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神(三——四)
作品名称:鞭神 作者:黄河北岸的白杨 发布时间:2014-06-14 17:13:37 字数:8673
三
天快晌午时,连朝跟着二蒿走了李家垛草养马的西下院。
二蒿怯生生地走到正在东院花坛前看菊花的李子善身后说:“东家,连朝来了。”
“噢。”李子善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在下人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生硬的笑容。
“在哪里?”
连朝从西下院与东院之间的小门走了进来。
“大把式来了,进来吧。”
连朝跟着李子善进了上房,二蒿在门口踟蹰了一下,没敢进去。
连朝打量了一下这间上房。客厅正面是一幅猛虎下山图,他说不出那老虎是不是象真的一样,但看到老虎张着的大口和长长的虎牙,他感觉到老虎的样子很凶。画下面靠墙是一张长长的条几,条几上放了一些很老的东西,靠条几前面是一张漆着大红色油漆,擦得明亮的八仙桌,桌两边放了两把宽大的椅子,客厅与东边一间用墙隔开了,墙上留了一小门,挂着白布门帘,墙上帖着日、月双官、财神之类的画,客厅与西边那间用木板壁间开,木板壁是原木的颜色,刷了一层清漆,木板壁上帖着八仙过海的画,挨着木板壁放了一把椅子。
李子善在桌子东边的椅子上坐下,招了招手:“大把式坐。”
连朝就在挨着板壁的椅子上坐下了。
“李掌柜找我来有啥事?”
“早就听说过大把式治牲口很有一套,昨个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哪!”李子善边拿水烟袋边说话,“今儿个叫你过来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赶车。我看府上也是将就着过日子吧。你又不是生意人,要不是日子过得不好,你也不会在秋天装粮食的时候卖缸。对不对?如果你能到我这里来赶车,我会给你高工钱的,你看咋样呀?”
连朝一时没做任何表示。他想,你李子善让我来赶车是看上了我的手艺,嘴里说的却是看我过不下去了,你是在可怜我吗?你会可怜穷人吗?我拦住惊马,根本就没指望你给我报答,我也不叫你可怜我。
李子善看连朝沉吟着不吱声,接着说:“对大把式赶车我早有耳闻,你的手艺我很佩服的。”
连朝说:“李掌柜,我家里那一亩多地还没弄好,麦还没种,等麦种上再说吧。”
“行啊,你只要是能答应,啥时候都行。”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连朝从上房出来了,二蒿在连接东西两院的小门口焦燥地站着,探头偷看。他见连朝出来了,忙弯腰装作铲土。
连朝直走到门口,二蒿才直起腰来,脸上挤满了笑堵截在了门口。
“大把式,东家找你有啥事?”
“他找我给他赶车。”
听到这句话,二蒿心里一沉,他感到完了,果真让自己猜中了。连朝家中的境况二蒿也能猜个八九分,他想连朝肯定答应了。自己是二把式,每月的工钱是四斗粮,连朝手艺高,李子善给的工钱肯定也高,连朝一定会答应。真要那样,自己在李家赶车就赶到头了。没那一个月四斗粮的工钱,一家老小咋活呀。
连朝看着二蒿充满敌意的眼神,明白了二蒿的意思。他拔拉开二蒿径直往西下院走去,边走边说:“他说叫我来赶车,我还没答应呢。”
二蒿听连朝这样说,象是又有了一线希望,赶紧追上连朝死死拉住胳膊说:“大把式,天晌午了,你别走,在我这里吃了再走吧。”
“不了,回家还有活呢。”连朝边说边向外走。
二蒿紧紧拉住连朝:“今儿个大把式说啥也不能走,一定得在我这里吃顿饭,不吃就是看不起我。”
连朝停住了脚步,“二蒿,饭我不吃,有啥话你说吧。”
二蒿停止了拉扯,怔怔地看着连朝的脸说:“大把式,那你愿不愿意来赶车呢?”
