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洒长城（7—9）

　　7
　　茫茫中，我来到一个地方，一个一片白色的地方。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白色的石头，就是树木也是白色的。好一片苍莽的白色，一片单调的白色，一片气势辉煌的白色，无边无际的白色，像一台失真了的黑白电视，颓废得只留下一片空白。
　　有无数个或大或小，或圆或方的白色物片，像雪花般漫天飞舞，洁白的翅膀在我的眼前瞳瞳掠过。
　　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赤裸裸地行走在这一片苍莽的洁白土地之上，看不到任何亮丽色彩，却看到了一身白衣的紫雨。
　　白色的紫雨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微笑着向我飞来，我却捉不住她。
　　紫雨笑着说：“雪城，你抓不住我的，因为我只是你眼中的一滴泪……”
　　“我只是你眼中的一滴泪？”我猛然惊醒了，原来我竟然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看了看电脑上显示的时间——00：00。
　　零点，午夜的零点。
　　四周如死寂般的沉闷，只有我的呼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沉重。
　　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发出尖厉的吼叫，在漫长的夜空中，从屋顶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震得门框上的窗棂瑟瑟抖动。
　　“叭”的一声巨响，似有什么东西从楼顶上滚落下来，摔在地面，裂成了七片八片的。
　　紫雨从睡梦中醒来，睁着朦胧的睡眼，轻声问道：“阿城，你怎么还没睡啊？刚才是什么响声啊。”
　　我回头冲紫雨一笑，说：“可能是谁家的花盆被风吹下来吧！”
　　“哦！”紫雨淡淡地应着，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我还在想着刚才的那个梦，梦里那片洁白的世界，和长翅膀的紫雨，和她的那句莫明其妙的话？
　　我只是你眼中的一滴泪，好像听紫雨在什么时候唱过，为什么是一滴泪呢？
　　如果紫雨是我眼中的一滴雨，我是不是永远都不敢哭泣？
　　我忽然笑了起来。
　　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还会哭么？
　　不会呢，在妈妈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流干了。这么多年来，日子无论如何艰苦，我都没有哭泣过，再大的苦，我都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而紫雨……
　　我望向紫雨，紫雨安静地躺在被窝里，苍白的脸上发出微微的红晕，红红的嘴唇像一粒熟透的樱桃，娇艳欲滴，她的嘴角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好像在做着一个甜密的梦。
　　这个任性的小女人，连睡觉了也不老实，一只手耷拉在外面，指头上泛着银白色的光。
　　我站起来走过去，轻轻地为她盖好被子，在我抬起她手臂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指甲竟然雕刻着精美的雪花，六角形的雪花花瓣，像梅花一样盛开在她的指头上。
　　我笑着摇摇头，这个转眼就要步入三十岁的女人，竟然矫情得也学着小姑娘美起甲来。我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紫雨却在这一刻醒来，睁开一双美丽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漆黑如豆。
　　我一惊，刚想离开，紫雨的双手像藤蔓一样伸了过来，缠住了我的脖子，嘴巴结结实实地印在我的嘴巴上。
　　
　　8
　　空气中漂浮着糖果的气息，有点甜腻，让人着迷。这唇，好软，温温热热像一团不太真实的云，漂浮在空气中，我竭力去获取，去接近，去掠夺，去占有。直到紫雨发出一声梦幻般的“嗯”，我才猛然惊醒。紫雨的脸有些发红，呼吸急促，似兴奋，似激动，也似惶恐，她闭上自己的眼，梦一般地说：“阿城，来……”
　　我摇摇头，赶紧躲开，脸瞬间红了，说：“紫雨，我……”
　　我要做一个“正人君子”，就算有再多的欲望，也要克制自己。因为，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紫雨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我不能让她承受哪怕一点点的伤害。心脏科专家说过在紫雨没有做心脏手术之前，不能进行剧烈的活动，不能有太强的情绪，否则后果可能是难以收拾的。我不敢要紫雨冒任何的险，而让自己遗憾终生。
