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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06)

作品名称:父亲的故事      作者:邬海波      发布时间:2008-11-27 00:45:21      字数:5223

第八章 幻象与现实

我们这条处于群山包围之中的小街,那个时候的风物,凭我现在的记忆,是一种无法复原的一些自然的美景与纯朴乡情的回味。
远方黛绿的群山一列又一列地延伸,近处的田畴与小桥游水村庄显得异常地宁静,四时的烟云应和着四时的田野的风光,以及炊烟袅袅的农家的隐隐竹林的倩影,还有春季里四周稻田明晃晃的水光的活泛,再加上那些四时的野花的静静的美丽,就把这个偏僻的小街的清新自然的美丽映衬得越发地可观了。
听老年人们讲述过去,这里在五八年大跃进前,四周围各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寺庙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古树,还有很多很多的雕塑得非常精致的佛菩萨供众多信士的膜拜。可惜的是,这些都全部在那个大跃进时代被人民公社的干部带领着众多的社员拆下来做了大炼钢铁的燃料,在我最早的印象中,我能够看到的只是在原址有一些零星的破砖头烂瓦片,其余的关于过去的庄严佛净土的古树的森森、暮鼓晨钟的清越、香烟的缭绕、居士们的虔诚,都成了久远年代的神话故事了。有的时候,对着那些被历次政治运动破坏过后留下来的一些断碑,端详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字迹,想象着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信众如潮佛土庄严人心向善的美好情境。
那个时候的那些由歪歪斜斜的破旧不堪的木房组成的这条小街,街面是由一些比较平整的青石砌成的,天刚亮时,如果有行人或马车的活动,那些哒哒哒的声音恰好成了我的催眠曲,梦也做得香甜些了。

我们那时的这条小街,生活着的人们,经历着这样那样诸如洪水、干旱、冰雹之类的天灾,还有诸如“大跃进”、“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批判邓小平“唯生产力论”的瞎折腾,以及文化大革命批斗会的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折磨,这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太艰难了。“大跃进”时期不但大炼钢铁,而且还大挖坟墓以求寻找到里面的财宝,由公社领导组织社员,将附近的所有上了点年岁的坟墓,挖得个底儿朝天。当时,这条小街附近的土坡,满处是暴露于野的棺材板和狼藉的死人骨头。结果,除了从大地主王老八的坟墓中得到一只玉佩,什么也没有发现。接下来,是一九五九年的大饥荒,将这里差不多一半的人饿死。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0年,这里突然出现许多豺狼,而且到处行凶,就连大白天,这些豺狼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游走,就有不少的人被这些家伙吃掉。七老八十的人,后来都认为是五八年“大跃进”大挖祖坟的报应。
中国的老百姓在那个时代的生存能力之强,可以说是人类的一大奇迹;而在生活非常困难的时期,中国人口的快速繁殖,也不得不说是人类生育史上的伟大壮举。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说过嘛:“人多力量大。”我们中国的古圣先贤也说过:“众人拾柴火焰高。”再加上孔老夫子早就留下的教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的一些思想,在农业文明时代确实是正确合理的,因为那些时候,由于医药条件的限制,人口的死亡率是相当高的,如果是遇到自然灾害或遇到战争的清洗,能够存活下来的人口就很少了,所以,“人多力量大”等理论在那些时候是管用的。我们中国的农村,是越穷越要生,人们不是说嘛:“生个儿娃子最有福气了。”我们这里的人们将妇女们的生孩子称作是“受福”,如果生的是个儿娃子,就是大大的“受福”了,因为这儿娃子将来是有可能当上大官,顺便将家族也振兴起来的。
我很小的时候,街上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是非常之多的,有的家庭,一个妇女生育小孩是从十七八岁一直生到五十好几岁,所以能够拥有一大群娃儿是被认为有福气的重要条件。那些娃儿可是非常容易养大的,他们就像老鼠或者小狗、小猪一样,成群地在肮脏的地面爬行着,穿的衣服是由大的穿不得了才传给小的穿,吃的呢,只要能够不遭饿到就很好了。
我的父亲,看法也是跟别人相同的,但他觉得生一大串娃儿,如果长大只会挑牛屎粪,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住在我家对门的赵大叔经常敞开他那女人味十足的尖利的嗓门说道:“我操他家妈的个逼的哟,穷的人的命硬是不管钱,老子们家的这些娃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吃,只要不遭饿到就好了,管他妈的冬天夏天都是穿的很少很烂的衣服,老子们没有那些龟儿子有钱人的穷讲究,大人细娃一年四季都不晓得刷牙、洗澡、洗换衣服,一天到黑都是花明日眼的(脸孔很脏的意思),吃东西的那两只手还沾有屎把把(人的大便)呢,你们看,这些娃儿就是不遭病,成天还跳天舞地的精神得很呢。”我的父亲也同意赵大叔的看法,认为生活过得烂贱的娃儿,反而身体不容易遭病。
我的父亲对赵大叔说:“你看那个医院从上海来的眼镜医生,他狗日的嫌我们这里的人不讲究卫生,在老子们街上走过,都要戴上个像尿片一样的口罩。你看啦,他家两口子生个娃儿,冬天家生怕遭冷到起,唉哟,就将娃儿用衣物围得个严严实实的,一到夏天又要穿上适合夏天的衣服。吃东西呀,要用消毒的东西消个毒呢,手哇,也要娃儿一天到黑洗个无数次,还规定什么东西吃得什么东西吃不得。你看,他的那个娃儿却经常遭病,身体也长得干精精的,一点都不胖。人啦,越是命贱,那阎王老子就越是要你好好地活着接受你的苦命喽!”
记得我小的时候,是没有经常洗脸洗手刷牙洗澡的习惯的,根本就不明白那些有钱人用一根棒棒往自己嘴巴里只顾捅进去抽出来的,弄出来一些白浆浆有啥子作用,就像男人操女人流出来的东西一样,简直是在瞎讲究。还是老子们安逸些干脆些,那个用一根棒棒在自己嘴巴里面捅进去抽出来,弄得是满口的白浆浆,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情啦。我们虽然是这样在想这样在说,但是在那个时候,即使有钱,要想在供销社买到诸如牙膏、牙刷、香皂、肥皂、毛巾这些东西,是要凭着与主管人员的关系的过硬才买得到的,也就更不是一般的穷困的人家能够弄得到手的了。
那个时候,肥皂与香皂,对于普通的人家简直就是一种极其难得的奢侈品。洗衣服嘛,一般是将皂角在滚烫的水中煮一阵子,然后就将脏衣服放进水中浸泡一两个小时,接着就用猪毛作成的刷子,将衣服的各处认真地进行刷洗,待刷洗得差不多了,就拿到小河边清洗,清洗的地方是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清洗的工具是一根我们当地人称作捶衣棒的东西。妇女们先将衣服在水中搓揉一阵,然后放在面前这块光滑的大青石上,用捶衣棒反反复复地捶打一阵,击打出来不少的白浆浆,这道工序完成后,就将衣服用手将水揪出来一些,接着又放进水中搓揉一阵,便开始了捶打的工作。这样反复好几次,待揪出来的水中没有了白浆浆,就算是洗干净了。
街道后面的那条小河,在当时是非常热闹的地方,女人们这个时候一定会大大方方地脱了鞋子,并大大方方地将宽大的裤脚挽起得超过了膝盖,于是,女人们白白净净的腿部也就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给男人们留下了很大意淫空间,夏天里,女人们穿得很少,单薄的衣服在微风的鼓荡下,在捶打衣物的劳作过程中,那一对饱满的大奶子也一晃一晃地生动在男人们的眼前。一到寒冷的冬天呢,洗衣女人们的双腿就红彤彤的,红有点像生姜,那脸蛋也被寒风吹得红朴朴的,这也是一种男人们眼中的美丽景观。洗衣的行列也有一些成年男人,这些男人会随时跟洗衣的女人开一些很黄色的玩笑的。不洗衣物的青年男女,也喜欢在小河边的一间碾房里谈情说爱,嘻嘻哈哈的笑声,里面一定有打情骂俏者的暗语。

