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十三节、第十四节

　　十三
　　伊馨姐说，五哥以后发财……突然，她的手机唱起了京剧《霸王别姬》。伊馨姐打开手机，看到这样一条短信：我在洗脚城，你回来！伊馨姐神情明显呆了一下，但又迅速转为笑脸，她拿起手机，拎起坤包，说店里有事，要朱老五和贾金明慢用，就匆匆离开了“酒香”。
　　贾金明目送伊馨姐离去，一下子失去了兴致，喃喃道，谁这么厉害，敢这样支配伊馨姐？朱老五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不过，那天晚上，贾金明并没有过多地纠缠在伊馨姐突然离去这件事情上，因为他为自己一项伟大的发现而激动，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用文化去拯救一个人的灵魂，重塑一个人的形象，而且在这个人还没有滑入犯罪深渊之前，让这个人成为一个崭新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这远比公安机关逮捕、关押、看守、劳动改造要先进得多，伟大得多。公安警察他妈只知道放马后炮，在一个人沦为罪犯之后进行惩罚，还美其名曰令其“改过自新”，简直是混帐逻辑，在睁眼见的是罪犯、并肩睡的是罪犯的那种环境中，谈什么改过自新，不越染越黑就算不错了，妈的，公安都是一帮蠢才！他很兴奋，摇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喻文洁，跟喻文洁说，自己有了一项伟大的计划，叫“拯救灵魂，重塑金身”。喻文洁迷迷瞪瞪的，让他早点睡觉，什么灵魂金身的，咱没干什么亏心事，也就没必要去做拜佛修庙那些事儿。妻子的轻微鼾声并没有影响贾金明的情绪，他仍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构想着自己的宏图，并下定决心要把改造朱老五作为试点。黎明即将到来前，在那一段迷迷蒙蒙的梦里，他把朱老五塑造得金光四射。
　　二十多天后，《关于打造古辕市精品文化旅游热线的可行性报告》分别呈报到市委区书记、市政府钱市长、市人大兰主任和市政协方主席的案头。
　　整个报告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古辕市文化旅游发展状况和存在的问题。指出古辕市把文化旅游写进市政府工作报告，说明市里在战略上已经开始重视文化产业。但就目前而言，缺乏具有前瞻性的可实施的战略规划。因此，古辕市文化旅游存在以下问题：一是没有把文化旅游和经济发展直接挂钩，重视不够；二是没有具体担纲文化开发的的经济实体，政府有关各职能部门只能敏于言而拙于行；三是对本市的文化开发不力，没有自己的文化品牌，也没有自己的文化旅游精品路线。第二部分是古辕市文化旅游资源和前景分析。指出古辕市文化旅游资源丰富。一是取之不尽的自然文化。北临淮河，南枕大别山，淮河利用两岸的柳林和白杨林，建农家乐园或渔家乐园，加上水上乐园，三园并举，休闲、生活俱乐，可以让游客乐不思蜀。大别山中，依托现有的小九华、鸡鸣山、金刚山、韬光湖，再延伸至两路河、红苏石，人们出入桃源，得自然之趣，陶然醉矣。二是用之不竭的历史文化。如楚王宫、古辕国故城遗址、楚天湖、太祖庙，看遗址，观古城，游王宫，享华奢，沐圣水，浴清风，拜天子，求鸿运。人文与自然合一，历史与人生牵手，谁不心向往之？报告着重指出，这些文化旅游品牌如果开发出来，不说自然文化收入，仅故城遗址到太祖庙一线，门票、购物、食宿及其他消费，每人每天按500元计算，每天平均500人，一天收入就达二十五万，年收入将近一个亿。第三部分是古辕市发展文化旅游的建议和打算。一尽快批准成立“古辕市文化旅游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具体担纲负责古辕市文化旅业开发。二实行商业运作，以商业模式推进文化开发，以文化进步带动商业发展。三前期投入由“有限责任公司”负责贷款，政府最大可能地提供担保。四建筑规划用地主要考虑润山新区闲置土地，在有偿使用的前提下，希望政府酌情予以优惠。五整个工作建议由市旅游局、文化局负责管理、监督。报告结尾写道：妥否，请批示！落款有市文明委、旅游局、文化局、城建局、土地局、工商局、公安局、税务局、执法局、教育局等等等等。
　　这份报告无疑是有分量的，不说别的，光那种异于常人的设想和构思，和前期投资的大手笔都不是一般人敢想敢做的。区书记看完报告吸着烟好久未动。钱市长看完后一拍桌子站起来，骂道，这他妈是那个小王八蛋想的点子！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为前景、钱景而激动。一会儿走到电话前，抬头看看时间，没有打，绕着桌子转一圈；一会儿又走到电话前，抬头再看看时间，又没有打，再绕桌子转一圈，如是三番，终于按耐不住，拿起电话，打给了区书记。他问区书记看没看到这份报告。区书记问他觉得怎么样。钱市长觉得行。区书记思考了一下，要钱市长再把他手下的那些个爪爪召集起来，了解了解情况，问问他们，成立公司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情况摸透后，再和兰人、方协认真研究研究。他郑重地说，老钱，为人民办好事，好事要办好！
