扰状态，除了个别人，比如我，雪城。
　　我百无聊赖，点开空间里的偷菜游戏。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弱智的游戏，因为它的弱智儿老少咸宜，妇孺皆知，一举成为2009年度最热门的游戏。我从来没那个时间玩这些无聊的游戏，紫雨却跃跃欲试，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我给她开了一个农场，后来又在“高人”的帮助下成为最早的那一拨牧场用户。
　　农场在紫雨的悉心照顾下，南瓜爬得满地都是。紫雨对此相当的热衷，睡觉前最后一道任务是偷菜，起床后第一要务也是偷菜，如果遇到她有事情不在家她会电话我帮她忙。并且常常为没偷到别人的菜而捶胸顿足，这让我很是担心紫雨的小心脏，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跳出胸腔，然后更加地厌恨这可恶的游戏，它让人痴迷，尤其让紫雨痴迷，真是要不得。而此刻，被紫雨从厨房赶出来无处可待的我，打开菜地，形态逼真的南瓜趴着，像一团黄黄的大便。用那只手一抓，所有的菜都尽收囊中。再到其他人的农场一溜达，顺手牵羊摘了不少菜，还摇了好多棵摇钱树，这让我有些得意，在房间里大声喊：“紫雨，今天帮你偷着了那个‘百花残‘的蘑菇，你可以做蘑菇汤啦。”
　　紫雨兴冲冲地跑过来，欢喜地嚷道：“真的？真的？哼哼，终于让我偷着了。阿城真厉害！”然后“哎呀”一声叫道，“我的鸡蛋饼！”
　　厨房里传来一股淡淡的焦味，哈，紫雨的鸡蛋饼糊了。
　　偷完菜，转到牧场偷别人的小鸡，每个人的牧场都特别干净，连大便都不曾有一块。好不容易看到有个家伙的鸭子和鸡都围着蓝色围脖，特别无力地在空地上走来走去。伸出一只手，想帮她捉到窝里去生蛋，发现这家伙一棵草都没有了。
　　这时候，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睡眼蒙蒙的茉莉。刚刚睡醒的茉莉，脸上有两团小小的红，一头秀发卷卷地散在肩上，像一只温柔的波斯猫。
　　“喂。”茉莉用她很野性的声音说，“紫雨？紫雨……”
　　紫雨欢天喜地跑过来，说：“茉莉，你醒了？”
　　“嗯，醒了。”她刮一刮紫雨的鼻子，“小乖乖，你还是随叫随到啊。”
　　紫雨转过身抱着茉莉：“那当然了，你是我的茉莉，我是你的紫雨啊。一路上辛苦了吧？”
　　“还行。想到马上可以看到我的紫雨了，再累也不累了。”
　　“赶快对着天空喊一声，然后开饭！”
　　茉莉伸出手臂，做树枝状，对着天花板低声喊道：“茉莉最爱紫雨，紫雨最爱茉莉……”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们，觉得她们真像两个拉拉。
　　紫雨拍了拍我的手，说，看呆啦？这是我和茉莉的游戏，从小一直玩到大的。
　　我瘪了瘪嘴，装作委屈的样子问紫雨，那谁最爱我呀？紫雨最爱茉莉，那我不是没有人爱了吗？呜呜……
　　紫雨又哈哈笑起来，笑的时候还不停喘。我开始懊悔，似乎我总是在让紫雨不安宁。紫雨笑着，捂着胸口，一边对茉莉嚷嚷：“茉莉你看我家阿城，是不是跟小孩子一样？是不是很可爱很可爱？”
　　我感觉到夏茉莉这才看了我一眼，她的看不是正正经经非常友好的看，是斜着眼皮漫不经心的看，这看里面包含的意味，太深长了，以至于我再一次心生疑窦，眼前这个妖娆的茉莉，肯定就是网上那个妖艳的茉莉！
　　我们坐在小圆桌前，开始我们丰盛的晚餐。但这晚餐，完全是我意想不到的：花生稀饭，我不爱吃。鸡蛋饼，我不爱吃；鱼香肉丝，我不爱吃；麻婆豆腐，我不爱吃。紫雨不是一向都知道我爱吃什么的吗？我看了看紫雨，紫雨红着脸，很抱歉地低声说：“这些都是茉莉爱吃的，嘘！”
　　那边夏茉莉一声高调的“哇塞”已经来了：“我最最最……亲爱的紫雨，小乖乖，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呀！”
　　“当然了！”紫雨一拧脖子，很骄傲的样子，完全忘了对我的歉意。
　　我很想扔下筷子走人，因为这一餐饭我一点都不爱吃。而桌子前的两个女人，已经吸溜吸溜地喝着稀饭了，貌似很香很好吃。尤其那个茉莉，还眨巴眨巴嘴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的天！
