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解放时光

　　连儿回家的第二十八天，解放军进驻到古丁村。这是一九五零年元月，连儿十四岁。
　　刹那间，村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穷苦的人们变得扬眉吐气起来。而那些原来骑在穷苦人头上作威作福的财主们的末日来到了。
　　第一个被抓起来的就是沈财主。他被人带到乡公所所在地游行示众。这家伙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尖尖的纸帽子，腰上系着一条长长的草绳，那双平日里阴恻恻的眼睛，此刻变得有些可怜和迷茫，样子让人觉得解恨又可憎。
　　解放军抄了沈财主的家。又立即召开批斗他的会议，动员了好多人来揭发沈财主的罪行。一位女解放军来到兰花家里，动员连儿和全家都去参加批斗会。可是连儿疯疯颠颠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林浩涛家的人也不知道连儿在沈财主家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女解放军也不勉强，逗着连儿说了一会儿话。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连儿显得很开心。之后，女解放军就带着连儿、林浩涛和兰花也赶紧去了会场。
　　会场上人山人海。林浩涛和兰花打出生起，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式。不知道这个会到底怎样开，还不知道会不会拿连儿怎么样呢？俩个人心中直打小鼓。
　　会议开始了。许多受过沈财主欺压的受苦人被叫到主席台上，他们一个一个纷纷揭发沈财主的罪行。
　　其中一个佣人讲得最吸引人，他声泪俱下：沈培福（沈财主的名字）这个人真是狼心狗肺！他没有半点人性。他有财有势，可是从来不把穷人当人看！当他家的佣人真是太悲惨了！前几年，他家请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佣人，他老婆一见她就拿鸡毛掸子打，打得人家鼻青脸肿。沈培福更不要脸，在柴房里强奸了。沈培福的老婆是个醋坛子，知道了沈培福的事，不敢拿他怎么样，就天天拿佣人出气。那个女佣人才做了三年，就被折磨得病死了。后来又在近处找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子，年龄这么小，每天却要人家干大男人才能干得下来的活。还天天都要挨打。沈培福的老婆，那就是一只母夜叉，又凶恶，又蛮横。后来沈培福这畜牲喝了酒，将这个女孩又强奸了，这件事当时就被那母夜叉发现了，她就狠狠地打这女孩子出气，俩个畜牲，活生生地将一个好女孩折磨疯了。他们还将这个女孩子和狗关在一起，让她和狗一起吃住。这凶恶的狗为了抢吃的，把女孩的脸咬了一个大洞！哎呀，这可怜的女孩子！不知哪家的？她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她这个样子，不然心都要碎了！……”
　　那佣人讲得哽咽着说不下去。
　　会场里反常地静了几秒钟。在下面听的林浩涛，眼珠子全红了。他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朝沈培福砸去；兰花听着听着，号啕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大家恨得咬牙切齿，都向那可恨的魔鬼吐口水，丢石头，叫骂。整个会场，立即像烧开了的一锅沸水。
　　维持秩序的解放军东奔西跑，累得气喘嘘嘘。
　　连儿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依然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又疯狂地哭起来。
　　沈财主和他的恶婆娘很快被枪毙了。枪毙他们的那一天，村子里真是人山人海，许多其他村的人都来看。林浩涛带着连儿，红着眼珠子，看着沈培福和他老婆筛糠一样的抖，说不出的解恨。他狠狠地吐了几口口水：“呸！呸！狗操的！死得好！枪毙得好！”
　　村子里成立了农会，林浩涛也进入到农会当了一个副会长。林浩涛觉得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是扬眉吐气，村民们都用尊敬的目光看他，这目光让林浩涛充分地体会到了做人的尊严，那种感觉，说不出的受用。
　　过了那番热闹，兰花却依然过着老旧的日子，林浩涛的风光似乎与她也没多大关系。林浩涛每天和泥腿子们打土豪分田地，把个古丁村弄得鸡飞狗跳，穷人们笑得脸上乐开花，那些地主富农却一个一个哭丧着脸。大家领着分下来的财物，一个一个满脸的阳光普照。
　　解放军在村子里驻扎的时间不是很长。等农会将村子里的大小事都能接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在乡亲们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打起自己的痛包走了。村子慢慢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又在平淡里日复一日。