“二蒿,你的日子难,我不会凭手艺抢你的饭碗,咱这一行里没这规矩,我要是来赶车,我还怕别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呢。”连朝看都没看他,边走边冷冷地说,“我不是那种仗着自己的手艺到处抢饭碗的人。”
二蒿在脸朝后面亦步亦趋的紧跟着:“大把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大把式心直人好,也不会干那号事。东家原来不认识你,昨个从集上回来,东家向我打听大把式,我把你的好处都说了,手艺也说了,我是想感谢你拦住惊马,救了我全家……”
“二蒿,我晓得你是咋想的,你先别急,我还没答应你东家呢。家里活儿忙,我得走了。”连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西下院。
连朝回到家里时,家人正在吃晌午饭,看见连朝进来,一家人赶紧围过来。
老婆问:“李子善找你有啥事?”
“没啥事,是想叫我给他赶车。”
“他咋认识你呢?”
“他家的把式二蒿说的。”
连朝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过来问:“你答应他没有?”
“没有。”
“你为啥不答应下来呢?”
“他张口就说是看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可怜我。其实还不是看我的手艺好。可是他说可怜我,给我的工钱就不会高了。既然是可怜我,不管他给我啥价钱的的工钱,再低我还都得感谢他。他这人太会算计。”
他母亲接着又问:“那他能给多少呢?”
“他没说。我还没试手艺呢,他不会说给多少工钱。”
母亲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连朝,“你答应他吧,咱家那一亩多地收的那一点粮,一家几口光喝稀的也不够,你再不出来挣点粮食,一家人到开春咋过呀。咱家那一亩多地俺几个也能收拾好,你就去吧,你看咱家的饭碗里,才收完秋就喝稀的,到冬天,到了开春,碗就空了,你还是应下吧。”
听着娘掰开揉碎地给自己讲难处;看着一家老小端着的稀稠分明的红高粱糊糊;看着他们脸上一年四委都不消褪的菜色,连朝不语了。他自己有高超的手艺,不管给谁赶车,都是靠手艺吃饭,他不会让谁可怜自己。家里有多少粮食他心里有数,光喝高粱糊糊能喝多长时间他心里也有数,他还清楚每月几斗粮对家人的重要。今儿个李子善如果说是看上了他的手艺那还是会答应的,可是狗日的李子善……
“哎!”他叹了一口气,“那就等麦子种上我再给他回话吧。”
八月十六天黑后,二蒿提了一小包礼物来到了连朝家。家里人不知道二蒿的来意,但连朝心里清楚得很。
连朝陪二蒿坐在院子里寒喧了几句。
农历八月十六的月亮很亮,照得院子里明晃晃的。
“大把式,”二蒿吞吞吐吐地说话了,“你想的咋样了,是不是真要给东家赶车?”
连朝看了一眼二蒿,他那光光的头在月光下显得灰白,象沾了一头土。
二蒿的头赶紧低下。
“二蒿,你有啥话说出来吧,别掖掖藏藏的。”
“是,大把式,”二蒿偷偷看了连朝一眼说,“大把式的手艺很高,你如果去赶车,东家就会把我辞掉,要那样我一家老小就会有半年没粮吃。大把式,你不会看我一家老小饿死吧。”
连朝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个灰白的头,没有说话。
二蒿停了一下又说:“大把式,我也听说你家人多地少,打的粮不够吃。你的手艺好,你要是去赶车,东家给你的工钱肯定比我的高,可是,哎……”
“二蒿,有啥话你直接说完吧!”连朝看二蒿吞吞吐吐的样子,又催促了一次。
“大把式,你的手艺高,东家看上了你,你在东家跟前的脸面也大,你要真的去赶车,你能不能跟东家说一下,替我求个情,你赶车,让我喂牲口,别把我辞了,东家家大业大,也不会在乎我这几斗粮。只要你跟东家说了,东家可能就会答应的。”
连朝没有说话,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心里讥笑了一声。
停了一袋烟的功夫,连朝也没吱一声,二蒿又偷偷看了一眼连朝,低声说:“大把式,我说的你看中不中,前天你拦马救了我全家,我全家感恩戴德。大把式,帮忙帮到底吧,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吧。”
连朝看了一眼二蒿,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软蛋。”
连朝站了起来,“二蒿,你先回去吧,你东家的事我还没回话呢,你给你东家带个话,说我这阵子地里活忙,脱不开身。你的事呢,我见了你东家会把你的意思对他说的。”
二蒿惶惶地站了起来,“那……那我就回去了,我的事你一定替我操心哪,大把式。”二蒿走后,连朝的娘过来说:“你看人家二蒿,为了几斗粮都来求你,给你下跪了。这回李子善请你过去,你还拿啥大架呢,给他回个话,答应了吧。”
四
种完麦子后,又下了几天连绵的冷雨,天睛以后,李子善让二蒿把连朝叫进了李家大院。
一见面,李子善直接就问:“你的活安顿好了吧,愿不愿意来赶车呢?”