　　难道这么多天紫雨对我的爱，敌不过她对妖精茉莉的友情？
　　如果左手爱情，右手友情，那一只手是自醉的最爱……
　　
　　15
　　看紫雨说得兴高采烈的，完全像个孩子似的天真烂漫，似乎还一直沉浸在她们重逢的喜悦中。
　　夏茉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专心致致地低头吃饭，喝汤，对于紫雨的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紫雨吃得很少，一直在说话，我这才发现，原来紫雨是那么的爱说话，而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紫雨一直看着，笑意盈然，偶尔帮茉莉夹夹菜，以至于夏茉莉面前的碗里，顿时像小山一样的堆了起来。
　　茉莉像是饿了很久似的，而且胃口极好，对于紫雨的问话，也只是象征性“嗯嗯哈哈”的应付着，生怕说话浪费了她吃饭的时间。
　　紫雨似乎浑然不觉，眉开眼笑地望着茉莉，脸上流露出很知足很幸福的样子，让我心生妒忌。
　　这个夏茉莉，算什么紫雨的好朋友？她的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有些为紫雨抱不平，心想，这个夏茉莉对紫雨的感情远远没有紫雨对夏茉莉的感情。只有这个傻紫雨，才把别人想像得跟她自己一样！而这个夏茉莉，一看就不是个简单单纯的人！
　　我夹了一块麻婆豆腐，刚一咀嚼，就听到“喀嚓”一声，有很硬的东西抵在我的牙齿上，我扭过头，吐出一看，原来是一颗很大的花椒籽，圆溜溜，漆漆黑，在我的掌心泛着黝黑的亮光，像一只小鸟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
　　紫雨说着说着，忽然转过头望着我，扔下筷子，夸张地抓住我的手，紧张兮兮地问道：“阿城，你哪里不舒服？脸色这样差？”不容我回答，她冲茉莉抱歉一笑，像是在向她解释又是在嗔怪我，说：“我说不让你去帮我接茉莉吧，你非得要去，这大冷天的，冻坏身体了吧。”
　　这丫头，说话一点儿遮拦都没有。好像我的身体还不如她的身体不济似的。
　　夏茉莉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俩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着，似是嘲弄又似是不屑。
　　我挣脱紫雨的手，嘴巴向茉莉那边呶呶，紫雨的脸刷地红了，迅速地松开了我的手，显得无限担忧三地望着我，问：“阿城，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笑了，说：“我能有什么事呢？身体……”话未说完，“阿嚏”一个喷嚏忍不住脱口而出，紧接着“阿嚏”“阿嚏”一连打了三个。
　　紫雨顿时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责怪道：“还说没事，头烧得跟火炉一样，一定是感冒了。阿城，你坐着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说完，就飞快地向卧室奔去，不一会儿，拿出一只镶着花边蓝色纸盒，在里面翻了一会儿，问我：“阿城，你对青霉素过敏不？阿司匹林可以吃不？”停了一会儿，她拿出一板泰若，说：“就吃这个吧。上次我感冒时，就是吃的这个。吃完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茉莉将碗往桌上一推，往后一靠，望着紫雨跑来跑去的为我端水倒药，脸上流露出甚不以为然的神色，有些打趣地冲紫雨笑道：“紫雨，你可真是个贤惠的女子，哪个男人讨到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说着，故意意味深长地斜了我一眼。
　　“那是，那是。”我点点头，拉住紫雨的手，笑道：“岂止是八辈子？是十辈子，一百辈子修来的。”
