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一节、第十二节

　　十一
　　这样想的时候，贾金明便会产生一些郁闷。但妻子表现得那么好，岳父岳母又常常打电话关心他，并叮嘱他不要跟小洁斤斤计较，因为小洁从小娇惯，很不懂事。其实，作为干部子女，喻文洁已经很懂事了，洗衣做饭擦地板，样样活儿拿得起。乡下婆婆来了，也没有像现在一些城市里的儿媳妇那样，婆婆媳妇打个颠倒，婆婆做，媳妇吃，稍不如意还呵斥。喻文洁孝顺，该叫娘时准叫娘，该敬饭时准敬饭。只是在男女之事上，非常正统，她认为那是很圣洁的事，疯狂就是流氓，流氓就是无耻，有时看到电视上两个人不避嫌疑地接吻，她就会怒斥，真下流！所以，他贾金明自己的郁闷也只好抑制着，天天还得和妻子和和顺顺地过，还得猴急地在妻子那里温温和和地冲浪，还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伊馨姐的电话，还得一天又一天地在心里对伊馨姐进行充满罪恶的幻想。
　　就是在这种心情中，伊馨姐相约的电话来了。他没有思考，很激动地便一口答应了。接着就跟喻文洁请了假，说红袖制衣厂要进行宣传报道，晚上请自己去谈谈。他找的理由一般是真的，因为最近他正在为红袖报道的事准备稿子，这一点喻文洁知道，加上喻文洁从不怀疑他工作上的事，所以，请假获得完全批准。
　　不过，喻文洁提醒他晚上早点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头还是一懔，觉得自己再一再二，以后不能再三了。坐上车时，突然又想起“猴急”的话，不禁笑了一下，他在心头琢磨，喻文洁是不是今天晚上想“猴急”了，才提醒自己早点归巢？
　　晚宴是在锦山大厦后面，一条很深的巷子的尽头，私家餐馆。巷口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挂了两盏很大的红灯，一盏上面写个“酒”字，一盏上面写个“香”字，暗含了那句俗语，酒香不怕巷子深。都说记者吃遍天下，看来还是不行，贾金明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条胖女人脱裤子就能栅上的巷子里，还藏着酒香。主人剃着光头，泛着清亮。见到贾金明，很热情地表示欢迎。贾金明说先甭欢迎，给你提个建议，别听了心中别扭。主人说您说，自己洗耳恭听。贾金明看了他一眼，指指红灯，说那上面俩字得改改，不然，特俗。酒家大嫂接话道，咋个俗法？贾金明便说，一见这俩字，还不就是在夸你的酒香菜美饭好？只差没夸人漂亮了。但没有替顾客想想，顾客到这儿来吃饭，不光是品你的酒菜，主要还想逃离红尘，摆脱俗事，在你这呆上一晚两晚，能够心无杂念，忘却苦恼，这是他们的真心。所以，你要真替顾客想，把这俩字换喽，改为“云深”。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才是隐居的心境，才合乎大隐隐于市的道家境界。
　　说得好！没想到几桌客人听到有人评说招牌，纷纷走出房间，来到院中，先来的伊馨姐和朱老五也走了出来。他们听到最后，纷纷叫起好来。朱老五摇到贾金明面前，问贾兄吧，一听就是个有学问的人。说着伸出手。贾金明热情地握着这位大哥的手，一股热乎乎的劲道传到心中。他乘势对主人说把字儿换了，得空再给你写一篇文章，让你在市报、省报上露露脸，你就等着赚吧。伊馨姐高兴地介绍贾金明，说是市电视台的著名记者、资深广告策划，贾金明！主人和好多客人才恍然大悟似的，哦哦着，七嘴八舌地说，老公鸡龛在鸡罩里，不听名也听声，知道知道，贾记贾记呀！
　　朱老五和贾金明手拉着手走进房间，惹得伊馨姐抱怨说，他们两个不够男人，有了朋友，就忘了红颜。朱老五叫伊馨姐别吃醋，这能够理解，自己一个大老粗，今天能和出口成章的名记坐在一起，而且没认识就先领略了贾兄的文才，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贾金明连说惭愧，没想到五哥这么谦虚。其实五哥的大名自己早已如雷贯耳，只恨天不怜人，长久未能聆听五哥的指教。还是伊馨姐可怜兄弟，让自己终于能在今天有缘，一睹五哥风采。朱老五摆动戴着硕大戒指的手，说过奖过奖，自己一个遛街沟子的，应该多多聆听贾兄的指教！伊馨姐说，自己安排他们见面不是来听他们谦虚跩文的，再这样就让人要吐了！
　　两人哈哈一笑，认为谦虚这东西还是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不谦虚怎么让人亲近你。所以，不管什么学识、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要谦虚。谦虚才能掩藏自己。伊馨姐说，那一会儿，吃饭喝酒的时候，你俩谦虚，各自谦让对方先吃，对方不先吃，自己一定不吃。好不好？两人又哈哈一笑，说这个恐怕不好谦虚了，谁谦虚谁饿肚子，傻瓜才干。因此，在中国，甚至在世界，除了利益，什么都可以拿来谦虚谦虚。
