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家

　　家
　　
　　几经周折，下车已近深夜。想起新婚不久的老婆，那种实实在在的味道促使我迈开大步，跨过乡间小路和玉米林，投入黑魆魆的村子，老马识途般直奔家门。
　　秋风凉，我触摸门上的锁，油然生出铁的寒意。灯火未明，想必老婆早已酣睡，只是没能买得礼物，无法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难免心中愧疚。空手而去，空手而归，瞎折腾一通当得了什么？我依然跳不出城乡边缘，依然摆脱不了那个人的控制，依然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不知所措。精力不集中，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眼。难道换锁了？我试着每一把钥匙，效果仍然相同。他妈的鬼门！我愤然飞起一脚，那门竟然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缓缓倒下，发出瓜熟蒂落的闷响。
　　借着星光，院子里齐腰深的杂草随风而动，叫人好不恐惧！这分明是一座废弃的荒宅，或许聚集孤魂野鬼什么的。几点幽蓝自草丛飞出，忽上忽下，那是萤火虫跳起舞蹈，欢庆旧主人凯旋而归啊！
　　我猛然惊醒：这不是我的家！
　　
　　村
　　
　　围着村子转一圈，我证实自己真的迷失了方向。原来坎坎坷坷的土路铺上硬邦邦的石子水泥，路两旁林立的小楼嘲笑远处尚未脱贫的旧屋，一溜厂房灯火通明，高耸的烟囱巨人般傲视侏儒似的高粱。看不见火红的穗子，饥饿的麻雀最喜欢啄食，高粱已频临灭绝之境。
　　像城市又像乡村，有高粱作证，这鬼地方充其量叫城乡结合部。百思不得其解，可实在困得不行，我便寻一个麦秸垛躺下。明天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劝解自己。
　　
　　人
　　
　　有人摇醒了我。
　　没想到麦秸垛这么舒服，两只刺猬还在活动，这是刺猬的家呀！“你像大侄子，你真是大侄子？”好熟的声音，像二叔。
　　“你是二叔？”我揉揉眼，吃惊地望着这个像二叔的人。二叔似是而非，二叔很不对劲。他头发全白，皱纹也添了不少，原本笔挺的身子也不再直立。莫非家中有变故？二叔虽有早起的习惯，怎么就这么巧在这鬼地方遇到我呢？
　　“大侄子，你千万别过来！”看我起身，二叔的嗓子都变了。
　　“二叔呀，我出门才半个月，你怎么老了十几年呢！”二叔待我最好，从小失去双亲的我全靠二叔拉扯长大。上学，盖房子，娶媳妇，一桩桩，一件件，二叔简直为我操碎了心。可惜我上学不学好，老是课余时间看大书，大学没考上，辜负了二叔对我的殷切期望。
　　二叔瞅了我老半天，忽然老泪枞横：
　　“大侄子，你死了十五年，冤屈了十五年，怎么死的你知道，什么冤屈你就说，你今天显灵，二叔替你打点中不中？”
　　“我死了？我这不好好地吗？二叔呀，快说吧，家里怎么了？你怎么这模样？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也迷路了吧？我领你回家，二叔，咱找个人问问家走的路。谁欺负了你，我去找他算账！”二叔反常，我有太多的疑团要问。
　　“大侄子，不想报仇就请回吧！二叔对得起你，逢年过节都给你送钱送元宝，你可别吓唬二叔啊！”二叔转身就跑，好像我真是一个鬼，找他索命。
　　二叔的神经可能受了刺激，我不能丢下他，我要和他一起回家。
　　
　　二叔
　　
　　二叔病了，
　　我也病了。
　　我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才十几天家里就荒无人烟，村里就旧貌换新颜。二叔就老了，二叔的孩子的孩子一窜就是一大截，我的一个堂兄稀里糊涂就当了村支书，男女老少见了我就远远躲闪，然后关门议论。
　　“小雪呢？我怎么没见小雪？”小雪是侄女，我在家时老是拖着两筒鼻涕来捣乱，吵着嚷着不叫我写，也不叫我看书。
　　“你侄女上高中了，住校。”二叔和我保持一定距离，“那孩子......唉！”
　　“小雪五六岁就上高中？”我难以置信，可现在又不能不信，除了我，谁都变了。
　　“我真的死了吗？”沉默一会儿，我问二叔，“我那宅子呢？你侄媳妇和屋怎么不见了？”
　　“你都死了十几年了，山上你爸下首的坟埋着你呢！”二叔说，“你那屋早塌了，媳妇儿早回了娘家。”
　　有坟？我得看看。我要走，却浑身无力，也许一天一夜汤水未进，我有些虚脱。
　　“唉，愿呆就呆吧，我一大把年纪，只求你放过你堂兄，他的好日子还长着呐！”
　　“怎么放过堂兄？”我心里乱成一锅粥。说实在的，我确实想喝粥。
　　“别缠他，也别缠你二婶，小侄子。”
　　“哦，我堂兄又有儿子了，好啊！”我说。
　　二叔不说别缠小雪，小雪是捡的，养孙女当然不比亲子重要，二叔偏心。我愤愤不平，但不好意思指责二叔。
　　
　　法场
　　
　　自从看了山上的坟，整个村子乱了套。有人搬家，有人走亲戚，大街小巷烟雾弥漫，焚烧香烛比过年还热闹。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一定是跨越了时空，提前进入了新世纪。可叹靠科学致富的二叔和堂兄认定我鬼魂显灵，送我金山银山、美女花轿，又请阴阳先生做一法场，挥一柄桃木剑。一边游走，一边念念有词：说什么叫我速回仙界，如违反天条，永世不得超生，那时悔之无及、悔之晚矣！
