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雪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4-07-10 13:59:09 字数:5335
小雪
小雪比杂志上的梅子漂亮多了。
初见小雪,我着实吓了一跳。半个月前她还吸着两桶鼻涕满街跑,一下子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上了高中,最令人欣慰的是她不以我为鬼。小时候,她最喜欢赖在我家里,喊不清“叔”, 叫“斧”,老婆抱着她教她擤鼻涕,她一边乱抹一边咯咯笑,逗得老婆也咯咯笑。我则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训她,骂她小调皮、捣蛋鬼!
小雪只身来医院出乎我的意料。
除医护人员硬着头皮给我打针,除二叔硬着头皮给我送饭,没人敢走近病房,就是降妖除魔、比阴阳先生厉害的堂兄也以公务繁忙为由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怕惹鬼上身,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命大,这道理我懂!
鬼无所不能,我被人砍伤,我是鬼吗?
“你不是,”小雪说,“你是我叔!”
“叔万一是鬼,你怕吗?”
“不怕!叔最疼我,做了鬼也一样疼我。有的人还不如鬼呢!”
好小雪,有你这句话叔死也值了。
“叔,我买了粽子,你爱吃的,趁热吃呀!小时候真好,你买了粽子给我留着,故意藏在背后惹我哭,你再哄我老半天。唉,想想真好!”小雪认真地想着,说着,笑着。
我什么都不敢想,唯一敢想的就是等小雪离开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叔,我得上学了,过两天再来。十块钱你拿着,想吃什么买什么,爷爷肯定给你买。我写了一篇作文,你慢慢看。叔,你别动啊!药打完了,我去叫护士。护士!护士!”
小雪叫来的护士全副武装像个宇宙人,她换好吊瓶瞪了小雪一阵子,分明怀疑小雪也是鬼,与我同类。
有这么漂亮的鬼吗?我哑然失笑。
冥冥之中,我觉得小雪为我长大,像美国作家劳勃特·纳珊笔下的珍妮。可惜我不会作画,否则小雪一定给我带来好运,小雪的画像一定能摆放在博物馆里。
小雪再次叮嘱我一番,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小雪的作文
《我家有个叔》:我很小的时候,叔撇下结婚不到半年的婶子进城,一去不返乡。婶子天天怨我爷爷和爸,说叔花了眼,恋城不回家了。爷爷劝婶子,等等,再等等,城里总有呆不住的一天,自己养大的孩子还不摸秉性?婶子在家里等啊,盼啊,有一天等来了公安局的通知。有人发现一具没穿衣服的无头尸体,尸体上有叔的身份证。婶子哭得昏天黑地。爷爷做主安葬了叔的骨灰,和婶子一趟趟进城喊冤,求公安局捉拿凶手。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叔遇害的案子一拖再拖,不知公安局无能还是凶手高明,拖来拖去成了悬案。我们一家人死了心,婶子不舍弃,自己一个人上城跑。可有一天婶子也不见了,后来,婶子连家也搬了,听说跟一个有钱的生意人跑了。这件事爷爷气得够呛。爸说,咱不能养着人家,人家年轻,人家这么做没不对,兴许是个好事,咱家落个清静。
后来,我有了弟弟,爷爷、爸妈无私的爱都献给了弟弟。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像灰姑娘。自从爸当了村书记,我也大了,这才不再挨打受骂,不再被弟弟欺负。现在,爸领导的村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我常想,叔活着的话,我的童年一定不那么灰暗(形容是不是过重?)。叔真心疼我,叔给我买最漂亮的花衣裳,叫班里的同学嫉妒得要死。没人时,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不怕,不怕,有叔,叔在天上看着小雪呢!
再后来,叔真的回来了。爷爷、爸妈、弟弟,全村所有的人都说叔不是人,叔冤魂不散,千千万万近前不得。爸请巫婆神汉,还亲自拿斧头砍叔。叔怎么是鬼?想不到社会发展至今还有爸这样的村干部,不崇尚科学,反而搞封建迷信。叔离家出走后可能丧失了记忆,可能叫外国间谍或外星人抓起来做了十五年的试验。我坚决反对爸的粗暴作风,我恨一切伤害叔的人,我要用这篇作文为叔平冤昭雪!