　　拍拍她的脸，对她说：“宝贝，睡吧，我还有东西没写完……”
　　转过身，不去看她失望的眼睛。那双细长明媚的眼睛里，沉凝着许许多多的伤感和无奈。
　　坐在电脑前，这个夜突然那么那么的漫长，一阵阵的冷风从门外穿进来，猎猎的风声让人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这个故事，有关网络爱情，阿甲爱上了阿乙，抛弃了发妻阿丙，阿丙不堪忍受，坠楼身亡……
　　故事情节很简单，可却让我费尽了心力。爱到底有什么错，最后要用血来偿还？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与对的人恋爱，是幸福的；可是真正的爱能维持多久？若爱情先走一步，剩下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纠结！纠结！纠结！难怪我的读者说，读我的文字会走进一种迷茫中去，找不到出路。
　　QQ叫唤起来，我点开，有人加我：我是茉莉，加我。
　　我点了取消。
　　那边很执着：我是茉莉，加我。
　　我加了她。她在QQ上先发了一个发怒的表情，我莫名其妙。
　　“京城浪子！”她打字，“我是茉莉，我那个QQ号被盗了。”
　　原来如此！难怪那个QQ号昨天给我发垃圾网址，我点进去就中毒了，重装系统花了我不少时间。重装系统的时候2008版本删掉了，从此可以与这个所谓“茉莉”各自天涯了吧。没想到她又寻到了我的QQ，继续撒毒？我没那么弱智。
　　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加我？我问她。
　　我感觉我们俩有缘。她又一副嬉皮笑脸的腔调，遇上你是我的缘，哈哈。想想，于千千万万人中，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偏偏就是我遇到了你你遇到了我，除了缘分还能用什么解释？对于缘分，我从来不会放弃，就像某天早晨我起床突然看到你的脸在我身边出现，我会美滋滋地尖叫，啊，猿粪啊……
　　天哪，这个叫茉莉的女人疯了，她打字飞快，像失控的水龙头一样往外喷水。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郑重其事地说：我感觉你这个人不错，不太正派但不是小人，不太幽默但有一些小小的风趣，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夜猫，我可以在睡不着的时候骚扰你，因为我经常性失眠；此外你有小朋友暖被窝，我不用担心你会爱上我，因为我绝对不会做后妈的……
　　嗯，很好的理由。我笑了。一个简单而狂放的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手法拙劣。但她有一样好处是许多人不能及的，那就是坦率直白，这样的女人面对自己爱的人，会浅得如一碗水。
　　你想得真多啊。我讽刺她。
　　哎，面对你这样的作家，我当然要想多一些了，对了，你写的小说我昨天都搜来看了看，文字不错，不过情节都比较老套，什么路人甲爱上了路人乙，路人乙爱上了路人丙这样老套的三角恋，太老土了！我说，你不如向我取取经，我给你一个故事素材怎么样，出书了，稿费三七分，我七你三怎么样？……
　　QQ一直不停地响着，她自说自话很是快乐，我可以想象她在网络那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揉着太阳穴，感觉没那么冷了。这个女人，永远精力旺盛，永远自以为是，永远不甘寂寞。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她突然问：小朋友几岁了？
　　我一愣，随手打字：三岁了。
　　紫雨是我的宝贝，紫雨年近三十了，除以十，可不是三岁么。
　　三岁的小朋友喜欢什么呢？
　　三岁的？唔，喜欢QQ糖，喜欢奥利奥饼干……
　　这些都是紫雨喜欢的。
　　哦。
　　问这么详细干什么？你打算当三岁孩子的后妈？我突然想笑。
　　茉莉说，我想，要是我到北京来，可以顺便看看你，然后再顺便看看你家的小朋友。
　　好啊，北京欢迎你——其实北京根本连我都不欢迎，北京是他们的北京，不是我的北京……
　　茉莉说，下个月我可能要到北京来，看一个朋友，顺便出差，顺便看看你，我久仰的京城浪子，顺便看看你的小儿子。
　　我说过要见她了吗？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看着一闪一闪的QQ，我莫名地笑了。
　　
　　9
　　第二天，又是晴天。
　　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的杂色。太阳像个火盆一样亮闪闪的挂在天上，很温暖。早上，我还躺在被窝里，就被紫雨摇醒了，迷迷糊糊的眼开眼睛，问：“现在几点了？”