　　放下电话，钱市长叫来秘书，让通知报告上各委局头头明天上午来市政府西边小红楼开一个座谈会。
　　这一消息迅速传到朱老五的耳朵里。朱老五又不能不让贾金明分享这份喜悦。因为没有贾金明就没有这一金点子，也没人能够写出这份分量很重的报告。没有这份报告，他的一双脚只能永远在黑道上蹚生活，就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把自己的脚洗干净，洗得白白嫩嫩。文化呀文化，我的圣水！文化人哪文化人，我的洗脚师！
　　那晚听了贾金明的分析，第二天朱老五就和他手下的几个主要小兄弟碰了碰头，大鱼大肉一番吵闹后，都认为可行。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兄弟们，靠着打拼，积攒了一些钱，但都认为，自己不能在这条道上走到黑呀，因为这条道上的饭食不好吃呀，充恶人，也得装孙子；拿人钱自己享受，就得拿性命替人消灾。说好听点叫混事，不好听点，谁都知道叫黑道。朱老五清楚，见面了人家唤他五哥，背地里都叫他黑老大。他早就想洗手不干了，但苦于无计可施无道可走。潇洒惯了，小打小闹的生意他还真不想做。正在三岔路口徘徊，恰好碰上个福星给他出了这么个点子，指出了一条明道。一合计，小兄弟觉得正好可以把脚洗干净，到时候也可以骄傲地说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于是，小兄弟合计着成立“古辕市文化旅游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说干就干，先斩后奏，他让老三金豆子先做块招牌挂起来，然后再办这样或那样的手续。按朱老五的想法，手续还不好办，谁都可以不买自己的帐，谁还敢不买财神爷的帐。
　　十四
　　牌子做好后，朱老五喜滋滋地告诉贾金明要挂牌，把贾金明吓了一跳，问挂什么牌。朱老五把情况跟他一说。贾金明又急又气，说五哥你是猪脑子啊，想得那么容易。这事得好好筹划。朱老五说，要筹划就只有靠你贾记。贾金明让朱老五别急，等自己心静下来，一定替他好好筹划筹划，争取把这件事做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贾金明心乱是因为伊馨姐。虽然他为自己改造灵魂的计划激动了一夜，但天亮之后，头天晚上，伊馨姐匆忙离去的事又像一团乱麻一样缠在他心里，他总在想，是谁那么厉害，一条短信就招呼得伊馨姐匆匆离去？伊馨姐那一个夜晚不定遭受了多大的委屈呢，很多凌乱的难以想象、难以让人忍受的镜头总是伴随着伊馨姐，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常常会想起人们对洗脚这一行业污秽的评价，觉得伊馨姐即便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最终还是会被人踩到污泥中。于是，他就想去拯救伊馨姐，想把她移栽到清流之中，总想至少自己有道义、有责任给伊馨姐送去安慰。他给伊馨姐打电话，问伊馨姐没什么事吧，伊馨姐还是浅笑轻语，说没什么事，姐能有什么事。伊馨姐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伊馨姐有事瞒着自己，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而已。因为老是纠缠在这一情绪中，晚上就显得心不在焉。有一次，喻文洁贴着耳朵问他咋不猴急了。他心里一惊，好在那几天市府正在开会，需要连续报道。于是就跟喻文洁说心还在会上呢！喻文洁笑笑，要他别那么累。等妻子睡了，他仍然睡不着，满脑子仍是伊馨姐和那些黄片凌乱的镜头。白天黑夜，只要有空，他都要想，那个人是谁呢？
　　市府会议结束后，他又接到朱老五的电话，说贾记你再不帮自己就不仗义了。他打手机约伊馨姐出来再和朱老五一块谈谈。伊馨姐说她在南京，要他无论如何帮帮朱老五。他问伊馨姐在南京干啥。伊馨姐告诉他回去再说。贾金明得了伊馨姐的令，只好先把心头的乱麻绾一绾，去帮朱老五，也去实现自己“拯救灵魂，重塑金身”的伟大理想。
　　见了面，朱老五二话没说，唰的扔给贾金明五万块钱，两个人推来攘去。朱老五跟他说，兄弟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是二五脾气直肠子，情谊归情谊，劳务是劳务，你帮我是情谊，但付出劳动就要有收益，这跟自己保护别人收保护费没什么两样。你要不收，说明你跟自己不对脾气，也难以跟自己交心，那自己还真不敢跟他过命。话说到这份儿上，贾金明只好收下。嘴上抱怨，心里窃喜，他没想到，自己不仅可以实现重塑灵魂的抱负，还能够存下第一笔老婆不知道、可供自己支配的私房钱。
