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神(五——六)
作品名称:鞭神 作者:黄河北岸的白杨 发布时间:2014-06-16 11:46:50 字数:5870
五
这年冬天,李家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匹白马,马是一个长工用布蒙了马头牵回来的。当天晚上,李子善把连朝叫进了上房。
李子善说:“今儿个我从集上牵回一匹马,马相很好,有一人多高,就是马性太烈。卖家说这匹马没有人敢使唤,谁牵咬谁,谁使唤踢谁。卖家用布蒙住马头牵到集上,我也是用布蒙了马头牵回来的,明儿个你看能不能驯过来。要是能驯过来,该过年了,工钱照算,我额外再多给你二斗麦子,咋样?”
连朝说:“我看看牲口再说吧。”
第二天,连朝还没看见那匹马,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街坊邻居都知道连朝要驯马了。李家的人见了连朝就说:大把式驯马呀,驯匹马还给二斗麦子,啧啧。还的人问:大把式,听说那匹马很烈,大把式手艺那么高,敢不敢驯呀。
所有的人都这样问连朝。
当二蒿也这样说时,连朝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软蛋,连你也想看我的笑话呀。
到了这时候,他驯也得驯,不驯也得驯了。他不在乎那二斗麦子,在乎的是他多年来争来的名声。李子善已经把话传了出去,如果他连朝不敢驯或驯不了,李子善就会说多给二斗麦子都不敢驯一匹马,他根本就没本事,他打蜡烛、掰香头的功夫是花拳绣腿。他连朝活得刚烈靠的是手艺——那是他的脸面,是他的精神。
连朝没去看马,就直接找李子善了。
一见面,连朝就冷冷地说:“李掌柜,那匹马我驯了。”
李子善脸上挤出了笑意:“你看过马了?”
连朝说:“没有,我不看了。”
李子善说:“行啊,以你的手艺驯匹马该不成问题。你说吧,驯马得准备啥东西我叫二蒿去办。”
连朝说:“也没啥好准备的,你找个空院子,再买一把鞭吧。”
“空院子有。你要买啥样的鞭,我叫二蒿去买。”
连朝说:“我去吧,二蒿买的不一定好用。驯马用的鞭最好是用长垣集姚家的猪皮鞭,猪皮鞭硬、重。”
李子善犹豫了一下说:“也行啊,要是那样你就自己去买吧。”
连朝对李子善说:“掌柜的,既然让我驯马,就要听我的,你别心疼马。从今儿个起,把马先撒到空院里,随它跑,只要不跑出来就不管它,也别喂它。”
太阳快落山时,连朝扛回了一杆大号猪皮鞭,这把鞭的鞭悠是用牛皮拧成的细绳,鞭梃是用细细的生猪皮编成了细绳,再把细绳插花着编成比鸡蛋还粗的圆锭,圆锭编好后再用熬化的滚烫的猪油浸泡,泡透以后圆锭再风干,风干的猪皮圆锭收缩,收缩成了一个半尺长的结结实实的猪皮圆棍。鞭身是用鞣好的猪皮每两股拧成一股绳,然后三根皮绳又编成了麻花辫一样的结构,鞭身有四尺来长。他在院子里甩了几下鞭子,又把鞭杆锯短了一尺。收拾完鞭,连朝去看了那匹马。
隔着栅栏门,他看到了那匹马。
“真是匹好马”连朝心里暗暗赞叹。马有五、六尺高,一身纯白,有如披了一块白缎。在落日的余晖中。白马全身闪着金色的光芒。一尺来长的马鬃整整齐齐垂下来,随着跳跃,又扬扬洒洒地飘起,象是在飞。
他打一声呼哨,马懂事似的回了一声长长的嘶鸣。白马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自由地撒欢儿,奔跑。奔跑时,修长的马身、舒展的四肢构成了一张绷紧的弓。
连朝不停地赞叹:好马,好马。他想:如果能驯好,这将是一匹上好的良驹啊!
