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非人折磨

　　
　　不停地支使着连儿的是一个胖得肉打颤的女人，看起来分明没有脖子。脖子那么短，声音却出奇地尖锐。
　　“林连儿，你个小婊子，又死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的灰怎么没有抹掉？”
　　“林连儿，小骚货，又骚到哪里去了？水不够了，还不去挑？”
　　“林连儿！你作死啊？柴房里的柴没有了！还不去砍？”
　　“林连儿……”
　　连儿一天到晚被支得晕头转向。她不敢坐下来休息一下，要是被短脖子尖嘴的女人看见了，说不定就要招来一阵毒打。
　　连儿不是一个偷懒的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这天，已经是一九四九年八月中秋节。按照老规矩，沈财主家要把亲戚朋友们邀请来吃饼赏月。可是，天总是阴沉沉的，让人看了总是没有好心情。沈财主见天不作美，心情很坏。
　　“喔！看来要变天啊！”客人们议论说。
　　沈财主听了，心中更是焦躁。
　　“听说那红兵良子都要打过长江去了。听说老蒋现在往台湾逃了，哎呀，看来这个天真的要变了！”客人们还夹杂着这样的议论。
　　“咳咳！”沈财主的咳嗽声响了，大家安静下来。
　　“各位，今天请大家来，本来是想请大家吃饼赏月。可是天不作美，没有月亮。我们就一起喝酒谈心吧，也好，别有一番风味。”沈财主干笑着。所有的宾客鱼贯而坐。
　　这样的时候，当然是连儿最遭殃的时候。烧火做饭，挑水洗衣，打扫卫生。而且所有的事情都要在客人还没来的时候准备就序。连儿累了整整天，等客人们都入座的时候，好不容易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也许是太累了，她一坐下来，就靠在椅子背边睡着了。
　　“林连儿，你个小婊子，又死到哪里去了？”沈财主那胖胖的婆娘找连儿不着，气不打一处来。
　　“林连儿，你个小骚货，死哪里去了？”短脖子尖嘴巴的胖女人叫了两声见没有回应，就拿了一个鸡毛掸子满房子乱转找她，见连儿居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口里还流了口水，鸡毛掸子的柄就雨点般落下来，连儿的头上立即肿起了几个大包。
　　“懒货！我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沈家花了银子是让你来这里睡的？你到这里来居然敢偷懒？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让你睡！我让你睡！”胖胖的婆娘力气也不小，鸡毛掸子在连儿的头上、身上，留下来一道又一道又红又青又紫的印记。
　　连儿边哭边躲人，可是哪里躲得过。
　　胖胖的女人在里面折磨够了连儿，又哈哈笑着到外面去招呼客人们。客厅里，人们吆五喝六，喝酒喝得兴高彩烈。沈财主喝酒是海量，喝得再多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客人们对他好一阵赞誉，大家竞相拍马奉承，沈财主觉得飘飘欲仙，不知多么受用。
　　好不容易客人们都走了。几个下人忙着收拾狼籍的杯盘，打扫弄脏的地面。连儿忍着浑身的疼痛，也在忙着受拾碗筷。
　　沈财主乜斜着有些朦胧的醉眼，看着收拾碗筷的连儿，脸上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淫笑浮了一会儿。
　　连儿将大盆的碗筷洗好放进碗柜，又将灶上一用物品清洗干净后，再抹干水，这才收拾了一下，回到自己所住的小柴房，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她疲累至极，一躺下就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
　　可是，一双硬而且大的手，突然抱住了她的腰。
　　“救命啊！”连儿本能地挣扎着，反抗着。
　　“不要喊！我是你老爷！”沈财主阴恻恻的眼睛一下子浮现在连儿眼前。
　　连儿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地抖。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只是不停地磕头：“老爷，求求你，饶了我吧！”
　　“啪！”的一声，连儿脸上挨了一巴掌，她就觉得头顶金星直冒。
　　“你嚎什么丧？我要你，是你的造化！”沈财主火了，一把将连儿按倒在床上。
　　连儿再也没有力气反抗，闭上双眼，泪水如涌泉，任沈财主发泄兽欲。
　　沈财主发泄了好久，终于心满意足地爬起来。他理理自己的头发，抖抖自己的衣服，从柴房里走出来。
　　然而，他冷不防和正在往柴房里走要找连儿的胖女人撞了个正着。胖女人对着沈财主谄媚地笑笑，心中的火却腾地烧了起来。
　　她冲进柴房一把抓住正在哭泣的连儿的头发，狠命地往土墙上撞。一边撞一边骂：“你这个臭婊子，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好东西！打死你！打死你！”
