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05）

第七章　少年岳飞的故事与一场夏日暴雨

记得在一个炎炎的夏天的中午，太阳明晃晃地剌得人的眼球生痛，空气是凝固的铁板一块，已经是很久没有下过一场雨了，田土里的庄稼大多都被毒辣的太阳摧折得焦黄一片。
干旱的这些日子里，太阳一醒来就通过万丈光芒喷射出火热的能量，高高的东山顶上的霞光虽然壮丽得很，但给人们带来的是无雨的失落感。一到了正午，那轮悬挂中天的太阳就更加毒辣了，热浪滚滚，土地上都冒出了透明的火焰，那些枯黄的庄稼与树叶，好像也快要自行燃烧起来了。河流干枯了，只有细细的一线流水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有不少老井也干枯得没有了一滴水，人们只能到街道旁边那条小河去挑水，唯一的一口长年活泛着一股细小清泉的老井呢，则排起长长汲水的队伍，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在都有人在苦苦等待着，因为争水而发生的打架斗殴事件时有发生。一到傍晚，西边的晚霞吐露出艳丽的花瓣，形形色色的云霞展示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妖艳；西方的火烧天，意味着干旱还将持续下去。
高温，空气凝固，狗们也懒得四处游走了，只能躺倒在一个角落微闭着失神的双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口里吐出白沫，看情形也是被炎热的天气困得受不了了。人们就更不用说了，手中的芭蕉扇，就跟铁扇公主那把煽得火焰山熊熊燃烧的那把扇子一样，煽出来的只有火辣辣的气流，所以，就有不少的人大白天躺倒在屋子的地面，想要借得土地的一丝两丝清凉。
中午的炎热正疯狂地折磨着昏昏欲睡的人们，天地之间好像已经形成为一只巨大的火炉，要将一切的存在物质燃烧殆尽。有不少的人家开始尽量节省粮食了，老天爷再不下雨，大饥荒就会到来，再联想到大跃进之后的五九年大批的饿死人，大家的心里就恐怖得不得了。
大跃进大炼钢铁，所有强壮劳力都去炼钢去了，剩下的是一些老弱病残在盘弄着地里的庄稼，水稻田里的杂草长得比稻苗还要高还要茂盛，玉米呢，只长出了细小的个子，上面稀稀拉拉的籽粒也不饱满。为了超英赶美放卫星，数字就成了各级领导政绩的法宝，某生产大队粮食亩产一万斤，另外的生产大队就会报上几万斤，甚至有的报上了亩产十万斤。上面的人来检查生产情况，各生产大队就将一亩稻田作为战场，下面用一些枯枝败叶或泥土堆成了一座小山，上面再铺上一层稻谷；上面检查人的一看，打听亩产情况，这个一万斤甚至十几万斤的产量也就出来了。于是开庆功会，表彰各生产大队的劳动模范，还大呼口号。至于大炼钢铁，这铁矿并非是当地的特产，铁矿在当地就跟黄金一样的稀有。领导发动群众到处寻找铁矿，还有一些地质队的技术人员参与探查寻采矿，找倒是找到了一些黑色的石头，铁矿不够用，就发动群众将自己家里的铁器捐献出来作为炼钢的材料。土炼钢炉需要燃烧大量的煤炭，可是这东西也并非是当地的富有的，而且开采的难度也大，就大量的砍伐树木，还将寺庙以及成份不好的人家的房屋拆了作为大炼钢铁的燃料，结果呢，只炼出了几砣黑不溜秋的非铁非钢的东西。人民公社的食堂开头让大家敞开肚子吃，可是吃得不久，粮食就稀有了，再到后来，这个人民公社的食堂也就关闭了。随之而来的饥荒就弄得群众的日子很凄惨了，因为当时农民的家里没有啥子粮食积蓄，就饿死了很多人。在那场大饥荒中，有的人为了度过这场劫难，连人的尸体也敢偷偷地吃。

我的父亲，望着那一轮高高在上的毒日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个不止：“唉，天啦，天上如果再不落雨，这里的人怕是要遭劫难了！”那些老年妇女，眼对着悬挂在头顶的毒日头，踢脚拍手地向着苍天哀求：“老天爷呀，你睁开眼吧，你再不下雨，我们又要遭受五九年的大饥荒了，天啦，是那个狗日的作了孽，你要这样对待我们的呀！”
