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陶庄2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01 15:44:49 字数:3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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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七年初冬的一天日中,一行人马缓缓地从司城来到向东的山口,继续朝陶庄进发。雪线在马蹄之下,呼啸的山风从豁口刮下来,呜呜地叫,就像箫声呜咽。确切地说,这算不得一行人马,主人只有两个,连护卫和马加在一起,仅仅七个。
这也不是一支打猎的队伍,覃楚碧是来司城奔丧后带着舜年回山的。梅朵死了,覃氏不能不来。田甘霖却没有下山。在来陶庄之前,田甘霖就曾说过,没有土司的允许他决不会下山!虽然说的是气话,但至少表明了他的态度、立场和决心!事实上田甘霖不愿下山是在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可在梅朵死的这件事上,覃氏是多少有点怜悯之心的,她认为梅朵死后能够葬在紫草山上,也算是她一生修来的福分——田家总算接纳了她这个尚未举行仪式的儿媳。
当时覃氏骑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马,那白马是田甘霖最钟爱的坐骑;田舜年骑的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那马是他最钟爱的坐骑。此时两匹骏马在山间雪地上慢行,哈气成霜,踏雪成冰。但过了山口风就小了,过了山口就到了虎跳峡,过了虎跳峡就进入了平山腹地,离陶庄就不远了。
这时田舜年勒住马缰朝山北麓望去,一个隐隐约约的山寨就像鸟巢一样卧在山窝窝里,那便是有名的太平镇牛王坪,也就是头长反骨的土民叶墨的家乡——据说那地方总出反贼!但是他母亲却不这样认为,他母亲认为要是叶墨当年刺杀成功,就没有了天赐,要是没有天赐,土司就不会那么嫉恨他们,他们也就不会被赶去陶庄。凡此种种,田舜年那时还想不通透,至少还不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与牛扯上关系?
在田舜年看来,叶墨之所以长有反骨、敢于造反,是因为他身上长有一股子蛮劲,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敢于斗虎的牛王的轮回转世。事实上只有个性倔强、力大无穷的牛王才有勇气、胆量和毅力敢跟老虎搏斗,直至取胜。但是牛王即便可以斗虎,战胜虎,他也宁愿去做虎而不愿做一头牛王!
所以公元1647年,田舜年在虎跳峡与花斑虎的那次遭遇,使他对“白虎”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和理解。那只花斑虎迎面走来,黄白间黑的花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刺眼。父亲好不生气,一见那老虎就咆哮起来:“我知道当今土司的魂魄附在你身上,可老子不怕你!走开!”
“呜——!”花斑虎也低沉地回敬一声。田舜年吓得急忙躲在母亲身后。那是他第一次在野外与一只老虎正面相对。听到父亲与老虎的这番对话,他反倒来了兴趣,便伸出头去,倒想看一看这老虎到底怕不怕人!只见它龇牙咧嘴、摆开架势朝人低吼:“呜——呜呜——!”其实人们很难听懂老虎的语言,但是从它的神态、声音、语调还是能够判断出它的喜怒哀乐。这只老虎显然刚刚饱餐过一顿,它的舌头还在不停地曲卷着嘴上的胡须,它根本就没把这些路人放在眼里。所以,这一行受尽屈辱的过路者,便把这只老虎看成了当今土司,此时仇者相见分外眼红。然而老虎啸傲山林、俯瞰百兽,是为百兽之王,它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根本就没有退让、回避的意思。这一僵持的结果就使得双方气愤难平。田舜年看出来了,父亲的神色几近于绝望、几近于疯狂!但父亲依旧没有退让的意思,他慢慢地举起了枪——火铳。惊惶中,只听得母亲一阵大喊:“铁峰,你疯了,那是家神,是我们毕兹卡人的保护神啊!”父亲说:“不,它不是!我们毕兹卡人的家神是白虎!这只是一只花斑虎!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呜——!”花斑虎又低吼一声。田甘霖朝着花斑虎瞄准,几个家奴同时也举起了枪,朝着老虎瞄准。“呜——!”老虎又低吼一声,摆出飞跃、进攻的架势。“开火!”父亲一声令下,几杆枪便齐声轰鸣:“砰!砰!砰!”却只见那花斑虎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就像飞鸟一样飞过虎跳峡……事后田舜年才知道,那些枪是响了,可是枪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
覃氏这时走在前,听见儿子喊“开火”,立马勒住缰绳,便问舜年在向谁喊开火?舜年嘿嘿一笑,说向老虎!覃氏一怔:谁?老虎?谁是老虎?她担心儿子说漏嘴,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横祸。上次她去司城的时候就险些遭遇不测。土司就是老虎!田舜年指了指天,就是那个已经升了天的坏土司!
