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纸灰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4-08-07 17:19:30 字数:5009
纸灰
我没死。
死了谁写故事?我写谁的故事?我怎么想死?怎么会死?
大海其实是一张床,我一时冲动跳海,其实是一直躺在床上做梦,做活死人!做活死人倒也罢了,偏偏那个人又叫我清醒。
床前站着实习生护士,这可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她端着空杯子,见我目不转睛,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问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而且半死不活。
人性试验基地,假女人合成……我猛然惊醒:那个人要实习生当一台机器,要我拿出真实情感投入试验,要我们两个最后自爆,化一缕青烟。
可怕,太可怕!
“快走!”我翻身下床,拉着实习生往外闯,“以后再跟你解释,反正这不是人呆的地方,说了你也不明白!”
“他们招聘我做护理,想不到护理你,又不好问,就留下了。这里挺好的呀!不到一个月,他们还没算工资呢!”实习生惊讶而茫然,欲走不走,很不情愿。
大概信任我的成分多些,她犹豫再三,还是屈从了我。
“这些钱你拿着,走远些!”快到车站的时候,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定睛一看,塞给实习生的竟然是一把纸灰!
纸灰散落。
实习生花容惨变,指着我,连说几个“你”,好像认清了我的本来面目,好像我要带她去什么鬼地方独自享用她的肉体。一股阴风吹来,纸灰打着旋儿,我的灵魂也不停地旋转,转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欲哭无泪,望着实习生飞奔的背影,我忍不住大笑,狂笑!
笑比哭好
实习生跑进车站,一去不回头。
等我笑声变成呜咽,等我笑出眼泪,一个衣着相貌都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凑过来劝导我:
“人家姑娘和你分手,你得哭!女人心软,你一哭准答应嫁你,你把人笑回来,我用头走路!”
“我笑自己的钱一下子化成纸灰,你信啊?我笑自己一下子又变成鬼,你信啊?现在纸灰也刮跑了,你信啊?”
“信!信!信!钱白给人家不就等于纸灰?白花你的钱又不嫁你,你不是冤鬼是什么?人财两空,当然纸灰也不剩了!”中年人有理有据,又对我大表同情,“你小伙子说来也够可怜,像我年轻的时候。你是外地来的吧?上午了,先请你吃顿便饭,要是不想回家,要是没工作,我有个小商店,正缺人手。工资的事好商量!”
天上掉馅饼,天无绝人之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好人就数这位了。医生送我逃命的钱那个人乘我昏迷给换掉,分明暗示我非做鬼不可,中年人请我吃饭,又要发我工资,那个人不能如愿肯定得气疯!我一阵感动,一阵窃喜,刚才的气苦烟飞云散。
笑比哭好,笑引来好人,笑转了我的霉运!
好人一生平安
一碗热乎乎的馄饨下肚,我浑身舒服多了。中年人抽出一支烟,我连忙摇手说不会,他便点燃了自己叼在嘴上。
“我姓蔡,叫老蔡就行。兄弟贵姓?”老蔡猛吸一口,浓烈的烟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贵姓?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家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现在,只有大哥。”
这是我第一次流眼泪。
“好,好!隐姓埋名没关系,名字算个啥?记号,不要也罢!对了,还没结账。前两天崴了脚,愁走路,麻烦兄弟过去结了。”老蔡给我一张百元大票,“兄弟刚才神经受刺激,不值!女人算个啥?跟哥混,要啥有啥!你哥我今天心血来潮,果然和兄弟有缘。缘分天定,天意难违啊!”
我不停地点头,老蔡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结账回来,老蔡接过零钱,脸上的笑愈加难以琢磨,怪怪的,说不出什么味道。
离开小吃部,老蔡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一颠一颠,好像扭得不轻。原先没注意,观察不细,看来我当“作家”不是那块料。作家漏不掉半点细节,有大爱,有同情心,有深刻的思想,我老想自己那点小事加破事,只有一己之私念,不成大事怪得谁来?
“商店远不远?你那脚……要不咱叫辆出租车?”我学着去找同情心,不过,老蔡的惨状我也确实心下不忍。老蔡是好人,好人遭罪我感同身受。
“不碍事,不碍事,咱家商店就几百米,快到了!”老蔡一屁股坐在路沿石上,“兄弟,北边那个批发部专门经营烟酒,六百块钱你拿着,批几条云烟和大鸡烟,咱店里等着卖。以后跑腿的事,就交给兄弟,大哥我做个甩手掌柜。兄弟诚实,信得过!”
初次相识,老蔡竟对我如此信任,我不得不翘起大拇指:
好人万岁,好人一生平安!