到了傍晚，一阵又一阵的凉风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接着就刮起了狂风，这狂风好大好厉害，那些树叶、灰尘、纸屑以及人们晾晒的衣服都被卷上了高空，只见头顶上的树叶、灰尘、纸屑、衣服在急剧地上下翻滚着，天上也开始出现了一团又一团的乌云，人们好高兴，都大声地欢呼道：“老天爷，他要下雨了，我们的庄稼有救了。”还有那些老太婆们，眼见着如此狂风，口中的阿弥陀佛之音是响个不停。
风越刮越大，那些巨型的古树的树干也开始摇晃起来了。我们这条小街，此时此刻，满是尘土飞扬。昏黄的尘土将人们的视线都遮住了，隐隐约约地有几滴雨点飘落在人们的脸上，人们好高兴哟，满以为一场透雨即将来临。小孩子们也高兴地在家门口高声大气地呼喊道：“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狂风不断地施展着它的淫威，小街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老木房也发出了噼哩啪啦的巨大响声，有两所低矮的茅草房的盖子已被狂风掀起来，然后落到了五十米远的一块干枯的稻田里。黑沉沉的天色里，已看不见路上行人的踪迹，人们大概都躲进了自家屋子最安全的地带。
突然，一道绿色的闪电将黑沉沉的天幕撕裂开来，犹如一条通体透明的巨龙，一瞬间，人们的眼前一亮，紧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响声的爆发，胆子小的娃儿都被吓得哭了起来，即使是那些成年人也被这一声惊雷振得周身发抖。这一声惊雷过后，是一阵又一阵的沉闷的雷声，风也越刮越小了，天色也开始亮了起来，人们开始走出了家门，去等待他们渴盼已久的透雨的到来。
风停住了它的脚步，刚才的那些雷声也不再出现了。天色是越来越亮了，刚才那些浓黑的云也不见了，瓦蓝色的天空中开始出现一些彩云。人们渴盼已久的眼看就要到来的一场透雨，也不知被那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刮到什么地方去下了，老太太们眼见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失望得不得了，连连地念叨道：“阿弥陀佛，老天爷呀，不得了啦，你硬是要叫我们没有活路可走哟！”
唉，那个时候的人民公社的大集体劳动，在风调雨顺的年份，也只是勉强可以将就着不会饿肚子；如果那些生产队的队长不得力，或是社员的劳动积极性不高，一年下来就有相当部分的社员的粮食不够吃，也就会伸手向国家求要回销粮（由公社领导认定按国家牌价销售给缺粮的社员），或者成为超支户（自己一年劳动的工分不够抵消从生产队分得的粮食的价值）。如果是像今年这样的大旱天气，没有粮食吃的人家，是会出外讨饭的；不能出去的，就只有靠挖野菜来充饥了。那时的男人们的脸色是青灰的，没有血色，脚上穿的是草鞋，很少有人能够有胖胖的光鲜的身体。
天色是越来越亮堂了，空气也开始沉闷起来了，那些天上的飞鸟也开始在天空中有气无力的盘旋着。人们都唉声叹气地说道：“完了，完了，田土里的庄稼些噻，怕是全完了哟，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哟！”男人们、女人们又转过身去对着那些正在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的小娃儿破口大骂道：“你个龟儿子、短命儿些呀，一天到黑就晓得玩耍，你看天上不下雨，今后还有活路哪？”我们这些小娃儿，听到大人们这样讲，也知道饥饿的滋味是什么，于是就闷头闷脑地停在了原地，不吱声了，心里也产生出隐隐约约的恐慌感。
西方的天空，开始出现一大片的火红的云霞，如果在现在那些所谓的贵族们的眼里，肯定是一幅壮丽的油画或摄影作品的绝妙素材。可当时，只听见我的父亲在自家门口向大家说道：“西边出现火烧云，肯定是还要干旱一段时间的哟！”其他的人都听得失了魂、落了魄，对着西边的火烧云叹息着：“天啦，又要饿饭嘞！”