　　“走吧，人家赶你哩！”二叔催我，怕我真的不得超生，怕我的魂魄真的被一剑洞穿。他想叫我托生个好人家，他不忍心叫我自生自灭。望着满天旋转的纸灰，我似乎看到那个人若隐若现的影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犯，才是不折不扣的魔鬼，才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棍！
　　真变成鬼也好，鬼不用上法场，鬼杀人不偿命。
　　我不想杀人，很多人却想杀我！
　　
　　堂兄
　　
　　堂兄第一个举着斧头向我冲来，我左臂挡驾，这才保全了大好头颅，避免脑浆迸裂。利刃伤及臂骨，伤口涌出的血流成小河，汇成血海。我好像有一种血海行舟的快感，和梅子凳舟戏浪，经过美女红唇，痛饮喷涌磅礴的红色眼泪。
　　堂兄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手上闪着血光的斧头再度上扬。划一道优美的弧线，我右肩一震，痛感立刻消失，堂兄的目的非常明确。
　　阴阳先生黔驴技穷，见我阴魂不散无动于衷，堂兄便借酒胆挺身而出。一村之书记也算官，官可避邪，更能杀鬼，所以做官的堂兄抡起斧子。
　　
　　侄女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难不死三次，这回几乎报废，我实在不敢想象迟到的后福何时到来。大难连接不断，事不过三，下次必死，说不定死得痛快，死得壮烈，死得叫人眼馋，说不定无人问津的小说（遗作）轰动世界！
　　写鬼从我写起，做鬼从我做起，说鬼话从我说起。
　　这也是福，人鬼不分，人鬼颠倒，人鬼共同沐浴阳光、携手奔小康。
　　活着当然很好，起码能看见侄女天真无邪的脸，能从侄女身上看清世界。世界朦胧，只有小雪清晰。
　　侄女的名字叫小雪，纯洁、富有诗意，而且属于二十四节气。
　　小雪见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110，在一片“恶鬼倒了”的欢呼声中为我裹伤。
　　
　　身份
　　
　　我捡了一条命，注定与医院有缘。
　　探望我次数最多的除了二叔就数警察。警察们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问题：身份证记载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公安局凭身份证认定活人，如果你没死，请出示身份证，户口本也行。
　　“房子都没了，哪来户口本？身份证暂时不在身上，那个人拿着。”我不愿说鬼话。
　　“哪个人？”他们直眨眼。
　　“那个人，”我说，“就是那个人，还有梅子！你们知道吗？梅子，鬼城公主，知道吗？她可以作证，她熟悉那个人，也认识我！”
　　“胡扯淡！”民警笑意盎然，“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配认识梅子？梅子去世前你不过是小屁孩，看了《鬼城》幻想当侠客是吧？梅子十五年前自杀，谁看着她生前的照片不心痛？你这星迷都成神经病了……”
　　“你才胡扯淡！”我不客气地打断民警的话头，“半个月以前，我……她……她，追上我……开一辆红色轿车，不信你查查车牌号，后几个数XX56……真是的！”我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反正梅子是名人，名人的话有份量。可笑警察说梅子死了，忽悠鬼呢！
　　民警手里刚巧拿着一本新买的杂志，封面张扬着梅子和我四目相对的彩照，红色轿车的下方配着醒目的文字：十五年前，梅子自杀于该辆红色轿车，自杀原因至今未明。据可靠人士透露，梅子自杀前乘此红色轿车追赶过一公交汽车，车上一神秘青年男子曾下车与之亲密接触，另有乘客拍下珍贵瞬间……
　　“十五年前的事情，你说半个月？那神秘男子，神秘男子......天呀！”民警神色怪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所有人一哄而散，身份证问题不了了之。
　　
　　杂志
　　
　　病房静的可怕，任何物体都像失去生命。
　　杂志沉甸甸的，封面的色彩鲜艳而浓稠，蠕动的铅字咬住我眼角的余光垂死挣扎，我闻到了血腥味！
　　“梅子事业如日中天，为什么自杀众说纷纭。梅子生性至纯，绝非为感情伤害之类。客车上的神秘青年男子固然可以为梅子自杀之谜揭开神秘面纱，然而，十五年来，影迷们网上人肉搜索仍无法找出这位关键的神秘人物。客车同一天坠落悬崖，乘客无一人幸免，只在残骸中找到一架完好无损的相机……”
　　杂志今天出版发行，国家级刊物，货真价实。梅子半个月前自杀，演这出戏的一定不是梅子，是那个人逼迫梅子的替身演的，他要我做不成人也做不成鬼，偏偏还要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我恍然大悟，那个人小小一个玩笑制造天大一个误会，无非为吸引全国人民的眼球拿名人的名誉炒作，什么玩意儿！
　　头疼得厉害，杂志上许多作者大多是那个人，那个人净用不伦不类的名字，他骗不了我！
　　呜呼，杂志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