人民币沾着人民的血
批发部冷冷清清,生意的萧条逼迫店员店主干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一位长须老者专心致志研究一本书,不知古书还是现代版本,两个人高马大的男青年聚精会神下一盘走马换炮的棋,我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于是慢慢地等,耐心地等。
老者看罢一页,意犹未尽,但生意重要,怠慢顾客无疑自断财路,他只好拿一角钱当书签,推推眼镜,认真地看了看我,问买什么。
“买十条云烟,剩下的给大鸡。”我谨遵老蔡的吩咐,边说边把六百元恭恭敬敬地放到柜台上。远处的老蔡正朝这个方向瞭望,不顾脚疼游走,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者对每一张人民币都用放大镜仔细查看,再用验钞机验明正身,认为确凿无误,才如获至宝地转给那两个下棋的男青年,好像请他们鉴赏,好像这六张人民币价值连城。
“终于出现了!”两个男青年交换一下眼神,一个跨步,扭住我的胳膊,“卡”地上了手铐。
老蔡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那辆红色轿车恰好停在他前面。
我咬破嘴唇,一口血喷到人民币上。
别开生面的审讯
五十块零三毛真正沾着我的血。地里刨食,每一分都是血汗钱。那个人扔掉我的血汗钱,像这两个警察没收老蔡的人民币。他们根本不懂人民币为什么是红色!其中一个警察因为我一口血殃及手指,一直对我怒目而视。他们难道因为没交集资兴师动众逮捕我?我早已列于鬼籍,早已不食人间烟火,早已一无所有!
警车鸣笛,抢车道,闯红灯,八面威风。我到底犯了哪门子法?我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社会,无愧于民族大众,无愧于亲朋好友(除老蔡我也没朋友),他们抓错人,我一定讨个说法!
可是。老蔡为什么要跑?他的钱怎么办?烟怎么办?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们搞错了吧?执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被带到审讯室,我仍然说这句话。
“去你妈的罪加一等!”满嘴脏话的警察满脸横肉,叫人望而生畏,“老实交代,你的同伙叫什么?哪里人?你,姓名?籍贯?”
“我,无名无姓无籍贯。老蔡刚刚认识,算是同伙。他叫我帮忙,他开着商店。”我一向诚实,有什么说什么。
“你们的假钱哪里来的?”警察一拍桌子,“我们调查这起案件很久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装糊涂没用!”
“买烟的钱老蔡给的,真的假的我怎么知道?”
实话不如假话,警察生气了,不但拍桌子,还拍我的脸!
“不打不拉的狗东西!硬吧!”警察出手迅捷,反正两个巴掌瞬间完成,比我的思维都快。
我怒火上升,恨恨地瞪着警察,也想拍他两巴掌,这种国家机器实在丢尽国家的脸!警察两眼放光,手里的电警棍毒蛇一样咬住我的肌肤,我一下子被强大的电流击倒,没等爬起,一只皮鞋又踩上脖颈,重重压紧我的咽喉。
做鬼的好处
“审犯人呐!来办点事,顺便找你聚聚。你王老虎可没有攻不破的堡垒!”
声音有些熟。那只皮鞋为应酬不速之客不得不放开我。侧过身子,我的呼吸还不能完全畅通,王老虎下脚够狠!
“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顽固得很,还要袭警!”叫王老虎的警察气冲牛斗,弯腰抓住我的衣领,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滴溜溜转了至少三圈。
停止晕头转向,我终于和造访王老虎的客人面对面,他看清我,我也看清他。
“你……怎么在这里?”那客人如中符咒瘫软在一张椅子上。他也是警察,我上次住院他确认过我的身份,人见鬼岂有不怕之理?
“你认识这家伙?”王老虎眨巴着眼睛,他大概考虑送不送这个人情。
“出去说,出去说!”认识我的警察面色苍白,好像受到极大地惊吓。
做鬼比做人好,做鬼的好处就是叫心中有鬼的人惧怕!
老虎也怕鬼
王老虎耷拉着脑袋,病猫似的抖着两腿,彻底的大转变实在叫我啼笑皆非。越想越觉得好笑,我又一次忍不住大笑,狂笑!
实习生一去不回头我也笑,那次笑己,这次笑人。
这一笑,王老虎“扑通”跪下了。
“小的肉眼凡胎,不识大仙真容,您大鬼有大量,不,大仙有大量,千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您老人家仙体,打两下也算打别人,小的这就送您老人家回府!”
“回府?请神容易送神难,本鬼不走!”我呲呲牙,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本鬼借尸还魂,游戏人间,你老虎吃了熊心豹子胆,吃人吃鬼,你,罪该万死!”
本想开个玩笑,出一口胸中闷气,这披着警服的老虎太过凶残,我索性再吓他一次,最好吓死他!王老虎比真老虎厉害,真老虎一口咬死你,王老虎慢慢整死你。在他眼里,所有“犯人”都是他爪下之物,说不定我在鬼城“意外死亡”也是他一手包办的,屈打成招是他的强项!
“你接触鬼身,鬼气侵入五脏六腑,准备后事吧!”我畅快至极,大摇大摆地出了审讯室。公安局大门口持枪站岗的警察竟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自信心初次受到打击,难道我这副尊容人家真的不屑一顾吗?