“来。”连朝回答得很干脆,“李掌柜叫我啥时候来?”
李子善“嘿嘿”干笑了两声:“你要是再没啥事,明儿个就过来吧,顺便把你使唤得顺手的物件也拿来。”
连朝知道,让自己明天来,还要带上自己使得顺手的物件,其实赶车的物件就是一把便,李子善这样说是因为他还不相信自己的手艺,让他明天来试手艺的,工钱也得等试完手艺才能讲。
连朝走出了大门,二蒿又追了上来说:“大把式,明儿个试完手艺一定要替我说句话呀。”
“你烦不烦人?”连朝说了一句,径直走了。
象厨师无论哪里做菜都带自己的菜刀,泥瓦匠到哪里盖房都带自己的瓦刀一样,车把式到谁家赶车都带自己的鞭。自己的家什用起来顺手,方便,干出活也漂亮,能为自己争光,挣面子。
第二天一大早,连朝从屋门后拿出那把用了多年,用得很顺手,想打哪就打哪的那把牛皮鞭。
他细心地擦掉鞭上的灰尘,握在手里摩挲了好久,这把鞭为他争过很多光,打过香火头,打过蜡烛,前几年和另外的把式比车,都是用这把鞭争的头一名,让那些把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拿起这把鞭,连朝就有了神彩,有了信心,这把鞭是他在长垣集姚家花了大半天功夫,把姚用家所有的鞭挑了三遍才挑出来的,他给了姚家最高的价钱——三斗黄豆。
这把鞭的鞭杆是三根小指头粗的毛竹拧成的,手握的地方用生牛皮条一圈圈缠紧了,牛皮条磨得光光的。牛皮被汗水浸得时间长了,变成了紫红色。鞭身是用八股鞣得软软的细牛皮条,每两根撮成一股,这四股又编成一条五尺长的牛皮绳。鞭梃是用八根生牛皮细条密密地编结成的比大拇指还粗的四棱牛皮锭,鞭梢是三根细牛皮条编成的麻花辫一样的细绳,最头上是一根半尺长的细牛皮条。这条鞭连朝用了五、六年,在秋日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有成熟、收获感的米黄色的光晕。
这把鞭是连朝的骄傲,每当拿起这把鞭,心里便升起一股争胜的欲望。
连朝走到院子里“叭、叭”甩了两声响鞭,吓得在院子里觅食的几只鸡“嘎、嘎、嘎”地飞跑开了,树上栖着的几只麻雀也“叽叽喳喳”飞上了天空。
连绵的秋雨把深秋的天空洗得更蓝,更纯净,甚至没有一朵白云,天空象一块无瑕的透明的蓝玉,又象一块笼罩着世界的无边的蓝色轻纱。轻纱笼着的在广袤的原野上点缀着的、被泛黄的树叶围绕的村庄,村庄又被早晨淡淡的轻雾围绕着,象是蒙着面纱的淳朴的少女。深秋的原野上已没有了高高低低的庄稼,一眼望去,近处是新翻开的土地,微风吹过,送来一阵阵泥土的淡淡的香味;远处是分不清纤陌的土黄色;极远处天地之间是缥缈的淡蓝色的轻雾在微微飘动,一直飘到天地相接处,淡蓝便成了一抹黛黑。路上不时旋落下几只鸽子,在路边寻找秋收散落的粮食,人走得近了,它们低低的飞起来,在前边不远处又轻盈落下,继续“咕咕咕”叫着在路上蹒跚。
