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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陶庄1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7-01 15:15:05      字数:3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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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平山雪霁,陶庄依旧是一片玉砌银装的世界。一出户外,风就像刀子往脸上割。这天黄昏,即使天下刀子田甘霖也要到二月坡“皇恩宠赐”的御匾下,去等候一个人。这时日薄西山,他对着那满是积雪泥泞不堪的官道,简直望眼欲穿。
  其实自从公元1647年来到陶庄,田甘霖赋闲已近两年。这期间,他的性情改变了许多,再不是“落地便学狮子吼”的少年郎,表面上多了几分平静、淡泊与沧桑,但他除了练武、品茶、作诗、弹琴和下棋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事可做,便把兴趣放在了培养子女身上。在三个子女中,他尤其喜欢长子舜年。因为舜年不是女儿身,貌似先祖,气度非凡,眉宇间荡漾着一股子英气。因此他不是让舜年跟自己练武、识字、作诗,就是让舜年跟他母亲练音、辨律,这样一来,一家子也便平添了几分超然的心境。但这超然却是表面上的,就像山中之云烟,附着在青山碧水之上,虽不见庐山真面目,但庐山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实际上,他是在等待哪一天突然风云突变,峰回路转,东山再起。只是这二月坡上的清明茶,汤碧泛青,芳馥四溢,多少陶醉了他的心境,使他有些乐不思蜀。可他毕竟饱读诗书、久经沙场,他有了一肚子的诗书礼仪,也便有一肚子的委屈牢骚。即使在陶庄远离尘世、陶冶心境,却总也忘不了那不堪回首的“白虎之劫”。因而每当心情郁闷、倍感孤独之时,他便来到二月坡,来到这“皇恩宠赐”的御匾下,面壁思过,凝思良久。这时候,他再次踏雪执杖而来,但见天山苍莽之处,云雾缭绕,天水一色,心头不由升起一丝皈依的感觉:“日暮江天马不前,依杖踏雪何处是?”一股惆怅的滋味倏地涌上心头,眼前便再次浮现兄弟三人随父相步成韵的情景……
  那是公元1644年,明亡清立之际,一个月隐虫伏的除夕之夜。这本是围炉话桑麻、赋诗谈风月的团圆之日,父亲田玄却认为国将不国,大家还附庸风雅、谈论风月,实在是做臣民的奇耻大辱。于是悲感前事,连作《甲申除夕感怀诗》十首,三子相率步韵也各成十章,之后同命名为《笠浦合集》。而田甘霖见其父兄之诗皆以悼亡为主题,是在为大明王朝合唱挽歌,他便作了一番极其冷静的思考:面对日渐腐败、日渐倾覆的大明,一个小小的容美又哪有回天之力?又岂能力挽狂澜?大家还是正视这一现实吧。王朝早已被朝中党虫蛀空,他们只知争权夺利、欺上瞒下、鱼肉百姓,这大厦将倾、江山易主又有什么可惋惜?“谁酿来年祸?只知选娥眉”,他们心目中又何尝还有什么大明社稷江山、黎明百姓?他于是开始质问:难道主持朝政的大员就能不负这沦丧之痛、亡国之责吗?表面上他如弥衡在“击鼓骂曹”,可是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坎和灵魂之上。他便向父兄们进一步进言:“闻鸡将欲舞,越石志南归。”最后道出“相对看山色,还随节叙新。”用山色和节气这自然变化的规律来表达自己“节哀顺变”的观点,以此规劝告诫依旧执迷不悟的父兄们,叫大家不要再为大明江山去牺牲、去殉葬,他认为那样一点也不值!在他看来,这本是多么好的谏言啊,可在父兄的心目中,却只见大明王朝对土司的笼络与怀柔,而不曾见大明王朝内部的倾轧与腐朽,只是一味地愚忠、愚忠,最终只落得被西山流寇掘陵废寝的下场——这千古悲剧的上演,难道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吗?
  所以公元1649年,对于处于人生低迷状态的田甘霖来说,则不乏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感慨。他心想:一切皆随缘吧,山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谁是英雄谁豪杰,就让谁去自主沉浮吧。“我自轻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可是春来秋去、寒来暑往,他人闲而心不闲,甚至还用一种隐者的心态和眼光来纵观天下局势。他以为容美处在清军、南明和农民军三大势力的夹缝中,二哥虽有土司之命却无拨乱反正之才,总有一天会委以自己重任的!他相信自己也总会有出头之日的那一天!
  黄昏降临,一匹青鬃马从虎跳峡一路奔袭而来,来人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忽地勒住缰绳。青鬃马扬蹄而起,一声长鸣,又溅起一路薄薄的蹄花。来人正是李管家。“管家”一词,在汉语里乃“总理”之意。当年散毛宣抚使覃中霄抄掠大田千户所,朝廷调容美土司田玄前去征讨,不日将大兵压境、干戈四起;得亏李管家从中斡旋,晓以利害,田玄又对湖广总督委婉回奏,这才避免一次司境征伐。于是覃、田两家得以联姻,李管家遂成为首功之臣,田家待之若上宾。此时,李管家跳下马来,立足未稳,老远便报:“爵爷,文相国又来信了!”