　　“大懒虫，都九点啦。羞不羞啊！”紫雨捏着我的鼻子，笑嘻嘻地说。
　　“九点？你今天没有课吗？”我缩在被窝里，眼睛却瞅向床头柜上的房子形闹钟，时针已经指向9了。
　　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纱窗照了进来，房间里变得明艳而生动。紫雨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上面绘着喜羊羊图案的羊毛衫，拉开窗帘，正不怀好意地站在我的床前。
　　“大懒虫，你睡糊涂了吧。今天是礼拜天呢，学校放假，不用上课啊。”说着，紫雨伸手掀开我身上的被子，迅速地抱在怀里，狡黠地笑道：“今天天气真好，我把你的被子抱出去晒晒，留点阳光的味道，这样晚上睡觉才更暖和。”
　　真拿她没办法啊。我苦笑着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不一会儿，紫雨又走了进来，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的毛衣递给我，说：“听说王府井街道上有家超市搞促销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六折优惠，你陪我去逛逛吧。”
　　“王府井大街？”我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王府井离这里好远的，要转好几趟车，要坐好几站路啊。不如就在前面超市逛逛也是一样啊。商家说其打折，说不定还会提价呢。”
　　“不嘛！”紫雨从身后抱住我，小脸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撒娇道：“不嘛，我就要你陪我去那里逛逛。你都好久都没有陪我逛街了。”然后凑进我耳边，小声说：“阿城，我刚发上季度的资金，有一万多块呢。我要大放血了，还有我要给你买一件新的毛衣，你看这件毛衣袖口都破了。”
　　“毛衣穿在里面破了有什么关系？反正外套罩住了也看不见。再说，我也很少出门的，成天呆在家里做宅男，给我新衣服也没机会穿啊。”我转身在她的小鼻子轻轻一刮。
　　紫雨就势倒在我的怀里，显得无限娇羞，凝视着我的眼睛。说：“阿城，你经常熬夜不好，看，眼睛里都有血丝了。下午我去菜市场里买点大排煲点汤，好好补补。”
　　我笑了，握住拳头，做出一个威猛有力的动作，说：“你看我胳膊上的肱二头肌，结实得像棒棒一样。”
　　“这也叫肌肉，我看叫小鸡翅还差不多。”紫雨撇撇嘴，趁我不备，就把手伸进我的胳肢窝里使劲的挠我。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讨饶说：“好紫雨，乖紫雨，不要闹了好不好。我陪你逛街就是了。”
　　紫雨收住笑容，正色地说：“阿城，下个月我的儿时好伙伴专程来看我了，她不相信我有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们总得包装包装，我可不想让她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寒酸的样子。我跟她说，你是个大作家，是北京城内最有才气的作家，将来一定是全中国最有名气的作家的。”
　　紫雨说这话时，脸上闪现出某种幸福和喜悦的神情让人陶醉，那样子好像我已经是声名显赫的作家了。
　　“大作家。”我听了，心里暖暖的，轻轻地将紫雨拥在怀里。我这样一个男人，姥姥不爱，妈妈不疼的男人，却被紫雨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爱不释手啊。
　　窗外，阳光正灿烂。初冬的北京街头，已经寒意盈然了。紫雨拉着我的手，俩人漫步在街道上，几片或黄或枯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慢慢飘落。
　　紫雨从地上拾起一片黄叶，问我：“阿城，你说黄叶离开枝头，是风的无情还是树的不挽留？”
　　“是大地的招唤。”我笑了，学着费翔的样子，大声唱道：“归来吧，归来哟，我那流浪天涯的浪子……”
　　紫雨笑了，笑得花枝乱颤，忽然蹲下去连连咳嗽起来。我赶紧扶住她，轻轻地锤着她的后背。紫雨的脸色胀得绯红，大口的喘着气。我在心里忍不住低声骂自己：雪城啊雪城，你这个超级大笨蛋，你不知道紫雨是不可以太激动的，你还故意逗乐她。
　　好一会儿，紫雨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有些抱歉地望着我，轻声说：“我没事的，阿城。”
　　我紧紧地攥着紫雨的手，生怕不一小心，她就会从我的手中溜走。初冬的风，凛冽中夹着一丝暖意，有紫雨的这个冬天，真的不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