晚上，空气异样地沉闷，沉闷得人们的心里受不了，想要哭，想要骂娘。屋子外面稍好些，我的父亲在外面与他的那些忠实的听众一起乘凉，他们在现实面前也好象已经麻木了痛苦的神经，我的父亲讲的还是他的那几句英国话，还是他的那些讲说了很多遍的关于在县城政府机关工作时的好食物的故事，还是他不觉得有失体面的关于他当年怎样被保长充数成为国民党士兵以及怎样从险境中逃脱出来的故事。当然，也有全街人公认的搞笑大师周全的口技表演各国人说话腔调的令人开心，也有人们的关于“舔肥屁眼”、“舔肥”、“搭白”、“搭非白”和“搭干白”的不无戏讽之意的故事大比拚。
记得那个沉闷得要命的夜晚，我的父亲讲说了岳武穆岳飞的故事，讲得非常地生动，我都听得着迷了，周围听的人更是听得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眼睛也大大的睁着。我的父亲开言便道：“天下的英才都是天上的星宿转世的，我们的英雄岳飞就是仙界的大鹏金翅鸟的转世。他为什么要从天上下凡到人间呢？是因为他犯了天条才如此要下凡间来的，他的后来的受罪是因为他在仙界的罪过，呵呵呵。我们的英雄岳飞的出世呀，可不是一般人的出世呢。他的父亲，即那个积德行善的岳老员外，虽说是一生吃斋念佛、救人于急难，可就是到了胡子都白净了，老大的一把年纪，膝下仍无子息，于是成天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罢了，罢了，是我前世的罪孽，才使我有如此的下场。’于是呢，岳老员外与夫人吃斋念佛越加地勤快了。好像是佛祖菩萨显灵了，老夫人居然有喜了。全家人好高兴哟，连连阿弥陀佛地呼叫个不停。
“看看临盆的日子将近了，天上显出了很多的异相，不时有老大的几团五彩祥云将岳老员外家房顶罩得分外光明，天上的飞鸟也在那儿停留着，唱出了非常好听的歌。岳老员外也在一个晚上作了一个怪梦，其梦中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反正是非常之凶猛的一种动物。在这个凶猛的庞然大物的周围，是一群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青面獠牙的怪物。又好像有一种非常让人恐怖的巨响从外面急速地砸了进来，岳老员外在梦中大叫一声，‘你是何方妖物，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来谋害老夫于死地？罢了，罢了，老夫性命休也！’岳老员外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后，只见两位丫环进来报喜了：‘恭贺员外大人，夫人生产了，生的是一位虎头虎脑的胖大小子。’
“老员外一听，再回忆刚才梦中所见，又是一惊，心想：‘莫不是妖魔鬼怪转世来到我家，要将老夫折腾至死地。’于是心里老大不高兴，只是冷冷淡淡地回应了一声，‘晓得了。’也不去看看母子俩究竟怎样了，两眼只是直直地发着呆，不知自己今后如何是好。
“后来的大洪水将岳飞的老家淹没，他与母亲因天意，没被洪水淹死，就漂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从此母子二人就过上了穷苦的日子，岳飞从小就很有志气，也非常聪明，虽然穷得买不起书，也没有钱买灯油来照明读书，至于笔墨纸砚也是买不起的，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对学业灰心。”
父亲继续讲道：“你们猜猜看，他是靠什么将书读好的呢？买不起书，他就借来硬是把里面的内容牢牢地记在心中；没有灯油，他就利用月光、雪光来读书；没有纸笔，他就用小树枝在河边的沙滩上练习写字、写文章。”
关于岳飞后来怎样应考，怎样在应考过程中如何的有艳遇，如何的与事业上的好弟兄结交，唉哟，听得来好入神，便想象着岳飞当年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故事就讲到这个地方，很晚了，大家就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了。
