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7)
作品名称:新聊斋补遗 作者:立仁 发布时间:2014-08-24 15:33:46 字数:3219
阎赐
长山有阎姓者,娶妇多年不育。阎固无兄弟,姑嫜每诟之。一日,妇浣归,于窗下晾衣,偶闻室内有细语,乃婆婆说夫休己也。妇恚,归白与母。其母素悍,持杖质亲家,言不合,大打出手,两相伤也。妇怆呼而不能止之,情急以脑掼廊柱,众视之,颅裂,血如注,探之已死。盖因其地有俗规,凡非命者弗入门,即不以七为限,于院中入殓,葬诸坟山也。
舁棺过山角,触岩,棺内人苏矣。然苦新伤乏力,百呼而罔应者。妇既葬,两亲家俱有悔意。
阎之近邻与阎宿有隙,闻阎妇殁身,窃喜。彼知土葬不合新规,潜报官。有司着地方责之,限三日内自行火化,逾期强掘焉。阎商诸岳丈,曰:“此山新坟频起,无葬而再启之先例。况穷乡僻壤,鲜有火葬者。官府今出此令,将何以对之?”翁曰:“有司令行,于法虽有据,然于小民则无度。公与不公,在于钱眼大小之间。尔当措金打点上下,以瞑其眼,静待之,或缓漫之也。”
翌日明旦,阎疲而晏起,闻窗外有人呼曰:“尔妇新坟为人掘矣!”阎趿履往,十余数荷锄者,已掘墓开坟,妇之新棺现矣。阎怒,见地方亦在其中,欲趋前,为数人阻。掘坟者一声呼喝,棺盖已启。阎顿觉金花乱舞于空际,一声长吼,呕血倒毙。一众围观者为阎掐穴捋胸,须臾,苏。开目,已无掘坟者踪影,妇之尸身,弃于新土之上。村人曰:“棺遽启,尔妇睁目而视,一人大呼‘有鬼’,众顷刻作鸟兽散矣。”阎趋前,跪地而祈之曰:“庸夫无能,生无以养,死无以护,纵为人子,情何以堪?定当择地厚葬汝,且结庐相伴,不离不弃。”抬目,倏见妻有新泪至耳际,探之,少有气息于口鼻,再探,心口温如生人。狂喜,疾呼村人以棺盖舁之归。且雇车于百里外觅来名医看视。
三数日,妇已能言,未一月,愈矣。两亲家喜出望外。
某日,妇语于阎曰:“初,妾落葬之时,尚能隔棺闻鞭炮声,久之,声渐远,感疲困已极,思睡。忽暗中有物,洁如白絮,轻似鹅毛,飘荡于天际,渐近,妾以身就之,顿觉舒坦及骨髓,乃随风化去。俄至一城,宫殿嵯峨。殿上有王者,怜妾新伤,予座。王者曰:‘尔寿数未尽,不当死。然尔命薄,籍无子。本王感尔之烈,今将邻人子赐与尔,当悉心养育之。’遂命白无常送妾归。至殿外,闻白无常喝道:‘咄!’未知其以何物击妾顶,轰然有声,觉白光刺目,未敢少启。俄顷闻夫君‘不离不弃’之言,心满意懈,复睡。”阎曰:“贤妻得死而复生,已在为夫望外,父母亦悔过矣。于子嗣,勿复耿耿。”
未久,妇曰:“欲呕,每思鲜食。有喜来,亦未可知呢。”二人趋医所验之,果有六甲于身。足期,生下一子,面如粉团,啼声洪亮。夫妻忆及前情,取名阎赐,乃感阎君之恩赐也。
是夜,邻人三岁儿无疾暴亡。
异史氏曰:“接木移花,阎君行调包之计;施因种果,邻人贾报应之祸。无邻人首官之因,则无地方掘坟之果;无掘坟之因,则阎王无凭借之资也。冥冥中果报不爽,噫!”