白马整整饿了三天,第四天吃过早饭,连朝拿着猪皮鞭进了空院。
白马静静地卧在院子中间,看见连朝进来了,一努身站了起来。它已再没有力气撒欢儿,也没有力气长嘶了,只是马头还高高地昂着,那双明亮的眼也还炯炯有神。连朝打了一声呼哨,白马冲连朝抬起前蹄“踏、踏、踏”地刨了几下地,连朝再次暗叹:好马,有灵性,好马。
连朝径直向白马走去,白马看到连朝,也充满敌意的向连朝走来。当连朝和马对面时,马的前蹄突然高高抬了起来。如果马后腿一蹬,再往前一趴,连朝就会被踩在蹄下。就在马前蹄抬起来还没落下的瞬间,连朝举鞭对准马头打了下去。鞭悠挟着风声正打在马头上,前蹄“踏”地一声落了下来——马踩空了。还没等马再抬起前蹄,连朝就迅速跃到了马后。同时闪电般地从马头顺马背到马尾重重打了两鞭。这两鞭打得极重,打完后,马长嘶了一声,绕着院子跑了起来。连朝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马跑了两圈又冲自己直扑过来。白马张嘴又要咬连朝,连朝对准了马头又狠狠地抽了一鞭。这一鞭更重,马打了一个趔转过了身。连朝明白,马要抬后蹄踢了。他又迅速跳到马侧面,马踢空了。连朝又接连打了两鞭,都是横着重重地打在了马背上。马再转身踢,连朝再在侧面打,接连几次,连朝和马都出汗了。连朝不敢有丝毫的停顿,用鞭不停地抽打着马头和马背。十几下过后马不再踢,也不再咬,又一次绕着院子跑起来。这次连朝没有停,追着马打,马跑了四、五圈后,突然不动了,定定地站在那里,四蹄不停地颤抖,汗水顺着马腿往下淌,如雨淋一般。当连朝再次举起鞭时,高高的白马轰然倒下去。
连朝在鞭痕上轻轻抚摸了几下,又拍了拍马头,用手理了理马鬃,走出了空院。
一直站在栅栏门口看的李子善见连朝走了出来,赶紧上前问:“马咋样?要紧不要紧?”
连朝了出院门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停了一会儿才说:“马没事,让二蒿准备好草和料,等马缓过劲来我去喂。草料要上等的。”
李子善赶紧对二蒿说:“去准备好高粱糁和黑豆,再把草铡细一点,叫连朝喂。”
二蒿忙不迭地去了。
吃过晚饭,连朝端了一筐拌好的草进了空院。白马还在原地卧着没动,看见连朝进来,先伸出两条前腿跪下,后腿又努力一蹬终于站了起来。白马没再跳跃和嘶鸣,只是警惕看着连朝。
连朝走到马跟前,放下草筐转身就走。他躲在墙外偷偷看着白马,马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筐前吃起来。
天黑后,边朝又端了一大筐草料给白马。
第二天吃过早饭,当连朝再次拿鞭走进空院时,白马已恢复了往日的雄风,在落满了霜的地上奔跑着,跃起着,嘶鸣着。
看见连朝拿鞭进来,白马站住了,高昂的头一上一下地晃动着,等连朝走近了,又长嘶一声向连朝走来,连朝站着没动,等马起到跟前“叭”地打了一声响鞭,马又长嘶一声,高高抬起了前蹄向连朝扑来。连朝举鞭闪电般向马头打去。这一鞭极狠,白马靠两只后蹄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连朝看马倒在地上,举起的鞭子没再落下。
白马扑闪着眼睛看着连朝,人和马相持了一袋烟的功夫,连朝看马再没任何举动,就走上前抓住马笼头把马拉了起来。马站起来后,一直向后退缩,连朝一带马笼头,喊了一声“吁”马才安静下来。他牵着马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才牵出了栅栏门。在门口看的人见连朝把马牵出来了,连声说:“啧、啧,还是大把式厉害啊”,“大把式车赶得好,驯马手艺也高啊。”
二蒿过来想接过马缰,马一昂头,短鸣一声,二蒿吓得赶紧松手,讪笑说:“这家伙还认人呢。”
李子善问:“驯好了?”