人们都走了，我和父亲回到了闷闷沉沉的屋子，里面好热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到了半夜三更，只听见外面有风在流动了，那些树枝也发出了响声，风越来越大，绿色的闪电，不断通过门窗映到屋子里来，将刚才深沉的黑暗驱散得干干净净，开始是一阵又一阵的闷雷，然后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惊雷在天地之间震荡着，门窗都被震得嚓嚓嚓嚓地发响。
更大更明亮的闪电划破了夜空，更为猛烈的轰隆隆的雷声将大地也震得腾了起来，躺在床上的我，好害怕，风也刮得更大了，老朽的木房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屋顶的瓦片也被狂风掀动得哗啦哗啦地作响，整个的感觉是自己好像即将被这些具有大威力的东西卷上高空，于是更加地害怕。
昨天下午西边的火烧天的继续干旱的说法，是不是靠不住了？我和父亲都希望这个说法的靠不住，尽管炸雷与狂风让人感到非常恐怖，也还是希望老天爷下一场及时的透雨。大概是昨夜我的父亲关于岳飞少小时期遭遇洪水的故事的感染吧，嘿嘿，外面逐渐地有了雨点滴落在屋瓦及地面的声音，不大一会，暴雨就夹杂着闪电、惊雷、风声，唏哩哗啦地下了起来，也许是老天多久没有下雨，心里憋得慌了吧，觉得是要把长久积蓄的雨水畅快地泼下来。雨是越下越大了，只听得见外面先是唏哩哗啦的声音，然后是嚯嚯嚯嚯的声音，点起煤油灯，从窗户看出去，从屋顶瓦沟流下来的水就像一条又一条的小型瀑布，天井里的水已经灌得满满实实的了；再看整条小街，已经变成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
这时，我们居住的这栋老木房，屋顶的瓦已被狂风暴雨掀得到处都是缝隙了，那些渗漏的雨水流得到处都是，连睡觉的铺盖都被雨水打湿透了。屋子后面的那几棵高大的树木大概被狂风暴雨弄折了粗壮的枝干，咔嚓咔嚓的声音清脆地响亮在耳边。
这暴雨整整落到天大亮，我们的屋子里已经被雨水折腾成了一座小池塘，积水整整有两尺来深，全部家具都被雨水浸湿得透透的。等暴雨一停，大家都出门去看暴雨过后的小街的景象，就发现有不少的人家的屋顶的瓦片都被暴风骤雨毁坏得不成个样子了，里面的积水也很深。我与父亲淌着街上的积水，到了小街背后临近小河的一座小土山的最高处，眼见到平常细细的流水此时已经将岸边的水田淹没了，那些庄稼经过暴风雨的袭击，显现出来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很多的尚未成熟的水稻、玉米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再看附近的房屋，那些屋顶的瓦片都已经被狂风暴雨掀得七零八落的了，有些房子已经被暴风骤雨弄倒在地，瓦片、木头散落得凌乱不堪，令人惨不忍睹。远处是青山隐隐，天空是瓦蓝一片，东方的彩霞此时也笑得好开心，可是我们这里的人却是愁苦着个脸孔，担忧着被这场洪水席卷过的田野村庄，还能不能让大家活得下去。
很多人都来了，在河岸较高的地方用长长的带钩的竹杆打捞那些漂浮在河流上面的树枝。在浩浩的洪水中，还不时从上游漂流下来一些被淹死的猪牛狗马之类的牲畜，有胆子大的人也凭运气从水中打捞到一两只，扛回家美美地吃上一段时间。有时，在洪水中还有一些家具漂浮而过，一路上也会被有心人打捞上岸。
父亲昨天晚上讲述的岳飞幼年时期遭遇大洪水的悲惨场景，就在今天早晨应验了，而我们的这个故事可是具体实在的故事，是不会有岳飞当年的传奇故事出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要到哪里去，也只如岳飞与母亲当年的无依无靠挨冻受饿，至于他的那些艳遇，是不会在我们这里的平头老百姓的身上出现的。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