批语
小雪,叔对不起你,叔在城里对你想都没想,更没给你卖花裙子。告诉你吧,堂兄是你养父,我拾你那天很冷,下着小雪,你躺在破袄里,都快冻死啦!不过,堂兄养大你也不易,就当亲生父亲吧。谢谢你把叔当人,又告诉我许多事,没你,我前两天就活不成了,砍红了眼的堂兄还不把我碎尸万段?
小护士
没笔写批语,拔针时我特意恳求小护士。我说,我要写材料上报公安局,请公安局派人调查,还我清白。
“鬼会写字?”小护士尖声细气地问。
放屁!心里骂嘴上可不敢说。小护士跟鬼交流,胆量也够惊世骇俗,我只有敬佩的份儿。
“不像鬼嘛!给你扎针,你的手比我热。小说里的鬼都没温度,冰冷冰冷!”小护士一脸天真,她问小雪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人们都说我不是人?
事实
伤口大面积发炎,体温也越来越高,伴着头晕、恶心,我离昏迷只有一步之遥。
小雪刚踏进病房就哭着跟二叔吵架,跟小护士吵架。二叔涨红了脸,气咻咻地甩门而去。小雪这孩子咋了?她鬼叔走了才好呢!莫不是鬼魂附上小雪的身子?二叔肯定这么想。
小护士(一定是实习生)无辜又无奈。医师开药单,她照单配药,医疗档案有记录,医师每天早晨查病房,应该清楚病人的身体状况,况且病人体温上升她早已提醒过医师。
药单为什么不加消炎药?恰好医师从病房门口经过,实习生鼓足勇气提出心里的疑问。
“病人情况XX,不宜消炎!”医师挺不耐烦地放慢脚步,“干好自己的活,不该干的少操心!咹?”
“噢,叫病人等死啊?”小雪一抹眼泪,瞪着医师那张僵尸脸大叫:
“你算医生吗?病人死了你负不负责任?我要告你!”
“告呀!你这个小姑娘凶巴巴地干什么?咹?”医师耸耸肩,“这怪物神经病,你小姑娘也神经病!我很忙,没工夫啰嗦你!”
他们的争吵声渐渐模糊,我脑子里冒出一汪眼泪,血一样的眼泪,小雪愤怒的眼泪,梅子绝望的眼泪,唯独没自己的眼泪。
眼泪像千万年的琥珀,生命这只小兽在琥珀里冬眠,栩栩如生。
心得
有小雪照顾,二叔自然乐得回家了。他照顾我根本不敢说话,怕传染鬼气。我好几次问他以前的事,问抽屉里的稿子放哪了,他一味摇头,死活不开口。那些稿子,那些心血,没白没黑的……我想笑,想和二叔一样摇头。
整理残存的意识,一切不幸都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几千年一直控制着局面,与那个人打交道,等于羊入虎口,与虎谋皮!
那个人继承了猫的习性,逮住老鼠戏耍够了才下死口。那个人比猫精明,遇到饿晕的老鼠大发慈悲,施舍一点残羹冷炙,不多久老鼠肥肥胖胖,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心甘情愿伸长脖子,慷慨激昂,士为知己者死!精明的猫有时胃口不好,特许老鼠娶妻生子,繁衍后代,鼠子鼠孙像银行存款越滚越多。猫享用不尽便以慈善家的名义发放几只,救济老鹰、黄鼠狼、蛇,再从被救济者的手中捞好处,名利双收。
人不如猫,抑或老鼠过剩?我已经是一只无处藏身的小老鼠了,猫为什么不来?吃我,放我,随便,随意!
适者生存,优胜劣败印证了中国成语的残酷!
体会
再不体会来不及了。
我示意小雪坐下,才伸手,小雪就一把抓住了。
“叔,想要什么我拿,想说什么我听!”小雪真美,小雪的手真柔软,牵着小雪的手死去,我真幸福!