　　这期间兰花又生了两个儿子，林浩涛那种盼望多子多福的心情总算得了到了一点点缓解，但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儿子只是来讨眼泪的，一个在不到三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叫遏口风，刚生病的时候就呼吸困难，一夜之间，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被活生生地憋死了，林浩涛受此打击，突然间像老了二十岁，头上的白头发突然多了起来；还有一个儿子生下来才半岁，因为感冒转成肺炎求治不及，也在得病两天内就死了。
　　林浩涛连受两次丧子之痛，人变得异常消沉。他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过去，上天送给了他女儿，他一个一个地害死了她们，现在，上天要夺走他的儿子们，让他尝尝难受的滋味。
　　虽然磊生长得更高了，而且进了公家办的学堂读书，这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但是，疯颠的连儿让他一点儿也不能省心，爱面子的他，因为连儿的事情觉得总是抬不起头来。
　　飘逝的日子如风似水，不分昼夜地流逝。眼看着山上的树叶儿落了又长，长了又落；门前小河里的水盈了又涸，涸了又满。
　　解放后的每一天对兰花来说，比过去好过多了。尽管吃得还是很差，有时候甚至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可是，总算是有饭吃了。林浩涛也不必每天上山下河找吃的，焦头烂额为活命。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到了一九五八年。
　　连儿二十二岁。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青，越来越亮，披在肩上，衬着如花的脸蛋，让每一个看到她的后生动心。
　　兰花每天用那把缺了几个齿的木梳子为她梳理头发。每当这时，连儿就不哭也不闹，静静的，乖得像只小猫咪。
　　如果精神上正常了，连儿就活脱脱地是个美人儿。由于兰花想尽一切办法地照看她，她的身体越长越结实，脸上白里透红，那双眼睛幽深而清澈；一笑，露出整齐的小贝齿。但是村子里的后生们都知道她的过去，大家都在为这可怜的姑娘抱不平，只是谁都不敢来向这青春美丽的女孩子求婚。
　　“哎——”兰花每天都在在这样的声音里过日子。她在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一个爱叹气的毛病。三十七岁的兰花，显得非常苍老。
　　　尽管如此，解放带来的做人的尊严，让兰花和林浩涛都振作起精神来。连儿被辱带来的冲击，慢慢地淡化。靠双手勤劳地劳动，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地生活的号召，让林浩涛和兰花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林浩涛家分到了三亩地，两亩肥地，一亩薄地。还分到了一头牛。
　　林浩涛手里终于有了财富。他发誓要把那亩薄地也变成肥地，种下的稻子，当然也要是全村里最好的。林浩涛要强的心，在这个时候分外迫切。
　　兰花觉得生活也有了盼头。林浩涛买回四头猪崽，兰花就天天打草煮食，好好地侍弄它们，到年底的时候，四头猪崽变成了肥猪。林浩涛卖了三头猪，得了好几百元，自家宰了一头猪，腌制之后挂在火炉墙上，整整一墙。林浩涛的日子，第一次富足得有余有剩。
　　这个时候，毛主席鼓励大家要多生孩子，人多力量大，人定能胜天。村子里其他女人眼前都带着七八个甚至十几个孩子，这让兰花眼红，羡慕之作，她就想念自己那些在苦难里夭折的儿女们，不想还罢，越想越难受。看着满墙的猎肉，满圈的鸡鸭，兰花常常痴想：要是多有几个孩子，家中该是多么热闹啊！要是多有几个孩子，那怕他们是女儿，也会是多么好的事啊！想起前不久夭逝的儿子，兰花常常陷入深深的忏悔，她觉得一定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孽。
　　兰花对孩子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因为她算过八字，只有二十年“子行运”，也就是只有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能生孩子，现在三十七岁了，她做梦也没有什么指望了。林浩涛在这方面也不再有奢望，四十岁了，老态毕露，嘴里吸着烟筒的他，就是个凶狠的老头。
　　在痴痴的想望中，兰花得了怪病。身体困倦，不思饮食。这个样子去打猪草，结果从山上摔了下来，摔得遍体粼伤。兰花舍不得钱去治伤，就让林浩涛弄了松针红糖水，每天都喝，这东西最是散血，喝得兰花头昏眼花。
　　兰花做梦都没有想到，肚子里又有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