　　胖女人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又是揪，又是掐，又是撞，又是拳打脚踢。一直打到她全身酸痛，再也没有力气，这才悻悻地又骂了一阵，拍拍屁股出去了。
　　连儿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声息。她昏了过去。连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她对着外面不知所以地笑笑，又笑笑，接着就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
　　哭够了，连儿又莫名其妙地疯狂笑着——她疯了。
　　胖女人依然觉得不解恨，看到连儿疯疯颠颠的样子又心烦，就将连儿用绳子拴了起来，和沈财主家那只凶狠的猎狗关在一起。吃饭了，就让仆人丢几个饭团，让连儿和狗一起吃。
　　大猎狗这个畜牲非常凶恶，连儿饿得不行抢饭团吃的时候，这畜牲就瞪起仇视的眼珠子，冲着连儿就是一阵狂吠和狠咬，一次，连儿躲闪不及，脸上被咬了一个大口子。
　　连儿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和狗住在一起，和狗一样吃东西，见到人来就咧着嘴巴傻笑，笑声古怪，吓人。沈财主见连儿病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就让人把林浩涛叫来，叫他将连儿领回去。
　　林浩涛忐忑不安地来到深财主家，沈财主叫林浩涛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这让林浩涛受宠若惊。林浩涛和连儿坐一席，沈财主坐一席。连儿看见林浩涛，古怪地看着他，然后突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来。
　　林浩涛吓呆了。
　　“她疯了。”沈财主轻描淡写地说：“你接她回家去吧！”
　　“这——”林浩涛不知所措地迟疑了半天。
　　“你的女儿不懂事，经常偷懒。挨了两次骂就受不了，疯了。你赶紧带她回去，真是的！”沈财主悻悻的，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林浩涛讷讷地应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明知是沈财主家的人将自己的女儿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但是他不敢说。生活的磨难使他相信，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沈财主又给了林浩涛五块银元。林浩涛呆呆地带着疯了的连儿和五块银元回到家中。
　　连儿回到自己的家门前，又哭又笑，嘴里直嚷嚷：“天晴了，下雨了，你的日子要好过了！”说完，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个稀烂。
　　连儿的举动吓坏了兰花。林浩涛赶紧叫人将连儿捉住，关进了她原来住过的房子里。
　　兰花觉得是自己对连儿造了孽。女儿的脸上一个杯子口大的疮疤，里面还在流着脓水。她狂乱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兰花的心。
　　虽说只是个女儿，但她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兰花看到连儿这个样子，心如刀割。后悔折腾得她彻夜彻夜睡不着，心像被人凌迟似的，片片生痛。
　　为了赎罪，兰花想要服侍医治好自己的女儿。她也顾不得磊生读书的事了。将仅有的五块银元买来白米和滋补的东西，这是连儿的一条命换来的。
　　连儿总是瞪了惊恐的眼睛看着兰花不肯吃东西。后来可能是实在饿了，这才吃一点，可是还是边吃边不停地撕身上的衣服。兰花见状，忙拿来连儿原来穿过的衣服换下她那身佣人装，连儿这才安静了一点点。
　　“连儿，可怜的连儿，你到底受了什么样的苦难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样子啊？”兰花成天哭泣，痛悔不已。
　　每当这时，连儿就怪怪地看着母亲，而后裂开一口白牙，蠢蠢地笑，嘴里骂道：“畜牲！畜牲！畜牲！”
　　兰花更加惊恐了。她觉得连儿的表现，肯定是自己触怒了上天，所以女儿才会用那样的口气骂她。兰花就跪下，对着苍天不停地拜：“天老爷，我有罪！我肯定是犯下了罪过，所以您才会这样对我，我肯定是上辈子造了孽，您给我报应吧，不要报在我女儿身上，我女儿可怜啊，求上天对她好点吧，救救她吧！”
　　看到母亲不停地祈求，连儿在旁边掩着嘴巴，哧哧地笑，笑着笑着，她又疯狂地哭起来。那哭声，就像有谁撕裂了她的心脏。
　　就这样，一个疯了的连儿，把本来就穷困交加的林浩涛家，搅得六畜不安，心绪不宁。林浩涛没有办法，心中抓狂，但是，又不能跟疯狂了的连儿计较，他总是吸着那根长长的油黑的烟筒，三十一岁的光景，却仿佛活了三百一十岁般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