路好长好长,那是天国吗?哦,梅子,你穿着婚纱真好看,你的新郎呢?伴娘呢?鲜花呢?礼炮呢?你怎么哭了?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不,你不是梅子,是小雪!看,她挽着我,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多么像春天的一朵花儿!听啊,教堂的钟声响了,当……当……当……
谁想杀我?谁要救我?
实习生护士,我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可你不必管我,不必葬送青春,不必毁灭前途,不必做牺牲品。我浑身长满带刺的刀子,死不足惜,轻于鸿毛!
逃命吧,天涯海角任你行,但听我一句忠告:可怜的人绝对不能救,否则,你比得救的人更可怜!
逃
忠告无效,我被可怜的实习生救醒了。
小雪说实习生拿自己的钱买消炎药和退烧药偷偷加入吊瓶,医师大怒之下搬来领导,领导大怒之下请实习生哪里来那里去,此小庙容不下大菩萨。
“医生纯粹要你死!”实习生眼含热泪,催我出院,越快越好!
“医生为什么害我?”我不解。
“医生和叔有仇?”小雪更不解。
我本已死,死人复活岂不麻烦?简直危险!尤其我保持着十五年前的样子,尤其十五年我说十五天,尤其我是人是鬼难以定性,尤其……我加深启发小雪,同时启发自己:死人不会张嘴,实习生的嘴张着,而且喊出医生纯粹要我死的口号。
我的嘴也张着,也能喊出坟里的无头尸另有其人。杀人偿命,杀鬼却不偿命,为减少一系列麻烦,我不做鬼万万不能,何况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鬼!
实习生也必须做鬼吗?小雪呢?我不寒而栗!我可以死,实习生不能死,小雪不能死,我不要任何陪葬,更不要爱我的人陪葬!
“回学校吧,别耽误功课,将来考上大学,报法律系,说不定修改宪法,添一条杀鬼也偿命。你这孩子不听话,你看我彻头彻尾心怀鬼胎,刚才都做梦娶你啦!这样的叔要脸吗?不要脸!不是人!别管我了,没事。你赶紧找实习生,叫她去个边远山区,一辈子别回来……”
“我不管,就不离开叔!”小雪目光坚定,“你不是亲叔我早就知道。没你拾我,我早死在大街上了!我就想把命还给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不信啊?那我就死给你看!叔,我们逃吧,像书里写的那样找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过日子,我做梦都想呢!叔,逃命要紧,再不走我真的跳楼!”
小雪真的推开窗子。
避
小雪的脸侧向窗外,与落日的余晖重叠。
小雪的确很美,像晶莹的雪花,像飘渺的白云,随时会融化,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小雪不属于人间,属于另一个世界,她不该涉足红尘!
“叔,我都胡说些什么呀!咱上街透透气,对你恢复健康有好处。听话吧,叔!”
小雪怕更深地刺激我,所以避开原先的话题,并扶我下床。我只有妥协。
“小雪哪说什么,小雪对叔好,叔也喜欢小雪。”我摸了一下小雪的头,“小雪本来就是天下第一好孩子,除了调皮捣蛋,什么都好。”
“叔变个好孩子就好了!”小雪没大没小,一点也不像好孩子。
谎言
我们仿佛是一对随意散步的情侣,徜徉于碧水晴天的幻想中,说不出的温柔和缱绻。小雪色胆包天,使我不堪一击的矜持和虚伪荡然无存。犯罪指数上升,我只好骂小雪,骂她小小年纪想那种事,不害臊!
“第一,我十八岁了!第二,我要报答你!第三,我有爱的权利!第四,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第五,我愿意!”
五个严正声明顿时叫我哑口无言。时代前进,我倒退,世界绝不是这样子,小雪绝不是这样子!
我很害怕!
仔细打量小雪,我感觉今天像初见梅子那天一样陌生,同时也感到强大的吸引力。可我无论如何赶不走那个吸着两桶鼻涕喊“斧”的小女孩,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就是身边这个性感十足的小雪。她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知羞耻喋喋不休?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地看着她,异常地看着她。
从她粉雕玉琢的脸上,我看见梅子、出租车司机、红色轿车,看见那个人,看见实习生护士,看见自己的眉角慢慢裂开,深入骨髓......