有人说我的脸像极了某位明星,何况今天这张脸还留着五个清晰的指印。
又见老蔡
夕阳西下,夕阳如同一块圆圆的血饼,新鲜而可怕。中午那碗混沌消化差不多了,胃里翻江倒海,很不安宁。小食街上,各种小吃琳琅满目,我闻香看色,想象那串油炸麻花的滋味,不由得馋涎欲滴。钱,该死的钱,那个人叫我没有了一分钱!
大不了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抢一块面包坐牢!坐牢有什么不好?管吃管住,尤其王老虎敬鬼,不敬我像祖宗我就是他孙子!
正犹豫不决,有人拍我肩膀。
呵呵,老蔡!
“兄弟,真对不住,上午骗你了。”老蔡似乎又羞又愧“兄弟够朋友,够义气!哥哥我正托人打点,想不到兄弟自己出来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那六百块钱,没收了。”老蔡羞愧,我更难为情,“可我没钱赔大哥……”
“兄弟说什么呢,钱,咱有的是!这个世界什么都假,兄弟有情有义不假,大哥我看不走眼!咱这就去全城最大的洪福酒楼,大哥我给兄弟接风洗尘、赔礼道歉!”
老蔡的肺腑之言又一次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当然,我从容脱离虎爪,自然大有来头,大有背景,自然非等闲之辈,大有来头的人不巴结除非脑残,除非像我认一个死理。不管老蔡动机如何,至少请我喝酒吃肉,至少不让我饿死,这份情我还是铭记五内。
老蔡打了一个电话,红色轿车立刻出现,只是换了一个司机。
老蔡像老大
酒楼外表朴实,内部华美,堪称餐饮业之典范。不张扬而吸引顾客,这是做人和做物共有的最高境界。人和物同属商品,价值只有用钱衡量,特别人饿肚子的时候更会想到钱。
大厅内食客爆满,人声喧哗,男人豪言壮语,女人软声细语。貌不惊人的老蔡此时相当惊人,三分之一的食客都认识他,每经过一张桌子,围坐的男女立刻站起来和他握手,点烟、倒茶、敬酒,让座。我木然像个小跟班,老蔡不介绍,我也懒得开口,我已习惯了沉默。
“蔡哥好!”大堂经理扭着水蛇腰迎接老蔡,职业化的微笑倒也叫人赏心悦目,“蔡哥,您一位朋友刚刚预付了一千元,菜呢,您尽量点,酒呢,茅台、五粮液……”
“五粮液吧,先两瓶。五粮液粘稠,味正,香纯,口感好。上次那茅台,假!”老蔡边说边翻菜谱,随即摇头,他翻不出新鲜花样。
“假钱买假酒,天经地义!”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老蔡意识到我的存在,忙拿菜谱往我手上递:
“一帮小兄弟闹着玩,怠慢兄弟了。不敢介绍啊,这帮家伙闹起来没完没了,一介绍别想走,这一杯那一杯,都跟你喝见面酒,坑了兄弟,咱自己的酒也喝不成!”
“谢谢大哥!”老蔡处处为我着想,我能说什么?我原本忽人忽鬼,狐假虎威,出风头只有自取其辱。况且,我也很难介绍,单介绍我的身份,老蔡也得费半天口舌,说我是人没证据,说我是鬼不科学,我算个什么东西?
“兄弟!”老蔡郑重提醒我点菜。
“哦,随便,随便。”我随便点了一个麻辣豆腐,我最想吃的就是麻辣豆腐。
又见老虎
大堂经理的一双眼睛紧盯着老蔡,我一双眼睛紧盯着大堂经理。老蔡满脸不相称,满嘴大黄牙,何来魅力?这女人为之倾情简直不可思议!谁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梅子,只有梅子!小雪的目光太纯正,只能给我感激,梅子却能让我燃烧!
梅子,你在哪里?
“你们帮我查查梅子,它没死,我不相信她会死!”我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里没有梅子。”他们异口同声,“陪酒女多了,哪有叫梅子的?”
“可以挑选我呀!”大堂经理加一句,瞥我一眼,似乎对我极为厌恶,好像哪辈子我欠了她。
“挑选你那得咱这兄弟中意,恐怕你不够级别!”老蔡半真半假,弄得我相当难堪。我无法说下去,只好闭了金口。
“人家小兄弟坐怀不乱,用情专一,哪像你啊!”大堂经理说话更直接。老蔡打着哈哈,摸了一把女人的胸,女人毫无忸怩之态,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我面红耳赤,笑得我也想学习老蔡。想归想,伸手却不敢,毕竟女人那地方不能说碰就碰,尤其一个男人,尤其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
大堂经理推开一号包间的门,里面正襟危坐的客人倏然抬头,逼人的目光叫我倒退了两步:
老虎!
王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