　　紫雨温驯得像个小绵羊，站在我的面前，任我拉着手，低着头，羞答答的样子，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阿城。”茉莉望着我俩，语气有些盛气凌人，说：“紫雨可是跟我从小长大的好姐妹，你可不准欺负她啊，可不能让我的紫雨受半点委屈，否则，哼哼，第一个我夏茉莉就不会放过你。”
　　紫雨笑了，很骄傲地扬起头，说：“阿城，你听到了没有？有人给我撑腰了，你以后就得给我放老实点儿。”说完，她“扑哧”一笑，奔过去，俯在茉莉耳边，嘀嘀咕咕的嘀咕了一阵，说完，俩人都咯咯大笑了起来。
　　紫雨笑声轻柔，像一朵纯洁的百合，静静地开放在春风里，娴静而幽清；茉莉笑得很放肆，如一朵火红的玫瑰，热情地暴露在阳光下，热烈而芬芳。
　　俩人笑了一会儿，茉莉站了起来，搂住紫雨的腰，冲我大声叫道：“阿城，我跟紫雨去逛街了，你把房间收拾一下啊。”
　　“不，不……”紫雨赶紧阻止夏茉莉道：“阿城，你不要收拾的，你去床上躺会儿，等我们回来，我来收拾啊。”说着，冲茉莉莞尔一笑，说：“我的阿城是不会做这些的。”
　　“哼……”茉莉冷笑着，冲我大声吼道：“阿城，你怎么可以这样的。我的紫雨跟着你，不是跟你做保姆的……”
　　“我的紫雨……”我脸色一沉，心想，你算什么玩意？敢跑到我这里来指手划脚的？刚想发作，紫雨望着我，眼泪中流露出来的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确实心疼。
　　“哦。”我努力地让自己保持着一个最美丽的微笑，冲紫雨和莉莉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紫雨拉着茉莉的手，说：“我们逛街去吧。”说完，冲我温柔一笑，伸手指了指房间，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动。
　　“唉。”我摇摇头，双手插进牛仔裤里，触到我的皮夹，我赶紧奔了出来，这个小傻瓜，逛街竟然不带钱。
　　茉莉搂着紫雨的腰肢，在开满阳光的路上，姿意地行走着，像两朵美丽的花，只是一朵妖艳，一朵清丽。
　　我追上紫雨，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信用卡，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陪茉莉在北京逛逛吧，看上了什么就买吧，不要心疼钱。阿城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赚钱。”
　　“嗯，嗯，嗯，嗯，嗯……”紫雨一连说出五个嗯，眼睛就开始冒水花了，这个傻傻的小女人啊，就是那么容易满足啊。
　　冬天的太阳真的很暖和，紫雨牵着茉莉的手，像两朵移动的云，袅娜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陆QQ，望着茉莉那个黑色的头像，略做迟疑，随即将她拉入黑名单。
　　不管这个茉莉是不是那个茉莉，都与我无关。
　　我的心中只能有一个人，那个人只能是紫雨，现实中如此，网络中也是如此。
　　我开始清理我的QQ好友，除了现实里熟识的人，所有陌生的人，我统统拉进了黑名单。删完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了，本来我的QQ好友就不多，现在被我清理得只剩下一个人了，那就是——紫雨。
　　阳光渐渐地淡了下去了。
　　起风了，窗棂上发出阵阵的响声。
　　我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天灰蒙蒙的，有淡黄色的云飘浮在半空。一片落叶，被风吹起，打着旋儿，向前飘去。
　　风嗖嗖地直往脖子里灌，我耸着肩，望着门前的那道小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树枝发出的呼呼声音。没有阳光，院子里有些阴沉，风吹在脸上，像尖锐的刺。
　　北京的冬天，真的就这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