连朝说:“我使唤它是没啥事了,换别的人我不敢保证,好马认主。”
李子善说:“那也中啊,只要有你赶车我就不怕。你先把白马套到车上跑几圈,给它上上套,以后再有事出门就套它了,它能挣面子。”
连朝套好车在西李寨大街上跑了几个来回,西李寨所有人都看到了,大把式连朝赶着一匹漂亮的白马在大路上跑得又快又稳。
六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随着高子白、李二天、刘凤桐等土匪的抢掠来的特别的早。
刚过立冬,北风便一场紧追着一场横扫过黄河北边那空荡荡的田野,又钻进村庄,像无家可归的疯狗一样在街上逡巡、狂吠,像没有了归巢的老鸦一样在树梢间穿梭、哀鸣。从第一场北风刮过,天空就象扯起一层铅灰的布幔,布幔又低低的压下来,压在穷人的心上。穷人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都把自己关在破败的房屋里,任北风象疯狗一样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在关紧了的房门后面,每一个穷人都睁大了惊恐的双眼,从破旧的门缝里看着外面那个纷乱得象一团烂麻一样的世界。穷人已经不能预料,也已无力再承担任何灾难了。
然而灾难还是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降临了。
冬至那天刚过晌午,刘凤桐的土匪队围住了西李寨。
自从刘凤桐的土匪队围住西李寨之后,西李寨的老百姓已经全部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灾难要来了。对刘凤桐的所作所为,周围几十里范围内的百姓都听说过,刘凤桐要的是麦子,是黄豆,是银元。尽管所有的老百姓都知道,自己的家里没有粮食,没有铜板,拿不出刘凤桐所要的任何东西,但是恐惧还是紧紧地压在了老百姓的心上,让西李寨所有的人都躲在了破旧的门后边,偷偷地向外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恐惧地听着外边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狗叫。
太阳快落山时,刘凤桐派人去李子善家下了一张条子,要李子善准备十石小麦,十石高粱,十石黄豆,五百块银元,三天后在西里寨的西寨门外交给刘凤桐的手下,如果不交东西,三天后踏平西李寨。
李子善在汽灯下仔细看了两遍那张巴掌大的纸条,对刘凤桐的传令兵冷冷的说:“让你们刘司令来和我说吧。”
传令兵听李子善说话的口气,没有说一句话,悻悻的走了。
传令兵走了之后,李子善闷声抽了两袋水烟,让下人把他的保护队长和连朝一起叫进了上房。
其实在刘凤桐的传令兵进入李家院门的时候,连朝和李子善的保护队长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李家几十口人都和西下院的三十几个保护队的人都静静地站在院子里,谁都不说一句话。
李子善对连朝和保护队的队长说:“刘凤桐来人要东西了。”
保护队长说:“掌柜的,我们都知道了。”
李子善端着水烟袋冷眼看着汽灯,把那张纸条推给了保护队长,冷冷的问了一句:“石头,你看看,他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呢,你说给不给呢?”
保护队长看都没看一眼,口气很重地说:“我也不识字,你说吧掌柜的。”
李子善说:“我问你呢,我养你们这些保护队的是干啥的?这次刘凤桐来要十石小麦,十石高粱,十石黄豆,五百块银元,三天后在西门外交给他。”
保护队长怯怯的说:“不给。”
连朝始终没有说一个字,他不知道这件关于李家财产的大事,李子善把他叫来是啥意思。他在李家就是个赶车的把式,这件事似乎与他没多大关系。
李子善也没看连朝,只扭头看看保护队长,沉沉地说:“石头,这个头不能开啊。如果这回给刘凤桐了,以后高子白、李二天来了给不给?想我李子善这辈子没做啥缺德事,西里寨的三千多老少爷们我没亏待过哪个,老少爷们租我的地种粮食,我没让西李寨的老百姓多交过一粒地租,老少爷们才能有口饭吃,我李子善在西李寨能够说句话算句话,靠的不是你们这三十几个保护队,靠的是我对西李寨的百姓没坏良心。这回土匪来了,咱们西李寨的百姓还要靠你们这三十几个人保护,我养你们是保护我,但是也要保护西李寨的三千多老少乡亲,我李子善在西李寨是说话算话的人。”
连朝听李子善这么一说,不由得重新打量了这个天天可以看到却没有多说过话的东家。连朝原来始终认为,李子善就是个地主,是个只知道收老百姓租子的没有人心的地主,没想到在土匪面前,说出了这些让西李寨的老百姓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里感觉安心的话。
保安队长向前走了一步,低声说:“掌柜的,据说这次刘凤桐的队伍可是五六十号人呢,咱们的枪也没他的多,咱的都是土枪和洋铳,怕是吃亏啊。”
李子善盯着保安队长冷冷的看了有一袋烟工夫,保安队长低下了头。
李子善说:“你刚才不是说不给刘凤桐吗?咋了?又怕了?”