太阳暖暖的时候,连朝走进了李子善家的西下院。
李子善正在东院黑槐树下挂着的鸟笼前逗鸟,听二蒿说连朝来了,赶紧让连朝在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连朝推辞说:“不坐了,开始试手艺吧。”
李子善先坐下了。“别急,慌啥哩,先喝茶。”
“先试手艺吧,中不中先试了再说,早剃头早凉快。”
李子善干咳了两声说:“对你的手艺我还是相信的,我的意思呢,今儿个就不试了。既然大马式想露两手就露两手吧。我早就听说大把式用鞭掰香头掰的准,今儿个就掰香头吧。”
“掰香头”是赶车把式追求的最高技艺,它是车把式对自己手中那把鞭的熟练程度,是看把式用鞭的准性和力度。极好地掌握了用鞭的力度和准性,打牲口时才能想打哪就打哪,并且不伤牲口。好把式讲究“打皮不伤心”,好牲口通人性,也有人性,打不准力量又不够,牲口不卖力拉,打不准又打太狠了,伤了牲口的心,就叫“伤套”,以后永远也不会正经拉套了。因此车把式最讲究的就是使好一把鞭,好牲口通人性啊。
佣人拿出了三根筷子那么粗的更香给连朝,连朝在手里捏了捏,对李子善说:“李掌柜,这香受潮了,不能打。”
李子善脸上的肉动了一下,“咋不能打?”
连朝说:“前几天雨多,香受潮了,香一受潮就会变软变酥,香点着后,挨着火头那一截被火烤干变硬了。往下还是潮湿的。这样的香让我打,就算是打着了香火头,香也是从下边断,根本就不会掉香头。”
连朝稍顿了一下,不等李子善说话又接着说:“我打蜡烛吧,蜡点着后有蜡油了我再打,把火打灭还不叫蜡油流下来。”
蜡烛和香哪一种更难打李子善是清楚的。
掰香头讲究准、狠、快,而打蜡烛除了准、狠、快以外,还要讲究“柔”,讲究力量用得恰到好处。
李子善心里说,你的鞭真能使那么好吗?如果是吹牛,哼……
他脸上刚浮现出的一丝冷笑很快消失了,接过连朝递过来的香说:“这样吧,香先晒着,后晌就干了。到时候我要看你先掰香头再打蜡烛,咋样啊?”
连朝盯着李子善的脸看一眼说了一个字:“中。”
二蒿早就在西下院宽敞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又放了一只泥香炉,摆好后,他还是坐立不安,就悄悄去找连朝了。
午饭连朝是在李家和他家养的几十个保护队的兵勇一起吃的,刚放下碗,就看见二蒿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连朝知道二蒿的来意,没等二蒿开口,就领着他走进了西下院。
走到桌前,二蒿才轻轻声说:“大把式,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可一定得替我说句话呀!”
