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厢3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21 14:26:31 字数:3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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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既霖能够起床之后,开始一段时间夜里不再做梦,不再做梦便不再梦遗。他精神也便有所好转,就来到书房看书。这日天公却不作美,正午时分忽然下起细雨,雨声淅淅沥沥,竹枝、芭蕉叮咚作响,似有悲风呜咽。一进书房,田既霖抬眼一望,这就望见梅朵赠给他的两幅织锦。那织锦高挂屏风之上:一幅是四凤抬印图,一幅是土王五颗印。这时他久久凝望着那幅四凤抬印图,但见抬着四方大印、生气勃勃的凤凰,仿佛倾刻间就变成了梅朵,不觉一阵唏嘘。不想梅朵轻挪莲步,竟从图案中款款走来。她在说,主爷,你注意到了吗,你的那方大印都快管不住那方小印了!
“你是说他们想造反吗?”田既霖忙问。即便他很久不理政事了,也能猜得到梅朵影射的是谁。
“那倒未必!可能是想投靠北方了吧。”梅朵的声音在房间里悠悠地飘荡。
“投靠北方?”田既霖几欲呜咽。他眼前又浮现出吴三桂投降大清和清军铁马踏入关内的情景。“故国飘摇处,烽烟依旧在。这世道又哪还有一片净土?反清复明的道路不知还有多远。”他一阵喟叹。可当他再次睁开眼帘、回过神来之时,却不见了自己心仪的女人,又开始呜咽失声:“梅朵,你来都来了,又何必躲着我呢?”见家人急忙跑来,他又大喝一声:“你们看什么看?这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爹!”田京儿叫了一声,走了过来,“你老这又是何苦呢?那个女人早已经做鬼,你还在这么思念她,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伤了你自个儿身子不说,还弄得一家人不和不睦……你讲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你少给老子多嘴!”田既霖勃然大怒,“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事,你当老子不知道?”
田京儿又岂能不明白?哪里有十分水色的女子,他就谎称土司想要享受谁的初夜,就将那些女子带回,一一开苞。此时他又不无淫威地说:“我不是土司,也是土司的儿,放着这等好事不用,不是白白浪费春光了么?”
“你、你个不学好的东西,你给老子滚!”不待骂完,土司就咳嗽起来。
闺女惠儿就赶过来,摸着父亲的胸口,泪眼婆娑地说:“爹,你自己都这样了,你还管他做什么!”就白了她哥哥一眼。
田京儿假装没看见,自言自语道:“唉,这个花痴老儿只怕真没得救了!”竟拂袖而去。刚出大门,就与三叔田甘霖撞了个满怀。他又白了三叔一眼。他明白父亲的病根,一半因为梅朵,一半因为三叔。他心里不恨都不可能。
田甘霖假装没看见,只骂一声:“你是不是丢了魂?怎么老是毛手毛脚的?”见田京儿不予理睬,他又问:“你爹病好些了么?”
“你自己去看,莫要来问我!”田京儿板着脸,一脸阴阳怪气,“只怕他死了有人才开心呢!”
“你狗日的净说什么鬼话?”田甘霖又岂能听不出来?当即骂了一句。哪知田京儿说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田甘霖摇头苦笑,他是不会跟他计较的,他知道这侄儿不成器,和他理论无疑对牛弹琴。于是不待通报,他就径直闯进来。来到书房,透过朦胧的灯光,见二哥一脸蜡黄地靠在太师椅上,已是七魂出窍、三魄落地,不禁摇了摇头,随即对侄女说:“惠儿,你出去下,我有话跟你爹说!”惠儿“嗯”一声就出去了。
田甘霖回过头来,见二哥依旧视若无睹,还在那里对着梅朵的幻影喃喃自语,就先问了一下病情,然后才说及正题:“二哥,容美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是战是和,你总得拿个主意!”
