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陶庄3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05 17:12:22 字数: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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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八年,发生在司境的那件篡位案就像一颗炸弹从容美上空骤然降落。问题出在细作身上,守关将领邓维昌在查关的时候将细作擒住,在其身上搜出散毛土司给覃楚碧的回信。本来,邓维昌也想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可他不想老是驻守边关与大顺农民军作对,这才把密信秘密地交给摄政王。田既霖看后勃然大怒,认为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一个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严刑拷打之下,细作道出了幕后指使李管家。李管家见事情败露但求自保也便供出了覃楚碧。“这还得了!”田既霖气得七窍生烟。可他冷静地一想,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女流之辈居然敢造反!可李管家就是这么说的,他一口咬定是覃氏在背后唆使,与田甘霖无关。他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时候田既霖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三弟就是主谋,但他十分清楚:想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只得深入虎穴!
这天傍晚,一个深入虎穴的计划就这样悄然诞生。
但是他必须首先解决好一个问题,那就是先去掉代理摄政的帽子,当上土司王。覃氏下山搞的那场闹剧,以及梅朵的意外身亡终于让他完全清醒,如果不尽快登上土司宝座,就将给人以可乘之机。这次事变则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与紧迫性。因而在强敌压境、内外交困之时,田行夫等实权派便上书南明皇帝,力主田既霖承袭土司之位。田既霖并未推辞,他知道自己虽无三弟的济世之才、雄才大略,却也不想让土司大位从自己手中旁落!
已是清明时节,惊蛰的雷声早已遥遥地滚过天边,谷雨也快来临。陶庄一年一度最为忙碌的日子到了,因为这里出产的贡茶要连续不断地运往外地。此时二月坡上,人影和采茶歌声此起彼伏,在平山间悠悠回荡。这天一早,田既霖带着亲将护卫上山,这才感到如今山上山下还是两重天:山下的叶子已经绿得滴油,山上的茶叶却正吐新芽。举目而望,雪线依旧长长地挂在山腰之上,一路反射着幽幽的寒光。这是陶潜一类名士的归隐之地,却不是俗人喜欢的所在。只有品着清明茶的时候,才能品出一点隐士的惬意与味道来。这时候到了山口,爽气随着山风一阵阵吹过,山花的香、炒茶的香也雾一样、云一样地涌来。田既霖就这样陶醉了。他想不到这陶庄,还真是一个好去处。
一上二月坡,田既霖就陶醉在这采茶的情景中。这里的茶园青青的,一片连着一片,树也一垄连着一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上去,二月坡上全是人影、雾影、树影,亲切而又朦胧,朦胧而又亲切。这时候,一个采茶女正在放声歌唱《采茶歌》:“采茶去,去入云山最深处。年年常做采茶人……”田既霖呆呆望着,竟被这优美的歌声迷住了。“采茶复采茶,不如采花去!采花虽得青钱少,插向鬓边使人好。”
“这是谁家的小女子,怎生唱得如此动听的歌?就像百灵鸟的歌声,婉转动听。”田既霖勒住缰绳,呆呆地的望着。一时竟忘了上山有何公干。小宫人侯有之立即回答:“这是二月坡陆寨主小女,芳名叶叶,年方十一,聪明伶俐,陆寨主视若掌上明珠,什么都肯教她。只是这女子性子很野,听说还习点武什么的。”
“想不到这山上还有此等可爱的小女子,也真是难得!”田既霖一番夸奖。本来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承想陆寨主的茶艺超绝,还养了这样一位绝色女子,心里一阵高兴,就策马狂奔起来,扬起一路蹄花。几个宫人见状,吓得在后面连连直喊:“主爷,你慢点,你慢点!小心摔着!”
与此同时,田甘霖得报,已经老远老远地迎出陶庄。等那快马一飞至眼前,他便撩袍半跪请安:“不知主爷前来,有失远迎!”
“三弟请起!”田既霖一把勒住马缰。枣红马依旧扬蹄嘶鸣,哈出一团浓浓的湿气,瞬息之间便凝结成霜。田甘霖立起,一脸茫然。他不知这大冷的天,土司亲自上山有何公干?不待深想,土司就问他:“日子过得还好么?”
“托主爷的福,日子过得还蛮好!”他急忙回答。
“还蛮好?”田既霖一阵窃笑。下得马来,他撇下众人带着甘霖便朝二月坡走去。此时节司城桃李已谢,二月坡上却依旧花红柳绿,桃李芳菲,他触景生情,遂朗声吟道:
月坡春正浓,姹紫杂嫣红;
蘯影融融日,颠香细细风;
粉敲花蝶上,簧转柳莺中;
多少芳菲意,全将付醉翁。
田甘霖不说话。他明白诗中的意思,“多少芳菲意,全将付醉翁”,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却也不去点明。只听兄长微微一声叹息:“深居陶庄数年,你感慨自然比我要多,又怎的一声不吭?难道你就没想到过再回司城?”
“想过!”田甘霖爽快回答。他知道土司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到底为何,所以他回答得小心翼翼、相当分寸:“不过,如今倒也习惯了,倒不想离开了!”话语中自是有几分无奈和由衷的伤感。
田既霖笑笑:“兄弟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一个山中之人,又岂敢在主爷面前妄打诳语?陶庄如今对我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田甘霖望着二哥的背影,停住了脚步。
田既霖摇头:“可是,你不久就得离开陶庄了,这个,你倒想过没有?”