　　收了人家的钱，就要忠于人家的事。他开始把伊馨姐暂时放到一边，尽心尽力地替朱老五铺排公司的事。按照他的计划，朱老五先分头向有关委局的领导进行了“请教”。各委局领导心满益足地表示要为朱老五鼓与呼，因为这实在是为古辕百姓造福百年的大好事。接着向各委局呈送了有关成立公司的报告。各委局以最快的速度研究同意后，贾金明又安排朱老五请来各委局首领，希望他们联合给市四大家打个报告，并向市领导推荐朱老五。如果能够得到市委、市政府的批准，旅游事业将会更快更好地得到发展。有了钱，那些头头脑脑自然就会给你推这盘磨，不就是让手中的图章行驶行驶权利吗。于是，由贾金明几易其稿、一手炮制的那份报告，就这样冠冕堂皇地放到了四大家领导的桌子上，并让市委书记，特别是市长的心头，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舒服。这才是贾金明真正想要的结果，他不想跟着什么旅游局、文化局干，那些人毕竟是黄鼠狼泥墙——小手。要干就干出大气派，如果给市委、市政府弄舒服了，他们就会直接管理。只要能跟上钱市长，那时就会铺展出大场面，也就会有大前途。钱市长吗！
　　朱老五报告喜讯后，请教贾金明下一步怎么办。贾金明要他别急，先准备好资金，至少得五百万。朱老五刚表示没那么多钱。贾金明就叮嘱他，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住狼，舍！朱老五说小兄弟的钱都集中起来，不过三百万，问其他咋办。贾金明告诉他，地下高息集资！朱老五嗯嗯后，贾金明又叮嘱朱老五，在这个时候，一定要沉住气，要以静待动，做潜龙，潜龙知道吧，勿躁勿悔。
　　第二天中午，旅游局游局长给朱老五透露了一个好消息，说钱市长主持召开了座谈会，会上，大家一致推荐由朱劳心同志成立旅游公司，开发古辕市文化旅游资源。钱市长表示要根据情况认真加以调查考虑。
　　朱老五再次向贾金明通报了这一喜讯。贾金明要他立即和自己见面。见面地点在润山。润山离淮河不远，突兀而起，方圆三万余平米，最高处七十来米。山上经过多年绿化，树木苍翠。最有意思的是，一年之中好多天傍晚，润山山顶就会升起云雾，湿漉漉地罩着树木，因而才有这润山之名。贾金明去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带着照相机，转了半圈，拍了一会儿照片，才靠近朱老五，弄得神神秘秘，跟特务接头似的。他让朱老五看看自己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块招牌，写着二十万。朱五觉得这张照片没意思，当听贾金明要他在明天黎明之前一定要去拜访拜访钱市长的时候，他的心头一下子才亮了。他连声谢谢贾金明，认为贾金明给自己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不过自己还真怕钱市长不让进门。贾金明让他别胆怯，中国自古有句话，叫人不打送礼的，狗不咬屙屎的，有了敲门砖还害怕敲不开门，现在很多情况都是走夫人路线，你不妨先从市长夫人那里打开门嘛。朱老五满心欢喜，说自己现在才真正明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意思了。贾金明告诉他，这人啊，没有文化之前，就像平地看淮河一样，觉得它也不过是一条水沟而已，并不知道它的宽度和长短，但是如果从空中俯视淮河，你才会觉得，它真是一条了不起的河，不仅河床宽阔，而且首尾茫茫，仿佛无始无终，无穷无尽。有这种感觉，这是因为你站的高度不同了。人如果能够站在文化的高度去看社会，你看问题的海拔与众不同，你的感觉就会不同，你的视野也会很开阔。他又指指淮河水边已很茂盛、还没有长出花穗的红蓼花，说，很多人都只把它看着是野草，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实是一味中草药，有利尿和抗肿瘤的作用。更有意思的是，古人还把它写进了诗词里。朱五感到不可思议，真的，就这辣蓼子，还给写进了诗里？贾金明说是真的，如果不信，自己可以背给他听听。于是他先背了唐朝李郢写的《晚泊松江驿》：片帆孤客晚夷犹，红蓼花前水驿秋。岁月方惊离别尽，烟波仍驻古今愁。云阴故国山川暮，潮落空江网罟收。还有吴娃旧歌曲，棹声遥散采菱舟。接着又背了北宋词人晏殊写的《浣溪沙》：红蓼花香夹岸稠，绿波春水向东流，小船轻舫好追游。渔父酒醒重拨棹，鸳鸯飞去却回头，一杯消尽两眉愁。背过后，告诉朱老五，红蓼就是那蓼花。朱老五听后感叹，自己真是服了文人了，啥家伙都能写进诗里。这辣蓼子又不是啥名花，可是一写进诗里，就有味道了。看来，有文化就是好哇，有了文化，啥东西都可以变成诗。贾金明告诉他，只要他朱老五能够听取自己的意见，只要多多与文化结缘，只要有了文化，他朱老五也可以变成诗。自己也决心把他变成一首诗，甚至把他这个什么老大变成佛，自己就是要再造七级浮屠。朱老五知道那什么老大的意思，但对其他的话很茫然，他只好茫然地看着贾金明，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变成啥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