“叔,对不起啊,我又胡说八道了!你别吓我啊,叔......”
叔,好熟的名字!“斧”呢?堂兄高举的斧呢?
“叔,咱不上医院了,一会儿回家,好不好?别想了,十几年怎么一下子想清楚?”
谁说话?梅子?告诉我,人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杀我?为什么说我是鬼?小雪为什么不是小雪?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人鬼不分,难道我死了没喝迷魂汤逃出鬼门关作祟人间了?
小雪鬼迷心窍,以她的身材相貌,外加中学生身份,我这个鬼叔本不该在她眼角一骨碌,偏偏她就着迷,叫叔叫得那么暧味,还要和我永不分离。人鬼难辨,都是鬼城惹的祸!
“叔,我打算租间民房,等你伤好了再回学校。你放心,你是人是鬼我都要……”
小雪还要说,我细弱的神经承受不住人鬼拔河的拉力,“嘣”地断了!
倒地的刹那,我觉得那个人和出租车司机又钻出红色轿车,轿车里隐藏着一个忧伤的女人,但绝不是梅子。
蝶舞
一片花海。
五彩缤纷的花朵红蓝相间,黄色谷穗点缀其中,形成声势浩大的方阵。一只虫子钻入花丛,错过人类检阅,穿越锣鼓喧嚣,舍弃水仙弹奏的靡靡之音,直扑玫瑰花坛。物种进化,无刺的玫瑰撤掉设防,无私为城市奉献青春,为乡村搭一座桥,为城乡边缘飘一叶小舟,引虫子过度。
谁撑一把遮天的巨伞?
谁掀起惊涛骇浪?
谁戴一顶黄金编制的帽子?
我聆听花与花的交流,我聆听叶落归根的声音。鲜花被什么人强暴?什么人偷摘我苦涩的果实?什么人洋洋得意,笑我种花养花看不住花?什么人恨我抱残守缺,拿破碎的贞操换博爱、做伪君子?
春风不度,红杏出墙,我作茧自缚,化蝶,和一朵花狂吻。
杀人不见血
蝴蝶的翅膀断了。
蓓蕾盛开,托起小雪如花的一张脸,像梅子。
极力挣扎,乱抓的手触到软绵绵的东西,心里一惊,醒了。想不到身边真的站着小雪,小雪正俯着身子,释放花蜜的香甜。小雪不会是小说中描绘的花神吧?
我坐着,换一个姿势问小雪,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来的。
小雪只是用一双泪眼看我,无声也无息。我无比困惑也惊恐至极,这女人穿着小雪的衣服,但没有小雪的神韵,换言之,这女人和小雪有妖与仙的区别。她无疑受那个人的指使谋杀了小雪,再假装小雪迷惑我继续犯罪。她的眼睛里射出摄人魂魄的妖光,妖光罩住飞舞的小雪,小雪融化,我冰冷的灵魂结晶。
我听到山崩地裂的海啸!
命运
女人不见了,小雪化身为水,我的灵魂又在哪里?游目四顾,一切尽在潮湿之中。石灰墙挂着的露珠不时滑下道道水印,像伤心人伤心脸淌下的伤心泪。海腥味扑鼻而来,海潮也近了门口,怒拍屋前礁石轰然作响!
小雪也许天生是海里的泡沫,一朵浪花,或者陪伴荒岛的精灵。我一身腐臭不曾洗涤,骨子里浊气又重,所以终究与她无缘,只有孤独地生活在幻想里。太阳升高,退却的雾不甘心地消失最后一丝迷惘,潮声不知不觉藏匿于天水一色的蔚蓝。这里四面环海,除几丛灌木,几只候鸟,再找不到可以对话的生物。我渴望一艘船经过,哪怕一块木板,我也毫不犹豫地跳上去,拿生命抵押,赌一回死里逃生。
那个人又一次报复我,手段毒辣,令人发指!
这也算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