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神（十五）

　　十五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就这么打打闹闹的过去了。芒种时节，按说该是“忙不忙，三两场”的麦收时节，但是这一年的麦子因为干旱，几乎绝收了。盼望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的农民，攥着瘪瘪的麦粒，仰望着苍天，心里充满的只有愤恨——愤恨苍天的不公！愤恨这个纷乱的世界！
　　这一年的七月七日，在北平一个叫卢沟桥的地方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
　　那些在愤恨中煎熬的穷人不知道北平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流火的七月里一场大雨，让种地的人暂时放下了煎熬，拿起了工具去田地里开始了晚种的秋播。
　　连朝是李家的赶车把式，还是李家保护队的队长，按说是可以不下地干活的。但是李子善想趁着地里有墒赶紧把秋庄稼种上，就让那些保护队的也下地干活了。徐波教书的公立小学也放假了。但是徐波没回去，在种地的人群里，徐波也跟着李子善的那些长工下地了。
　　李子善第一天看到徐波跟着长工下地干农活，心里感觉到了什么。等下晚收工回来，李子善把徐波叫到了上房。
　　“徐先生，学校都放假了，你咋不回去啊？爹娘在家里，你也不回去看看吗？”
　　“老伯，我来了一个学期了，也没给你交过饭钱，我想趁暑假多下地干活，一来是学学种地的手艺，二来呢，是想补偿一些我的饭钱，我不能在老伯家里吃饭不给钱啊。”
　　“徐先生说饭钱就见外了，你是望仑的同学，我这家里几十口人吃饭，还嫌多你一双筷子吗？”
　　“我在这里是有工作的，不能白吃白住啊老伯，老伯，以后你也别叫我徐先生了，就叫小徐吧，这样我感觉很亲切，因为我和望仑年龄差不多，是你的小辈，你就叫我小徐吧。”
　　“哈哈哈，小徐，哈哈哈，俺们这乡村里的人，对有学问的人都叫先生，叫医生也是叫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应该叫先生啊。”
　　“老伯，我和望仑是同学，来这里就没把老伯当外人，老伯叫我先生，是把我当外人了。”
　　“呵呵，徐先生这么说，那我就改口了啊，叫你小徐。”
　　“好的老伯，叫我小徐，我感觉和老伯更近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有些话就要说了。小徐啊，你和那些长工在一起，他们都是干粗活的，就知道干活，吃饭，睡觉，你别对他们说啥啊，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地庄稼人，啥道理都不懂，你说了也没啥作用。”
　　徐波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李子善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徐波赶紧说：“老伯，我就是想在这里趁假期多干活，补偿一下这一学期的饭钱。”
　　“小徐啊，外面的人和事都和我李家都没啥关系，我就守着这个家业，能让俩儿子出门干大事，能光宗耀祖，就是我李子善最大的心愿。现在望昆在督察区里当了个主任，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了，我李家也有光啊。可是望仑这一走就是几年不回家，也不知具体干啥事。年前我就听说了，说他在陕北的啥地方，听说那里有共产党。你春天里来的时候，说是他的同学，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就知道他在陕北，我都听说了，我就是不敢说。俺们这也有在外面干事的人，听那些人说，干共产党是要满门抄斩的。我就怕啊，怕这孩子在外面干啥傻事，引祸上身啊。儿大不由爹，真不让人省心啊。”
　　徐波听李子善这么说，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看似开明的地主有了新的看法。他所谓的开明，只是指望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外面给他光宗耀祖，而他在家里没有帮衬的人，自己又不能全部的打理这个家业，于是就开明一些，让那些穷人不去反对他，在某些时候还会拥护他。也正是这一点说明了李子善也对这个破旧的世界心存芥蒂，但他没有反对自己的儿子所从事的事业，如果反对了，他就会不顾一切的把儿子叫回家。由此看来，李子善是个中立的地主，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要把李子善的工作做好了，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就更好开展了。但是由于现在李子善还存在的恐惧心理，还不能很快的打消，自己只能逐步开展工作。现在自己只能不否认但是也不承认，然后进一步试探李子善。
　　于是徐波就说：“老伯，望仑的事自有望仑自己去处理。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你在家里如果能理解望仑，就是对望仑在外面放心干事业最大的支持。”