我们小时候,虱子是我们衣服上的常客,就连头发丛中也满是虱子和虱子蛋,有些女孩子那乱蓬蓬的头发里面,生了许许多多的虱子蛋,星星点点的虱子蛋在远处看就像是刚落在她们头上的雪花。夏天还好过,因为穿得少,也可以随时到小河里赤裸着身子游泳,晚上也脱光了身上睡觉,倒不至于被这小小的虱子侵略得面目全非。一到冬天,可就惨了,多层而厚重的衣服的最里面的一件,虱子就活动繁殖得更凶了,这此小东西随时弄得大人细娃难受得坐立不安的,夜晚就在向火取暖的同时,将层层的衣服脱下来逐一的查找元凶,待到脱下最里面的衣服,仔细一看,衣服缝缝里面的虱子密密麻麻的在四处爬动着呢,待捉到一只肥大的,就喜欢用左右两手的大指的指甲将这只肥大的虱子掐得格嘣作响,听这种声音在当时是一种精神享受;如果找到白花花的虱子蛋,有时还喜欢把它放进口中咬得个粉碎。一般情况下,是会将找到的虱子或虱子蛋投进炉火中,听着哧哧哧哧的爆裂的声音,嗅着随着一丝丝青烟带来的一股特殊的香味,品味着的却是一种无法说得清楚的快感呢。
夜晚睡在热被窝里,那些漏网的虱子就像在为自己刚才遭难的同胞报仇一样,更加凶狠地咬着人们的身子。在深更半夜里,我就经常被这些小动物骚扰得睡不着觉,就会坐起来将衣服被子翻转过来到处寻找,在衣服缝缝或者被子上面找到几只,就会狠狠地用左右两手的大指的指甲将这小动物掐出来脆脆的声响。折腾了一阵子,周身冷得发抖,然后就蒙头沉沉入睡过去了。
寒冬腊月里,下雪天是最好玩的,在茫茫雪原上奔跑着,堆雪人,用木板作成的滑雪工具滑雪,但玩得周身发热过后,就觉得衣服里面的虱子整得自己周身遭不住痒,于是就去寻找可以解决问题的树杆和砖墙,背部倚靠在那上面使劲地上下左右地搓动着,不一会儿,那种难受的痒就没有多少了。
站立茫茫雪原,盯着那些弯弯曲曲深深浅浅的足迹,偶尔从远方飘来一位穿着红衣裳的女子,就给伫立无目的观望远方的少年的情感想像增添了若干美丽的假相。风雪中的穿着红衣的女子,也许是从遥远地方化成了美丽女体的狐狸精,她是要去到哪个她想要去的地方了,或许正是少年的我梦境中经常出现的那些朦朦胧胧的情爱的对象吧。洁白的群山柔柔的的曲线,此时也仿佛一位位出尘脱俗的仙女,用她们至灵至性的目光在打量着一位落寞中想像不已的少年。这样的一些雪原中的幻想,也许就能让少年时代衣着褴褛的我,过上一种想像中的骄奢淫逸的日子,这种胡思乱想,这种随意生发出来的幻想,是越来越生动在我的大脑里了。