覃氏一惊,想不到儿子也会记仇了,顿时喜笑颜开,说对!土司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爬灰的,就是祸民的!我们就朝他们开火!开火!田舜年一愣:爬灰?就问娘什么是爬灰!覃氏就拉下了脸,说不学好的东西!讨打!大人的事你也管?她可不想儿子也搅进这是是非非当中。不就问问吗?田舜年就越发想知道什么是爬灰了。嘴撅得老高。问问也不成!覃氏举起手,做出要打的架势,最后却没有打,只是轻轻地放下。
田舜年莫名其妙。见被母亲无端指责,甚是没趣,一背过母亲,“驾”的一声,就骑着马儿朝陶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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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八年,发生在司境的那件篡位案就像一颗炸弹从容美上空骤然降落。问题出在细作身上,守关将领邓维昌在查关的时候将细作擒住,在其身上搜出散毛土司给覃楚碧的回信。本来,邓维昌也想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可他不想老是驻守边关与大顺农民军作对,这才把密信秘密地交给摄政王。田既霖看后勃然大怒,认为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一个更大更危险的阴谋。严刑拷打之下,细作道出了幕后指使李管家。李管家见事情败露但求自保也便供出了覃楚碧。“这还得了!”田既霖气得七窍生烟。可他冷静地一想,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女流之辈居然敢造反!可李管家就是这么说的,他一口咬定是覃氏在背后唆使,与田甘霖无关。他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那时候田既霖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三弟就是主谋,但他十分清楚:想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只得深入虎穴!
这天傍晚,一个深入虎穴的计划就这样悄然诞生。
但是他必须首先解决好一个问题,那就是先去掉代理摄政的帽子,当上土司王。覃氏下山搞的那场闹剧,以及梅朵的意外身亡终于让他完全清醒,如果不尽快登上土司宝座,就将给人以可乘之机。这次事变则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与紧迫性。因而在强敌压境、内外交困之时,田行夫等实权派便上书南明皇帝,力主田既霖承袭土司之位。田既霖并未推辞,他知道自己虽无三弟的济世之才、雄才大略,却也不想让土司大位从自己手中旁落!
已是清明时节,惊蛰的雷声早已遥遥地滚过天边,谷雨也快来临。陶庄一年一度最为忙碌的日子到了,因为这里出产的贡茶要连续不断地运往外地。此时二月坡上,人影和采茶歌声此起彼伏,在平山间悠悠回荡。这天一早,田既霖带着亲将护卫上山,这才感到如今山上山下还是两重天:山下的叶子已经绿得滴油,山上的茶叶却正吐新芽。举目而望,雪线依旧长长地挂在山腰之上,一路反射着幽幽的寒光。这是陶潜一类名士的归隐之地,却不是俗人喜欢的所在。只有品着清明茶的时候,才能品出一点隐士的惬意与味道来。这时候到了山口,爽气随着山风一阵阵吹过,山花的香、炒茶的香也雾一样、云一样地涌来。田既霖就这样陶醉了。他想不到这陶庄,还真是一个好去处。
一上二月坡,田既霖就陶醉在这采茶的情景中。这里的茶园青青的,一片连着一片,树也一垄连着一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看上去,二月坡上全是人影、雾影、树影,亲切而又朦胧,朦胧而又亲切。这时候,一个采茶女正在放声歌唱《采茶歌》:“采茶去,去入云山最深处。年年常做采茶人……”田既霖呆呆望着,竟被这优美的歌声迷住了。“采茶复采茶,不如采花去!采花虽得青钱少,插向鬓边使人好。”
“这是谁家的小女子,怎生唱得如此动听的歌?就像百灵鸟的歌声,婉转动听。”田既霖勒住缰绳,呆呆地的望着。一时竟忘了上山有何公干。小宫人侯有之立即回答:“这是二月坡陆寨主小女,芳名叶叶,年方十一,聪明伶俐,陆寨主视若掌上明珠,什么都肯教她。只是这女子性子很野,听说还习点武什么的。”
“想不到这山上还有此等可爱的小女子,也真是难得!”田既霖一番夸奖。本来他只是随便问问,不承想陆寨主的茶艺超绝,还养了这样一位绝色女子,心里一阵高兴,就策马狂奔起来,扬起一路蹄花。几个宫人见状,吓得在后面连连直喊:“主爷,你慢点,你慢点!小心摔着!”
与此同时,田甘霖得报,已经老远老远地迎出陶庄。等那快马一飞至眼前,他便撩袍半跪请安:“不知主爷前来,有失远迎!”
“三弟请起!”田既霖一把勒住马缰。枣红马依旧扬蹄嘶鸣,哈出一团浓浓的湿气,瞬息之间便凝结成霜。田甘霖立起,一脸茫然。他不知这大冷的天,土司亲自上山有何公干?不待深想,土司就问他:“日子过得还好么?”
“托主爷的福,日子过得还蛮好!”他急忙回答。
“还蛮好?”田既霖一阵窃笑。下得马来,他撇下众人带着甘霖便朝二月坡走去。此时节司城桃李已谢,二月坡上却依旧花红柳绿,桃李芳菲,他触景生情,遂朗声吟道:
月坡春正浓,姹紫杂嫣红;
蘯影融融日,颠香细细风;
粉敲花蝶上,簧转柳莺中;
多少芳菲意,全将付醉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