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张脸
作品名称:边缘 作者:郑兆全 发布时间:2014-07-07 09:35:57 字数:3707
一张脸
那个人对我避而不见,一切事情由出粗车司机出面解决,也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系。好在我无钱无名无企图,也就君子坦荡荡地无所畏惧。出院时,我首先问旧衣裳和卖地瓜干的伍十块零三毛谁收着。
“那叫衣服?卖破烂都没人要,舞厅的门票还上百呢!你呀,瞎操心什么钱!只管享受,自然有人买单。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证你八辈子都想不到。他妈的,你小子穷鬼倒霉鬼一个,好事偏偏叫你摊上了。不公平!”
出租车司机边走边嘟囔,听得我莫名其妙犯猜疑。我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个人,要回旧衣裳和伍十块零三毛。这座城市处处透着诡异,我想回家,我想死心塌地爬格子、种地。
红色轿车像离玄之箭,好几次同迎面飞来的车辆几乎相撞。车辆越来越少,行人越来越稀,小车拐过两个大转盘直指郊外,终于在一处花园式的小洋楼面前停下。我舒口气,下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出租车司机身后。
“这地方,凭你八千八万辈子也捞不着住一宿。他妈的,老子出生入死,连做他们一条狗都不配!”出租车司机摁二楼120门铃时仍停不住嘴,他以前可不这样多话。
很快,防盗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上次被舞厅里两个美女吓怕了,我对女人的脸已相当敬畏。可眼前这张脸与某明星极为相似,豁出命多看几眼加以印证,也好把心放回肚里。各大报刊对这张脸情有独钟,一致说这张脸魅力四射、倾国倾城,可我就是不以为然,怎么看也看不顺,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最近有部叫《鬼城》的电视剧多台热播,剧情跌岩起伏,演员阵容庞大,唯独这张脸像一盘佳肴里的苍蝇,看着就反胃。更换频道或关了电视,脑子里还是有只苍蝇,这种现象持续了近三个月。今天直面这张脸,我只有扭头加皱眉。
我不是明星,但有一张自豪的脸。脸属于自己,当然也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陷阱
“你小子,嘿!本人免进,祝你们快乐!”出租车司机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张明星脸上移开,说完忙不迭地溜了。难道这是那个人的家?这女人是那个人的老婆?
那张脸很自然的调换着角度,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张脸美得叫人毙命。
“噢,我叫梅子,人们都称我酸酸甜甜的梅子。你可能见过,《鬼城》中的公主就是我,噢,就是我演的,请你多提宝贵意见。他……你那个朋友采访过我,支持过我,他正打算出一部以我为原型的书,想请你帮他写。所以……他交代了,要我一定像对待他那样对待你。他……”略一沉吟,这位自诩梅子的“梅子”继续说,“嗯,有个问题我不太懂,你们什么关系?同性恋?开玩笑,开玩笑了,他那么一个名震海外的社会活动家会有你这个不见经传的朋友?没道理嘛!对不起了,我向来尊重无名英雄的,叫你大哥好吗?你的名字呢”
名震海外的社会活动家,那个人?荒谬!那个人不是东西,这女人更不是东西!他们串通好了又要整我!
“我没名字!那个人呢?”我寒着脸,对那张脸毫不客气。
“不用客气嘛,大哥!”酸酸甜甜的梅子拉住我的胳膊,我脚步踉跄,差点跌进她温柔的怀里。身后的防盗门自动关闭,像阻止空气流泻的闸门,我暗责自己意志不坚,竟然抵制不住半点诱惑。如果她真是梅子,我想提醒她该用古典美表现放荡,而不是以放荡表现古典美。我还想提醒她:我欣赏《鬼城》的含蓄,但不欣赏“公主”的浅薄,但愿她重塑自我,不要变成苍蝇一样的鬼城公主。
未开口,梅子的脸就变了,变得忧伤、冷艳。
梅子
“你好像瞧不起我。”梅子仰起那张脸,“我们这种人……有什么法子呢?”
有没有法子我无权干涉,那个人弄一个假梅子软禁我才叫我没法子。多亏先入为主,如果打消戒备,接下来的事情实难预料。我有人的欲望、野兽的本能,今天,我多半被那个人潜移默化了。
木然坐下,我强迫自己不看那张脸。逆反心理激发了我的狂傲,就算那张脸真是梅子的脸,我一样面无表情地泼她一头冷水。
“你们这些大人物与众不同嘛!”梅子浅浅一笑,那张脸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匆匆一瞥证明不了什么,我神经绷紧,浑身僵硬,可心里直发抖。
“他不在我就回去,现在。”我故意说绝,“他拿走了我的身份证和钱,我需要路费。”
“老笨!”梅子噗嗤一笑,居然骂我,“他不让你走才出此下策嘛!他和我打赌,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不知什么缘分,真的碰上你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傻小子!安心住下,别不好意思嘛!我可不会摆明星架子的,想喝什么请随便……”
梅子更加嘻嘻地笑,一张脸清纯而天真。我第一次明白以往许多观点都是吃不到葡萄嫌酸,我肯定换了一个人!