　　“自己的儿子，有啥理解不理解的，我知道他是干的那一行，我也不能说出来啊，我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老伯，怎么说是火坑呢，望仑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干的是很伟大的事。既然是很伟大的事，那就不存在你往火坑里推他，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帮他。”
　　“小徐，你直接说明吧，他干的是不是共产党的事？他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说吧。”
　　“老伯，我只能说他的事业很伟大，其他的我就不能说了。”
　　李子善看了一眼徐波，带着愠怒的口气一字一句的说：“小徐，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你和望仑干的是一样的事，你们在那边说啥话，干啥事我都不管，天高皇帝远，我管不着，但是在我家里，你别给我的那些干活的人说啥话，别让他们出啥事，我这个家业经不起折腾。你在我这里吃住，我都看在望仑的脸面上给你照顾了，你只要是老老实实地教书，不给我惹麻烦，以后你还在我这里吃住。咱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给我惹麻烦，那我就不容你了。我再说一遍，我的家经不起折腾。”
　　徐波听李子善这么说，知道李子善已经了解了自己是干什么的。既然这样，那就挑明了说吧。
　　“老伯，刚才你所说的你家经不起折腾了，那么你所说的折腾是谁折腾啊？现在不是一年前了，去年年底在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现在已经是全国一致抗日了。有一件大事老伯肯定还不知道吧，就在二十天前日本人在北平的卢沟桥悍然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向中国军队开枪了。日本人向中国挑起战争的目的是占领中国，奴役中国，霸占中国的国土和国土上的资源。如果让日本人占领了中国，到那时折腾老伯的不是国民党，而是日本人了。老伯肯定还没有听说过，日本人的暴虐、残忍令人发指。”
　　“啥？你说啥？日本人打过来了？你和望仑不都在北平上过学吗？北平离这里多远啊？日本人会来咱这里吗？”
　　“老伯，日本人的野心是占领中国，现在没来这里，以后肯定会打过来。到那时候，别说是你家，就是咱们县，咱们省，咱们的国家也经不起折腾啊。”
　　“日本人打过来了，就没人管吗？”
　　“现在正在全国抗战，连北平的大学生都上街游行了，要求抗战。现在是民族危机啊老伯！”
　　“民族危机是啥事我不管，我就管我家这几十顷地，从我爷爷那辈开始省吃俭用，到我这辈，已经快一百年了才积攒下这个家业，我不管是谁来，都不能动我的家业，谁敢动我一个烧火棍，我就和他拼。不管是谁，只要动我的东西，我就和他拼。”
　　“老伯，日本人来了，是强抢，是掠夺，是屠杀。”
　　“日本人来抢来杀了，有当官的去打日本人，老百姓能干啥？”
　　“老伯，你还看不清现在外面的形势啊！我听说咱这附近有个叫张连三的人，想必老伯肯定也知道吧。据说他是原来东北军的，可是他是怎么从关外回来的？”
　　“你咋知道张连三啊？小徐啊，你来这里时间还不长，看来你知道的挺多的啊。”
　　徐波这时候已经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也意识到了，李子善就算是投鼠忌器，就凭自己和李望仑的关系，并且还是李望昆介绍自己来的，他李子善还不至于把自己说出去。于是徐波就说：“老伯，我和望仑干的事一样的事，不过望仑在延安，我来这里了。这次日本人对中国发动侵略，是蓄谋已久的，东北已经不抵抗了，所以张连三在东北才打了败仗逃到了关内。老伯更不知道的是国民党的汪精卫早在前年就让何应钦和日本人签订了一个“何梅协定”，中国华北的主权已经全部拱手让给日本了，日本人占领了东北，又占领了华北，前几年还在上海打了一仗，日本人的野心是占领全中国，奴役全中国。汪精卫都投降了，你说国民党还会怎么抵抗呢？如果国民党不抵抗了，中国还指望谁呢？难道咱就甘心情愿的当亡国奴？你的这些家业已经积攒了快一百年了，难道日本人来了，就拱手让给日本？中国人如果不想当亡国奴，那就只有起来抵抗。”
　　李子善看着徐波看了很久：“照你这么说，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老伯，望仑去延安干的事业就是不想让中国亡国，就是不想做亡国奴，望昆在新乡行政督察区，也不想做亡国奴，望昆和望仑是分属不同的党派，但是在国难面前，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的两个儿子会为你争气，会为你增光的。”
　　李子善愣愣的看着门外好长时间，长长的叹了口气：“哎，这是啥世道啊？纷纷乱乱啥都分不清了。小徐啊，你是在外跑干大事的人，你好自为之吧。你们的事我也操不上心，可是你别因为在这里住就把我的家败了。”
　　徐波听李子善这么说，已经知道李子善不会再对自己有什么妨碍了。但他是不是会支持自己，能不能把李子善争取过来，还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