保安队长低声的说:“咱们的保护队都是咱村里的老百姓组成的,农忙的时候回家种地,农闲的时候来这里,咱防备的是来偷鸡摸狗的贼和人数少的老抬(“老抬”是我故乡的人对绑匪的俗称)。这三十几个人谁也没有正经的打过仗,我怕和刘凤桐一打,自己人吃亏啊。”
李子善沉吟了半晌,问保护队长:“你说怎么办?”
保护队长向前凑了一步说:“给大少爷写封信吧,让大少爷去给县长通个话,让县里派兵过来。我就不信县长不给大少爷面子,再说了,掌柜的在这一带名声也好,四里八乡的老百姓没有说你坏话的,县长看这一点,也不能不管吧?”
李家大少爷原来在开封上的大学,后来到河南省新乡行政督察区做了个官,每次回家探亲,县里的县长都会带着礼物来探望。李子善知道,在这危急关头,如果大儿子李望昆给县里写封信或打个招呼,县里不会坐视不管的。但是儿子最反对的就是和县里的当官的这种拉拉扯扯,如果自己和他们拉扯的多了,自己依靠县里的那些当官的做事,儿子在那些县官面前就有了软肋了。自己的儿子当官了,给自家光宗耀祖了,可是那些当官的再去找儿子办事,儿子就不能再推脱了,因为毕竟县里帮过自家啊。但是今天这事不去报告县里,不去求县长,还真的很麻烦,毕竟自己的这个保护队打不过土匪,没有土匪的枪好,没有土匪会打仗。
西里寨这次就要大祸临头了。
李子善又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说不给儿子写信,自己想办法渡过这次危机。李子善想,即使儿子可以给县里安排,现在给儿子写信,再让连朝骑白马给送去,西李寨离新乡还有一百多里地,最快也得一天时间才能跑到。连朝也不知道行政督察区的大门朝向哪里开,根本进不去行政督察区的大门,也根本找不到儿子。再进一步说,就算找到了儿子,儿子再回来安排,刘凤桐限定的只有三天时间,恐怕也来不及了。李子善想干脆给谁也不写信,明天早上就让保护队长自己出面,带二百块银元去县里报信,自己不出面,保护队长去给县里报信,就说西李寨被土匪包围了,土匪要杀老百姓,县里不会不管。这样的话,既不是儿子安排,自己也不出面,不会给县里的人留下日后麻烦儿子的借口。况且县里的那些当官的多数人都知道西李寨的李望昆在行政督察区里当官,他们也要考虑考虑应该派人来保护西李寨,这是其一。其二,这次如果说他们保护了西李寨,还会去省里、去行政督察区里以保护地方百姓的平安为理由邀功,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连朝和保护队长谁也不知道,李子善在这样的时候,心里想了这么多。
李子善看了看保护队长说:“石头啊,给望昆的信就不写了,这点事不值得让他操心。明天一大早,你来我这里拿二百银元,去县里找冯县长,冯县长来过咱家,你应该认识。你实话告诉冯县长,西李寨让刘凤桐讹上了,不给东西就要杀老百姓,刘凤桐限的时间是三天,你就说我请冯县长派人来帮衬帮衬,记着,你就说是我请他来的。”
保护队长说:“掌柜的不给大少爷写信了?大少爷不给冯县长写封信,冯县长能派人来吗?”
李子善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把西李寨的事情给冯县长说到,给冯县长一百银元就够了,剩下的一百块,你进县长的大门,给谁嘴里不抹一点蜜,谁都不会给你办事。你去了看着办吧。”
“给冯县长一百银元少不少啊?”
“不少了,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再给他一百银元就够了。我不能给他写信,给他写信显得是我要他来保护我,不写信,你就说是西李寨的三千多老百姓遭灾了,是这三千多父老乡亲求他来救命的,他不敢不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石头就挑着个豆腐挑子装作是赶集的出了西李寨的南门去了县里。
石头去了县里,李子善也没坐下来闲着,他想,如果冯县长不来呢?如果不来,那么西李寨的劫难就到来了。
李子善坐在那里,连着抽了几袋水烟,把连朝叫进了上房。
“连朝啊,你赶快套车去高士庄把高占良请过来,再把白庄的白仕斌也请过来,就说我请他们商量大事,他俩会来的,你现在就快套白马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