“主意!哼,有你拿还用问我?”土司嘀咕一声。其实他不是不想拿这个主意,而是不想见到三弟。他知道三弟一来就准没什么好事。因为先前三弟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从不越轨。即便有要事前来求见,也是等通报之后才规规矩矩地进来。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见自己身体吃不消了,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有时候田既霖也想发作,好好痛斥他一番,出出这口恶气,但思前想后,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这一年已是顺治十二年,田甘霖冷静地分析了大局和形势之后,感到容美的前景岌岌可危。那时大清已在全国稳定局面,即便偶有小股星火也成不了气候。而民心所向,都指望能够早日回归故土、重建家园,不再去过那暗无天日、水深火热的生活。只是大清某些政策又令容美大失所望,土司因此踌躇不定、犹豫不决,不得不继续观望,以等待时机。南明这时又退至广西边境,前景亦大为不妙。川东十三家和农民军虽然在荆巴之间频繁活动,但却与容美有着刀兵之仇、掘墓之恨,一时相互心结难解,很难再结成联盟。可是田甘霖仔细一权衡,还是认为应该采取回旋之术:一面与文相国修好,一面与清军继续谈判。兴许这样容美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田既霖可不这样想。在他看来,当今世道变幻莫测,前景难料,如果真去投降大清,那么田家九百年的基业和这土司之位就将不保。即使能保到头来又还是自己的吗?所以他迟迟不作决定,想再熬上个三年五载,等儿子田京儿满了十八岁,自己再撒手西去不迟!如今面对众多跳梁小丑,他是能忍则忍能拖则拖,不想与他三弟公然对决!
田甘霖却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主爷,你可曾记得秦良玉否?”
“怎么不记得?她不就是石砫宣抚司使、总兵官挂都督衔、钦赐二品冠服的女将秦良玉么?不是说崇祯皇帝还赐了她四首御制诗么?其中一首我还记得: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你说起她,到底是何用意?当年她不是跟父亲齐名么?是不是那边又派人来,想要联合抗清?”
“不是!”田甘霖摇头,“但是主爷,秦良玉可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她的那支白蜡兵可谓神州闻名吧?曾经在万历年间参加过平叛杨应龙的战争,从天启初年起,就在长城内外多次抵御清兵,也参加过平奢崇明的战争。她平辽东,渡浑河,守榆关,围成都,收重庆,平蜀贼,可谓战功赫赫,可最后还不是兵败夔州,输掉了一世英名?为什么?不就因为明朝已经腐败透顶!可她却没有看清天下之大势,只一味的愚忠,这才遭此惨败!试看当今之容美,处境跟秦将军有何两样?依我看,南明气数已尽,迟早都会灭亡,二哥你要趁早拿定主意才是,不然清军入司,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客!说客!田既霖别过脸去,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哼!一个两面三刀之人,骨子里蕴藏的不正是称霸一方的野心?他早已看清了三弟的司马昭之心。于是走到书架前,拿起先祖田九龄的《紫芝亭诗集》,随手翻阅起来,然后吟道:“自古龙门攀非易,况隔江湖万里长。”但见三弟依然待在那里不走,就又白了他一眼:“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已力不从心了!是战是和,容美的事,今后就全交给你了!”
“二哥何出此言!你是土司,你不拿主意谁拿主意?”他依然恭立着不走!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啊!田既霖摇头一声叹息。他知道要是不给这人一个准话,他是绝对不会走的。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加盖那个宣慰使大印吗?因为印把子掌握在谁的手中,就等于权力和富贵掌握在谁手中!他又哀叹一声:
“印把子在我这儿,你随时要用,你可以随时来取!”
“这个自然!”田甘霖这才将已经抄拟好的奏章拿出来,“只是前方军情紧急,二哥身体有恙,我也不好老是上门打扰!一则于军情不利,二则对二哥身体也不好!”
他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不外乎要那土司大印,以便号令中军。
自然,田既霖也知道这些年三弟已经培植了许多党羽,如今自己已经奈何不得他了。便看也未看就把那四方大印拿出来,朝桌子上一顿:“这下你可称意了!”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我有什么好称意的?谁稀罕你这个烂摊子!”田甘霖在心里嘀咕一声,冷冷一笑,最后还是拿起那枚银质四方大印,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田既霖气得一屁股歪倒,颓然一声长叹:“我、我真是引狼入室啊!”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三弟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三弟的眼睛发出了狼一般的幽光,影子总在他眼前悠悠地晃荡。他感觉自己真是太累太累了,就躺了下去。这一躺就再也起不来。一个月后才知道,三弟上表向屯兵荆襄的宁南靖寇大将军投诚,暗地里却与文安之依然保持着暧昧关系,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三弟内心的真实想法。田甘霖之所以如此周旋,是因为今后无论谁得天下,最后容美都将求得参战有功、守土有责的嘉奖,田氏都将稳坐土司江山!可是作为容美土司,田既霖却一直被蒙蔽在鼓里。那天,当向管家匆匆跑来,告之他这一事实真相的时候,他忽觉胸口一闷,竟吐出一口血来:
“难怪大哥会把你遣往陶庄……我、我真是瞎了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