外面是白雪皑皑,屋子里的火盆中燃烧得正旺的木炭,散发着让人感到亲切温暖的气味,我们除了脱下衣服裤子捉虱子及虱子蛋外,就是听父亲的讲述了无数次听得耳朵都起老茧的他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了。在这样的寒冷的冬天,他讲的一般都是过去我祖父艰苦创业的故事。他的腔调总是夸张着昔日的豪华与繁盛,好像我祖父的那个地主地位硬是拥有一座金山呢,什么这木房过去是有花台的,一年四季有许多鲜花的盛开;什么过去我祖父事业兴盛的时候,在周围拥有好多好多的良田沃土;什么过去在我祖父壮年的时期,家里的生活是如何的好;什么过去我的祖父在临近解放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有福份的人才会这样的;什么过去五八年大跃进,我的祖父的坟墓被八九个汉子挖开寻找宝贝而不得,以及将我祖父的尸骨丢弃在坟墓下面的龙塘中,后来这八九条汉子莫名其妙地都死了;什么过去在他落难的时候,没有哪个亲人搭救理睬是让人感到失望、非常气愤的,因此这些亲戚都是靠不住的自私自利的毫无人情味的小心眼的没啥子意思的家伙,告诉我一切要靠自己,靠别人是靠不了的,等等等等过去的琐细事件的回忆讲述。
父亲讲述的关于我祖父的故事,那个在我出世前很早就去世的祖父,他并未给我留下任何的曾经生活过的印迹,连一张相片或画像都没有,他的一生中具体作了些怎么样的事情,也是无法想像的,因此就不知道他的形象究竟是怎样的了,那些过去的所谓地主的家业早已成了过往云烟,是无法知晓其中的真实情况了。恰恰就因了这些没有任何可供我来参阅的信息,祖父的形象以及他生前的家业的如何,随着父亲的大概有些夸大的故事的情节,自己也将之加以无限度的夸大与想像。可是,我在自家的老朽的木房中四处搜寻当年可能有的繁盛时期的印迹,除了那些厚厚的灰尘凝固在楼房走廊及房间的各个地方以外,是没有任何新奇的东西的。从木房所透露出来的破败的气象来看,所谓的当年的作为地主的祖父也不过是能够修建一座像样的木房,其实这座木房是不大高级的,木匠们的手艺也是不敢恭维的,那些梁、柱、门窗及楼上走廊的工艺是相当粗糙的,这里没有雕梁画栋的高雅情调,也没有后花园的映衬,前面临街的房子的墙壁,也不过是相当简陋的已经裂开了若干个口子的木板,面对的是一条狭窄的街道。
祖父的坟墓早在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就已被那些为人民公社寻宝的家伙挖了,并将里面的任何东西都操得个不见踪影,现在面对的可以说是一座什么都没有的空坟,只能算是一座圆形的土堆,土堆上面,一年四季是长势疯狂的各种草本植物,四周也只是一些种上了庄稼的黄土地,前面的隐隐群山是层层叠叠的延伸着他们雄伟的臂膀,田野是空旷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也一如既往地悠悠地飘流着。祖父坟墓下面的那口龙塘,一年四季也还是明媚着柔和的波光滟影,一切都在无声地想要告诉我什么,却并不存在任何的形迹可以让我来比较清晰地假想着当年的具体情景究竟是怎样的;只见龙塘上面的鸟儿起飞了,然后又落到了不远处的某棵树上,随之又有若干的鸟儿从不远处的树林里飞来盘旋着。祖父的那些过去的印迹,就只有一所空坟来展示人世间一切的无常与空幻。因此,我就不相信父亲的关于祖父的故事是真实的,甚至敢肯定这些故事是出于一种虚荣心的夸大其辞的编造。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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