夜幕悄悄降临。
鬼房子
早饭后,梅子外出应酬,临走还不忘给我一个飞吻。
我无法形容昨夜,更记不清跟梅子做了些什么。
房间静的可怕,只剩下一具空洞的尸体。我的灵魂化作袅袅青烟飘离肉体,飘向神鬼不知的角落,接受人间炼狱的诅咒,或倾听如约而至的呜咽。失贞的心在哭,继而变成鬼啸,抑扬顿挫。
鬼房子愁云惨淡,弥漫的鬼哭充斥其中,如根根银针,散发刺目的光芒。
无数微尘恬不知耻地演绎才子佳人的故事,我脱离青烟的围困,家乡的麦田里有一幅踏青图。
诗情画意,简单的只有一笔,一笔带过,我和梅子人鬼殊途,而且永无瓜葛。
梅子,你是那个人的鬼公主,这鬼房子如何成就你的功名?我的一夜就此埋葬,真的遗憾,当初的厌恶储藏虚伪,叫真正的我彻底堕落。
鬼房子多了一个人的思考,鬼房子颠覆了一个人的命运,鬼房子留下了大片污浊和创伤。
我决定走了,我和梅子是两个世界,她是火,我是冰。
过客
给梅子留下一封简短的信,告诉她,我并非她想象中的大人物,那个人在搞恶作剧。天地悬隔,昨天实在是一个错的不能再错的错。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伤害自己。那个人知道我付出激情就等于付出爱情,付出爱情就等于付出生命,这是那个人要我变相自杀。
我可以为情而死,但我没有情人,她是那个人的情人。
奔上公路,我祈祷上苍点化一位司机,让我搭顺风车,能够免票。
伤心是你
一辆汽车缓缓驶来,我招招手,示意客车停下。车上人很多,几乎没座位。中年司机不苟言笑,倒是卖票的小姑娘异常活跃。她大谈特谈什么影后的婚外情遭遇挫折,什么影帝的恋人另觅新欢,说得眉飞色舞、忘乎所以,连我上车没买票都无暇顾及。我想告诉她,我身无分文,回家一定归还她的票款,我可以脱下高档西服作抵押。
说到梅子,小姑娘更是激动万分。她说梅子出道前跟什么大腕合作写剧本,说大腕推荐梅子拍电视第一次上镜人气出奇的旺,大报小报一齐炒,炒得人仰马翻,你不想知道梅子都不行。
“人家,那才叫活着呢!”小姑娘咂咂嘴,心驰神往的样子叫人怜惜。
梅子,多少人为你倾倒,你却听命那个我嗤之以鼻的家伙……你真是梅子吗?我和你交谈过吗?和你握过手吗?和你同桌共餐了吗?和你发生过一夜情吗?我不信,死也不信!
客车加速,我身子一仰,碰疼了后脑颅骨。座椅铁质外露,这破车还想与风驰电掣追来的红色轿车争锋?眼见红色轿车与客车擦肩而过,然后放慢速度,横在路中央,迫使客车止步,不住声地喘息。
红色轿车里钻出两个人,一男一女,赫然是出租车司机和大名鼎鼎的梅子!
“看,鬼城公主!”
卖票的小姑娘首先叫喊,所有乘客的目光立刻射向梅子。我想躲,只得低下脑袋假寐。
“请问,你们……车上,有没有一个青年?他……他,没钱买票……”梅子有些慌乱,声音跑调,简单的一句话说得大不完整。
“喂!”小姑娘斜了我一眼,所有乘客也斜了我一眼。
我只好下车。兴奋的乘客涌出车门,翻着口袋找纸笔,求梅子签名。
梅子无视众人,众目睽睽之下与我四目相对。
穷途
“没有人愿意从我身边离开,你也一样。”梅子的眼睛放出亮亮的光,“你看着我,你看,你看嘛!”
出租车司机手提摄像的玩意儿冷眼旁观,有时幸灾乐祸地点一下头。
“我照顾你不好吗?”梅子双手搭着我的肩,眼睛里的亮光却渐渐熄灭,“跟我回去吧,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是真心,真的!我喜欢你的人,不是身份。”
看得出,梅子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她眼睛里溟濛的雾越来越浓,仿佛滴出水,诱我下一场无穷无尽的雨。我想抱住梅子,对她说:我不配拥有这份爱,我不能毁了你,我们活在两个世界……
我摇摇头,抽身疾步,决绝地返回客车,朝司机怒吼———
“快开车!”
客车缓缓启动,梅子绝望的泪水终于淌下苍白的脸颊。我感觉鬼城公主在卖票小姑娘的呆痴中,在乘客不解的眸子里,在我鲜红的记忆内,凝结洇血画面,渗出千年画音。
我必须把美丽的画面撕碎,必须!
红色轿车跟客车走一段路后掉头而去。
“你这个混蛋!干嘛惹梅子伤心!就是拍戏也不准惹梅子伤心!”卖票的小姑娘痛不欲生,好像她就是梅子,不幸被薄情郎抛弃,打算自杀,叫薄情郎一辈子悔恨。
“快买票,没钱就滚!”
卖票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
末路
被无情地赶下车,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野狗,时不时遭受过路人的白眼,恍惚的我带着穿心的伤痛往家乡那个方向赶。也许前方就有一个小站,也许有辆车,车里也许有个我熟悉的人,这个人也许替我买一张车票。
从豪情万丈到灰头土脸,什么人害惨了我?
穷途末路,幻想支撑的筋骨熬不过现实的鞭子!
我愿意出卖自己,只要给我回家的路费!
梅子,假若你是梅子,你值得我终生炫耀。对你,除遍体鳞伤,我要展示的仅是不自量力的一点自尊,一片永远不能擦干的隐痛。这隐痛没人相信,这只是想象中的一个情节,而这个情节又被那个人改写了,那个人命令我进入角色,涂抹他所谓的大作。也许梅子根本不是梅子,我不是我,文学也不是文学。
站牌下,三三两两的人预示什么,或者对我的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