　　伊馨姐问面子能不能拿来谦虚。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那要看谦虚能不能换来面子。朱老五说，本.拉登派人来中国搞爆炸。那人到了北京很谦虚，结果始终坐不上公交车。没能按时完成任务，回去后被本.拉登训得很没面子。贾金明说，面对帝国主义，你就不能谦虚。毛主席指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还说中国人民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让中国很有面子。伊馨姐提议饭前打会儿扑克。朱老五要斗地主。说全国人民斗地主很给伟大领袖面子，老人家听说这种情况，觉得都还在沿着他指引的道路前进。如果你告诉他，全国人民都在改革开放，老人家觉得人民不按照他的教导做了，岂不很没面子？三个人都笑起来，都感叹中国文化很有意思。
　　三个人一边打着牌，一边闲聊中国文化。朱老五说文化是虚的，自己不知道它为啥能赚钱。伊馨姐告诉他，这你得听听贾记者的。贾金明便很有面子地说，五哥你得换换脑筋了。你要知道，以前水是不要钱的，但一到要钱的时候，它就珍贵了。你要相信，不久的将来，至少在人类即将毁灭前的几百年，空气一定会成为最昂贵的消费品。它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包容着每一个人，没有它，任何人寸步难行。文化看似虚无，但它有的是无形的，而有的却是有形的，不管是无形与有形，它就会像空气一样包围着大家。大家需要它，至少每个人要想活得很体面，就需要它装点自己。或者说，每个人要想活得很有精神，就需要文化给自己增光添彩。它是世间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一个人，不是光能天天吃肉就活得很有意思，不是光能天天和女人黏在一块就活得很有意思，肉和肉体都是死的，因为他们有了文化，才有了灵魂。比如伊馨姐是因为苗条、丰满、成熟、高贵、活色生香，有了这些文化的东西，所以，伊馨姐才迷人噢！伊馨姐笑着骂他，小金条，你敢拿你姐说事儿，真昏了头！朱老五倒哈哈笑，说还是读书人，把虚的讲得这么实，入耳舒服，听来信服，让人佩服。
　　十二
　　又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香椿炒千张，蒙古烤羊排，莲子蒸南瓜，红烧野猪腿，银鱼发菜羹。一人一份清炖鲍鱼，一人一份醉虾。那醉虾做得讲究，每人上一盏绍兴黄酒，上一份调料，一小盘活虾。吃的时候，夹一只活虾，放到酒盏里，等虾醉晕了，夹出来，挤出虾仁来，蘸上作料，吃起来特别鲜嫩。
　　贾金明感慨，这就是文化，与众不同，就能吸引大众，就能赚钱。其实，都不过是虾，因为附着的饮食文化不同，赚的钱就有多少之分。
　　三个人边吃边说，话题还是围绕着文化。先说什么是文化。各自举出很多例子，并自圆其说地证明它就是文化。伊馨姐问洗脚是不是文化。贾金明肯定当然是。它有讲究，配方合乎药道，按摩合乎医道，汗蒸合乎治道，当然就有文化内涵喽。朱老五举了四川、重庆以前的“袍哥”、东北的土匪，说那也应该有文化，比如他们的黑话就很有意思，什么劫道叫别梁子，杀人叫插人，分钱叫挑片，枪叫喷子，旗子叫鸡脖子，子弹叫柴禾，刀叫青子，配合行动叫上托，盗牲口叫吃毛疆，盗墓叫吃臭，绑票叫接财神，县城叫围子，农村叫鸡毛店，走路叫滑，休息叫押白，侦察叫拉线，打仗叫开克，打伤叫踢筋，官兵叫水，巡警叫狗子……拉屎不叫拉屎，叫甩阳子，一整套的文化，挺有意思。贾金明皱眉。伊馨姐说五哥，在文化人面前你还敢放粗，你看你刚才举的那例子，还叫不叫人吃饭？
　　朱老五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露出了自己的臭猪蹄子，深怕贾金明看不起自己，马上表示得罪得罪。他想把这顿饭吃的有意思些，至少别让眼前这个文化人看扁了自己。但他没想到，这顿饭能够改变他的人生道路。
　　贾金明对他笑笑，说，比如伊馨姐穿的这旗袍吧，就是中国最贼的服饰文化。旗袍虽然脱胎于清朝旗女长袍，但全世界家喻户晓的旗袍，或者说被称作Chinesedress的旗袍，实际上是指30年代的旗袍。中国的20世纪30年代，是旗袍的黄金时代。可以说，有了旗袍，中国才有了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时装。由于旗袍的修长适体正好迎合了南方女性清瘦玲珑的身材特点，所以在上海滩倍受青睐。而加入西式服装特点的海派旗袍，又自然很快地从上海风靡全国各地。那时候，作为上海文化的重要代表，海派旗袍便成为30年代旗袍的主流，因为在结构上吸取了西式裁剪方法，使旗袍袍身更为称身合体，成为兼收并蓄中西服饰特色的近代中国女子的标准服装，也很能经典地表现中国女子经典的美。