又:“《韩非子》记: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翡。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人死而火化者,在于一化了之,‘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今之丧葬,虽有土、火之别,实无化、葬之分。正如郑人买椟还珠,重表而非里也。既化之,仍葬之。活人之房产,经城市拓展农村,死人之陵地,由农村包围城市。无辜者,止土地也。况火化而土葬,生者吃二遍苦,逝者受二茬罪,民众负担倍重,所肥,阴间开发商,殡仪者也。”
文明岛
日不落帝国之殖民地,广布天下,植鸦片,传洋教,劫文物,贩黑奴,淘黄金,抢石油,兴征战。凡坚船利炮之所达,即现代之文明萌芽之所焉。
先三百年,一水手名鲁滨孙者,遇海祸幸免于难,独存于大洋孤岛。彼殖民此岛廿年有九,殖民地之唯一“人民”,乃“星期五”者也。因鲁滨孙殖民有功,获女皇封赐为该岛统领,呼为鲁总督。自此,该岛谓之“文明岛”。文明者,教化也。
盖因该岛无石油、无钻石、无黄金,久之,为宗主所遗忘。
经三百年自由发展,文明岛形成以鲁、五二氏为集团之黑白两大家族,总人口二百三十五丁,年总GDP二百万另七千一百三十五鲁币,人均八千五百四十一鲁币,折合四百一十三点二一三美元,属欠发达地区。
是年,鲁滨孙七世遣世子鲁滨八孙留洋欧美。所学,金融也。
鲁滨八孙学成归,将金融理财学于文明岛推而广之。自此,GDP与日俱增。先此,文明岛除总督府外,凡人民或以穴为居,或以树为床,纵屋居者,均为原木所构。人民或相互协助,或自建自居,从未计入GDP。自理财始,全岛大兴土木,开山凿石,垒窑烧砖,年造屋凡一千三百余间。人民互为买卖,每一出一入,皆计入GDP。如某房,每转手即升值百分之十,则有GDP原值乘以一点一之累加公式。
更有理财产品,如基金银卡、期货现票百余种,人均零点五支以上。该岛原无农产品,初为鲁滨孙于海难船骸处觅得之小麦粒传种,今之岛民仍以小麦制品为主食,以海龟蛋、驯养羊、葡萄酒辅之。经金融理财,小麦价每陶碗由一点五鲁币飙升为十九鲁币,葡萄酒更涨破两千鲁币一陶罐大关。
鲁币为该岛独有之彩贝,得之不易。自金融兴岛以来,流动性捉襟见肘,虽鲁滨八孙屡派人开发,彩贝发行量亦难与经济规模等量齐观,文明岛困顿于斯久矣。金融大臣上疏请用纸币,苦于该岛无造纸、印刷术。于是,八孙通令:“岛民无鲁、五之分,凡遇有可替代彩贝之物,便宜行事。”
有岛民捕鱼者,遇台风迷失航向,随西风环球气流,飘至中华之南洋岛,于坟山市肆处,见有卖冥币者,欲以彩贝购之。肆主人贪图彩贝之玲珑,极具“市场价值”,愿交换。岛民出其所有,肆主亦倾罄库存。岛民满载中华冥币,喜洋洋返航也。经文明岛金融大臣认定,纸币印刷精美,阿拉伯数字之币值易识、易流通,且无仿造之虞。大臣报请鲁滨八孙颁令通行。自此,文明岛财富暴涨,人均收入亿元以上。然,文明岛盛产之羊肉、葡萄酒,一仍如前。因建房占地,小麦耕种面积不足,多依赖进口。污染至海龟迁徙,海龟蛋止限于公务宴。冥币致文明岛通胀矣。
翁与犬
某翁,孤老。襄阳西鄙人。性情开朗,村人喜接济之。
翁豢一巨犬,体硕如牛牯,极通人性。翁外出,若晴雨莫测,每留犬独守。雨来,犬收衣、覆粮,内外呼哧奔跃。邻里皆誉而羡之。
是年,豫南盗牛贼夥猖獗,襄阳辖内,尝一夜失耕牛数十。一日,翁之邻人晨启户,犬奔入,作揖、啮足、牵衣、匍匐,怪状百出,邻人不解其意,随犬诣翁。翁与犬数语,谓于邻人曰:“大黄失矣。”大黄者,邻人之耕牛也。犬素与大黄善,每作捕猎规避之戏,大黄多容让之。邻人疾趋牛舍检视,已牛去栏空矣。翁曰:“唤二娃发动拖拉机,汝,速聚人手,随老夫去也。”于是,犬端坐于车首,翁如随征军师,立于犬侧,十余精壮,携棒荷锄,唯犬首是瞻。车行无何,犬示意歧途,众弃车,缀犬徒步疾走。至一僻处,有弃窑。二守护人见来者不善,落荒而逃。众入,大黄与犬正耳鬓斯磨矣。
又年新元,旧友招翁赴城内饮。翁酩酊。午后,执意归。时值未申,彤云低暗,朔风凛冽。翁与犬弃道就江堤,逆汉水而行。无何,翁渴思饮,然江堤高危,距江水相去甚远,不可得。至一工厂后墙处,有废水从堤侧排出,顺浅渠蜿蜒达江心。其水色灰白,其渠体粘滑如膏。翁如渠,探身取水,不意滑入渠中。有如游乐场之戏水滑道,翁直落疾下。犬跃入,亦滑不留足。至江水,没腰焉。犬衔翁衣裤拖拽,人犬虽未及脱险,亦未遭没顶之祸。久之,翁之下衣、鞋袜为犬所裂。相持中,随江水下移里许,至一码头浅滩,翁终为犬拖至滩头。
至此,有市人相告,围观者聚愈众矣。犬恐陌生人加害于翁,惕惕然。然翁衣尽湿,下体裸于寒风,腿足为犬齿爪所糜处,伤痕斑斑,面色青白,业已昏昏然也。须臾,城管、民警、医护者群至,犬狂吠不止,声如吼,方丈之间,人不得近。救人者以套索、铁链加诸暴犬,然每险伤自身。相持既久,恐翁有性命之危,或下毙犬令。一众铁棒相加,转瞬,犬腿残身裂,呜呜哀鸣,以头股及地,腾挪至翁怀,伸舌作舔昵状,视之,已无气息。翁为众送医脱险。
为此,地方报纸连篇累牍,所颂,毙犬救人者也。
翁得悉心护理,其愈也速。
余得市民传,翁失犬,自闭不与人通吊庆,其后不知所终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