  “真是雪中送炭!”田甘霖一声浩叹,立马拆开书信来看:
  今又得公寄兄(既霖)手书,所言在白帝城与楚藩争自立事也,此等关系大事,千里之外,公必往返商之,则公之期兄又可知也。
  再往下看,见还是文相国让自己去劝说土司——摄政王联合“川东十三家”抗清之事,他不禁眉头紧锁:“这可如何是好?”自从李自成、张献忠失败,其余部李锦、高一功、郝摇旗等以湖广荆襄一带为根据地,联明抗清称“荆襄十三家”,随即大部分起义军辗转至川东;而李来亨、郝摇旗、刘体纯等又联合王光兴、谭文、谭宏以巫山、兴山、房县、竹山一带为根据地,继续坚持抗清斗争,史称“川东十三家”。而文安之作为南明相国,此时则欲往川东联合“十三家”共举义旗、联合抗清,同时也想借助容美土司的实力巩固根据地,遂频频修书。为此他犹豫不决、踌躇不定,因为他不知摄政王将会持怎样的态度?而他一个局外之人,又岂敢擅自做主?自从文安之离开容美之后,特别是自他当上太子太保兼兵吏二部尚书和总督川湖军务以来,两人就只有书信来往,或寄诗缅怀,或纵谈国事;如今想起,那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踌躇满志!随后又得知其由黔出蜀,遂作《松山怀文铁庵先生长律》一诗,以“奋椎还欲摧春焰,垂翅何堪渡楚汀。相逐欧波随上下,思骑鹤背转飘零”之言,盛赞其出任南明大学士兼兵吏二部尚书和总督川湖军务一职,恰似当年张良奋椎击秦于博浪沙。因为文相国放弃悠闲自在的隐逸生活,继续联络各方抗清力量,就如孤鹤扶摇上青天、浮萍飘蓬在天涯,无异于受命于危难之间、扶大厦于将倾之时。可他却能于荣辱之间一展平生抱负,又让人几多嫉妒与羡慕!然而纵观天下大事,八方鼓角,四处烽烟,世事一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容美的出路已是越来越不明朗了。因为容美之南的永顺、保靖两大土司都于顺治八年三月降清,且清朝大军已从东南两方朝容美边境逼近,容美又将何去何从?如今容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最为危急的关头,是该好好商议、好好谋划的时候了,因为容美九百年的基业与未来,全都掌握在得胜者的手中!如果贸然地跟随哪一个、倾向哪一边,一旦兵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步,可谓关乎容美生死存亡的一步大棋!他不敢再想下去。
  待月出东山之时,他便蚕衣貂裘、皮靴绒帽,带着李管家又款款地走出户外。这是一个月色与雪光相交织的夜晚,清冷的月色洒下来,和着清冷的雪光一同辉映出一个如同白昼的洁净世界。二月坡上,不时有夜鸟轻盈地掠过,投下银白斑斓的影子,在雪地上幽幽闪动,晃荡着一切潜伏的欲望。田甘霖内心此时半是月光、半是雪光,只不过交织出的不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一个人的睿智与秉性。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有着超凡的睿智与秉性的。但是除了李管家之外,那时还不为人所知。他只得长叹一声:“明月从来入秋好,山坡独自趁春佳。桃花人面,绿柳素女,未必就不及故国江山,我还是躬耕陇亩吧!”
  “三爷此言差也!”李管家走上前来,“有道是山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坐,人生如白驹过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良机勿失也!”
  “知我者,管家也!”田甘霖洒然而笑。
  “哪里哪里,”李管家忙拱手作揖,“是三爷自己胸怀天下!鸿鹄之志焉有人知?老夫不过斗胆猜测罢了!”
  哈哈!两人笑过,又肩并肩地走上二月坡。来到朝门前,望着那块“皇恩宠赐”的御匾,田甘霖又自言自语:“唉,只怕吾兄如井底之蛙、目光短浅、一叶障目,将有负皇恩啊!”然后回头又问:“主爷近来可好?”
  “自梅朵死后,主爷一直不理政事,无论大家怎么劝说也都没用!唉,在这非常时期,大家都很担心!”李管家摇头叹息。
  “大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天塌下来自有高子顶,还怕砸着哪个不成?”自然,他的心事又岂能让别人轻易知道?
  “话虽这么说,爵爷有所不知,主爷不理政事,自是一门心思都在梅朵身上,连魂魄都被勾去,长此以往,又将如何是好?”李管家自有他的担忧。“如今主爷已发下话来,非要找出那些杀人凶手不可!你看,不爱江山只爱美人,迟早也不是个事啊!”
  田甘霖又何尝不知?但他如今又岂好置喙染指?当初,为了承袭之事他就被推在风口浪尖上,要不是叔父田行夫从中作梗,说不定摄政的就是他了。如今他不敢再去奢望什么,只得屏住呼吸一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从覃氏下山归来,便时时在他耳边吹枕头风:说什么李管家是如何如何明白事理,是如何如何向着田家,是如何如何尽责尽忠,是如何如何高瞻远瞩。如今他才明白,大家的用意是叫他“取而代之!”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毕竟是一个十分敏感且十分棘手的问题。可在这个问题上,他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那就是急不得,只能坐等时机,东山再起。所以他认为目前还不是采取行动的时候,必须蛰伏下来,继续修身养性,做个闲人。再说这世道内忧外患、战火连连、民不聊生,就是坐上了那把交椅也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谁知道将来又会有什么祸事?他只想隔岸观火,坐等时机,静观其变。
  这样一路行来,田甘霖镇定自若,依旧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水,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澎湃,一路只话桑麻,不再谈家事国事。回到书房,又秉烛而坐,凝思良久,遂修书一封,叫李管家务必派个可靠之人,将书信安全地送达文相国处。他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也为容美留一条后路。毕竟来日方长!
  第二天黎明,当东天刚刚泛出鱼肚白时,田甘霖便悄悄起床,将李管家送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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