　　贾金明接着说，大家不妨想想，当江南丝一般柔润的春风悄悄地吹起来时，烟一般清虚的春雨轻轻地飘起来时，青幽幽的绿意跟着风、挽着雨也不知不觉地泛出来，像少女摆脱了懵懂无知后，焕发出羊脂玉一般的明丽而妩媚的姑娘色的时候，远山近水旁，杏花绿柳间，一位穿着旗袍的江南女子出现在那方天地里，她脸似鹅卵，眉像远黛，目如秋水，鼻为玉琢，唇是红菱，发成乌云；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腰肢纤秀，临风婀娜，步伐柔软，款款生情，举止娴静，清风扶柳。关键是旗袍调和了她的美。她多愁善感就是那恰到好处的烟雨，给她笼一层雾里看花的朦胧，让人感到她娇艳而不妖艳，妩媚而不狐媚，既有大家闺秀的大方，又有小家碧玉的含蓄，言语行动一派天然，都流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情画意。你们说，这种文化美不美？
　　伊馨姐和朱老五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朱老五两眼放光地盯着伊馨姐。伊馨姐叫朱老五别这样看着自己，多么美好的景致，让你一盯着，自己心里便产生一种让狼盯着的恐慌。朱老五说这样的美女不看白不看，看不着才遗憾。他问伊馨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贾兄说的那江南美女不就是个你！伊馨姐说那人她可在江南，怎么又成自己了？问贾金明说的是不是自己。贾金明微笑，说各人感觉不同，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利特，一千个人的心中有一千个林黛玉，一千个人的心中也会有一千个伊馨姐。
　　三人边吃边说。贾金明指出，文化的内核看似虚玄，但它的外在载体却是实实在在的。人们其实就是通过载体附着的文化在赚钱，比如西安法门寺、大唐芙蓉园、大明宫遗址公园等等，他们靠什么赚钱，不是建筑，建筑仅仅是一个载体，而且很多载体都是新的；主要靠附着在它们上面的佛文化、大唐文化。五哥，现在考虑问题，都要换一种思维，要从文化的角度去考虑它的经济价值，要让文化软实力转化为经济硬实力。就像沐足。朱老五问，啥？沐足？啥意思？贾金明道微微一笑，道，就是洗脚。一盆白水也能洗脚，再加一袋药料，再按摩按摩，汗蒸汗蒸，也不值几个钱。但为啥要收到九十六元，主要是文化附加值。现在很多人想赚钱，总是实打实地下力气，没有想到用文化给自己的思想洗洗脚，让自己的臭脚变得香绵软，人人见了都喜欢。三寸金莲为什么会流行，因为在那个时代它代表着一种文化。因此，虽然脚被裹得发炎发烂发臭，但在一些男人心中却还是香的。当然，它是一种畸形文化。再比如刚才五哥说的土匪黑话，它也是一种文化。不过，在野蛮时代，有不少人看好它，因为它可以打家劫舍，甚至可以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可是，当社会越来越重视文化，越来越文明，土匪文化就成为早已过时了的暴力文化，它也早已为人们和时代所唾弃，早已为人们所深恶痛绝，在社会中早已没有了文化市场。谁再想依靠这种暴力文化获得生存资料，迟早会为这个社会所不容，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朱老五听得怦然心动，脊背一阵阵发凉，但又不能不对贾金明竖起大拇哥，他感叹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那贾兄你说说，咱古辕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文化。贾金明告诉朱五，文化不叫利用，俗。文化叫开发。古辕可以开发的文化资源多了去了。五哥要想沐足，我给你支个招。朱五表示请教。贾金明得意洋洋地说，就伊馨姐那润山新区，空地那么多，政府正为它们着急呢，因为空地没法生金么。润山旁边就有一处古辕国故城遗址。老城区以前有一座楚王宫，辉煌，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运动中给扒了，说重建一直没有建起来。润山往东十里左右就是楚天湖，传说楚王带着王后宫妃夏天在那里沐浴，也就是洗澡。楚天湖往南两公里左右是太祖庙，传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在那里出家。现在，五哥你支一个文化旅游发展公司起来，一保护古辕国故城遗址；二在遗址旁边仿建一座古辕国故城，让人们见识见识春秋时期淮南古城和当时淮南干栏居建筑的模样；三建一座楚王宫，让人们感受一下王宫的奢华；四去开发楚天湖，让人们也去在楚王和王后宫妃洗过澡的香汤里沐浴，享受享受大自然。然后再到太祖庙里求太祖保佑自己平步青云或财源广进。这是一条精品旅游线，一天下来，哪个人不扔个几百块钱？最最关键的，是五哥你就有借口可以圈地，更有借口可以贷款，套现！怎么样？他又对朱老五说，只要他能入了文化这一行，自己就可以把他以前的脚臭洗干净，等于沐浴更衣，把他改造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伊馨姐听得有些傻了，她看着贾金明，眼睛里放射出钦羡。朱老五闭着眼睛摇着头，轻轻微微地晃了好一会儿，猛地睁开眼，叫道，好，俺就用贾兄的文化沐沐足，洗洗自己的臭脚。银行的钱不套白不套。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