“主爷是叫兄弟下山?”他顺势一问,却不知土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是你自己想要下山吗?”田既霖冷冷一句,语气咄咄逼人。
“我自己想要下山?”见土司绵里藏针、话里有话,田甘霖竟有些云里雾里。他脑子飞速一转,再也不敢麻痹大意:“我、我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除非二哥发话,不然,我就在陶庄颐养天年!”望着土司手里的长烟杆,和那一口口喷出来的烟雾,他一双拳头竟握出了冷汗。
“可是心里话?”田既霖神秘一笑,“恐怕不是这样子吧?弟妹已经几次下山对我说了,说你不想老待在陶庄!可有此事?”
“还有这等怪事?”田甘霖满脸涨红,“她怎么从来就没对我说起过?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亏你说得出口!田既霖心里冷冷一笑,走到“皇恩宠赐”的御扁下,给兄弟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随即道:“你能指着御扁发誓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神明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田甘霖撩袍举手便发誓,“如果……”
“好了好了!”田既霖挥了挥手,“我也只是与你随便一说,你也不要太过当真……只不过还有一件事,可能不为你我兄弟所愿啊。”
“什么事?是不是文相国又修书来了?”他急忙把话题引开。
“是啊,文相国在去川东的路上,不幸于都匀被孙可望扣留!”
“还有这等怪事?”田甘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二哥是不是想去营救文相国?小弟以为万万不可!现在毕竟是乱世之秋、非常时期,各地烽烟四起,容美前景未卜,主爷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再说农民军可不好惹!”
田既霖摇头又点点头,嘴里悠悠喷出一口烟雾:“可是,还有比这更为要紧之事,有人想要推翻本土司了……兄弟,你说这可恶不可恶?”
“难道……司境还有这等大逆不道之人?”田甘霖心下“咯噔”一声,心儿再次提到了嗓门眼上。随即又自嘲道:“唉,怪也只怪兄弟我隐居陶庄,外面的事居然一概不知,还望主爷多多见谅。”
“你看你,不晓得就不晓得,还见谅个啥!”田既霖语气变得委婉起来,“咱们兄弟这不是太见外了?再说我的天下不就是田家的天下。你是田家人,自然也有你份!”
也有我份?这不纯粹扯淡吗!田甘霖在心里冷笑。心想这天下姓田的人多了去,这土司又岂是一般人能当?他当然知道这是土司的客套话、乖面子话。但这世上谁又不是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所以他嘴上“是是是”地回答着,心里却敲起了闷鼓。只是不知土司都掌握了些什么证据?这次上山,到底又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反过来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柄好让别人去抓,自己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又怕他个什么呢?然而好好一想,如果土司真是前来兴师问罪,到底又是因为什么?他不得不小心地试探:
“是不是哪个宣抚又想造反了?主爷可有解法?”
“无解!无解啊!”田既霖话语模糊,“兄弟难道就没想到过是谁么?”
“谁?”
“哈哈!”田既霖朗声一笑,仿佛狼嚎虎啸一般,有几分晦涩也有几分恐怖。这时山风一阵阵吹来,将那笑声送得远远的,就仿佛送到了遥远的天边,令人不寒而栗。
田甘霖怔住。他知道土司笑里藏刀,可他依然神情镇定自若,俨然无事一般,没有一点惧色。
怪哉!田既霖反倒纳闷起来。在他的想象中,如果没有幕后指使,作为一妇道人家覃氏又岂敢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妄为?然而此话一出,照常理如若甘霖是个知情者、参与者,那他定然会露出马脚。可眼前的情形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好像三弟什么也不知道!或是他真的已经修炼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绝不可能!他不会相信弱冠之年就补长阳县博士弟子员的三弟,二十六岁就随军参战、助剿李自成、张献忠的三弟,才两三年不见就修炼到了如此心如止水、泰然自若的境界?本来,他也只是来投石问路、试探一下水的深浅而已,没承想操之过急,反倒打草惊蛇。他于是说:
“兄弟你猜猜看,看到底是谁又想造反了?”
“难道又是那个土民将领邓维昌不成?”田甘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知道,邓维昌是个什么样人:此人身材魁梧,电眼雷目,勇猛过人。当年与人斗酒,三十碗不倒,依然能将个流星锤舞得行云流水、呼呼生风。最后一锤下去,竟震得巨石崩裂、碎石横飞……但此人却因战功目中无人,既不服管教也不服征调,是司境最难对付的刺头青之一。一旦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回旋余地。如若此人真想谋反,与农民军一旦联起手来,那还真够土司喝一壶的!
“可他这次却立了大功!”田既霖凛然一笑,“三弟恐怕想不到吧?”
“那、那又会是谁?”见土司西一榔头东一棒子,田甘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小心翼翼地问:“兄弟愚钝,真不知是何方神圣,还望主爷明示!”
“难道兄弟就没想到过自己府上?”田既霖一眼扫去,试图看穿对方的心。
“自己府上?”田甘霖顿时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他也犯起了糊涂。但是冷静地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又怕他个什么?便据理力争道:“兄弟我困居陶庄,足不出户,终日与诗书、琴瑟、棋子为伴,朝闻鸟语,暮对空山,又何曾有过非分之想?是哪个胆大包天、大胆妄为,竟敢诬陷于我,还望主爷明察,还我一个清白、公道!”
见三弟如此认真,他就拍了拍三弟的肩说:“难道兄弟就不曾想到是覃氏?”
覃氏?田甘霖这下明白了,覃氏曾瞒着自己多次下山,难道是她另有所图?不觉喃喃自语:“难道……真、真是那个贱人?”
“哈哈,想不到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兄弟!”田既霖连连摇头,索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都道了出来。最后又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行署的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是想请兄弟下山的……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覃氏靠不住,她是绝对靠不住的……兄弟,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跨上枣红马,带着护卫亲将,连陶庄也没进,就径直下山去了。
于是一路路蹄花,便如飞花溅雪一般,在田甘霖心中久久地飞溅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