连朝瞪了二蒿一眼说:“你咋恁不明事理哩,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去跟你东家说的。现在还没试手艺,如果我试得好,你东家就可能会留我,到那时候我再说啥也好开口,要是我试不好可能就不用我,还是留你赶车,再说了,如果我试不好手艺,就算他留下我,有些话我也不好开口讲,等试完手艺再说吧。”
二蒿赶紧点头:“那是那是,大把式的手艺东家肯定看得上,我说的就是试完手艺再替我求个情。”
连朝不耐烦地说:“别说了,到时候我替你求情就行了。”
二蒿恭敬地看了看连朝,又诚惶诚恐地说:“那就太感谢大把式了。”
吃过午饭,李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新来的车把式要试手艺了。李家以前也用过几个把式,但那些人试手艺时,无非是套一辆三套车,最多的套一辆四套车到地里拉一车庄稼之类的活,谁也没见过试手艺要用鞭掰香头打蜡烛的,所以李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早早来到了西下院,包括那些保护队的人也来了,要看这人怎么个试法。
秋后明晃晃的太阳照满了整个院子,照在人身上,使人有一种燥热的感觉,院子里几棵枣树的叶子已落下大半,还剩几片黄中泛绿的叶子在枝头懒洋洋地晒太阳,等待着最后一场秋风,院子里几十个人都不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只听到拴着的十几匹马、骡子不时打个响鼻和枝头栖着的几只麻雀的叽喳声。
二蒿点好三根香,在香炉上插好,连朝盯着三柱香看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才举起了鞭,他先“叭、叭”甩了两声响鞭,回头对坐在椅子上的李子善说:“李掌柜,看好了。”
连朝在离桌子三、四步远的地方站定,慢慢举起了鞭,抖了抖鞭梢,闪电般甩了出去,只听见鞭梢“叭”的一声脆响,四周的人还未看清时,第一个香头已齐斩斩地打飞落在了人群的前边。
“好!”四周的人一齐喝彩。
未等人声静下来,连朝又迅速出鞭,连甩了两下这次人们依然没有看清鞭是怎么打出去,怎么抽着香头,香头又是怎么被打飞的,当人把目光从连朝的鞭上转移到香上时,后两根的香头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刹那才回过神来。
“好,好!”人群再一次高呼起来。
李子善笑着站了起来,“好,果真名不虚传。”他心里明白,香从这里断,手艺不到火候是不行的。
他转身对二蒿说:“点蜡,今儿个我要好好地看看大把式的手艺,开开眼。”又对连朝说:“来,先歇一会儿,让蜡烛着一会再打。”
连朝知道,让他休息一会儿再打是想让蜡烛着一阵子,等火苗烧出的小窝里有了足够的蜡油。这样的话,哪怕是鞭梢扫着一点点蜡烛,蜡油就会流下来。
连朝没有说话。
二蒿不声不响的拿出了三根大拇指粗细的红蜡烛。连朝看了看蜡烛,知道这么粗的蜡烛最难打,因为再细一点的话,蜡芯周围很少能存住蜡油,都被烧着了,即使打住蜡烛,也没有蜡油流下来。再粗一点的话,蜡芯点着了,蜡油四周都有一圈融化不开,即使鞭梢打着蜡烛头部那一点,只要蜡油四周那一圈没有融化的蜡不被破坏,蜡油也不会流下来,只有这么粗的蜡烛,在点着之后,火苗四周全是蜡油,而蜡油的四周只有一点点比蜡油高的没有化开的蜡烛挡着蜡油,如果鞭梢扫住一点点,蜡油就会流下来。
连朝还是没有说话。
下人端来了两杯茶,等茶喝完,蜡烛已着了一寸多长了。
连朝就在插着蜡烛的桌子旁边站着,没去端茶杯。等下人再给李子善倒上第二杯茶时,连朝看了看蜡烛说:“开始打吧。”
“不急不急,喝口茶。”李子善说。
“不了,蜡着了一寸多,能打了。”
“好,这回你一根一根地打,好让我看个清楚。”
连朝走到桌前,把两边的两只挪开,留下中间一只往后退了两步,左手撸了撸鞭梢。
突然,他摇动了两下鞭杆,鞭悠带着鞭梢转着圈子平平地飞了起来。他闪电般地往前一探胳膊,鞭梢的一点点尖儿横着扫过了火苗,火苗灭了,蜡烛芯迅速变黑,冒了一股在太阳下不易觉查的白烟,蜡烛油没流下来。
“好,好!”喝彩声再次响起,比以前的声音更大了。
连朝依样又打灭了第二只,李家的人看呆了,似乎除了“好”字已找不到第二个表示佩服的词了。
二蒿很快又换上了第三只,脸上挤满了笑说:“大把式这一手够我学一辈子了。”
就在连朝转动起鞭梢准备要打第三根蜡烛的一瞬间,突然,从旁边枣树上飞落下两只纠缠着打斗的麻雀,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扑楞了几下,一只还在地上翻腾着,另一只就往树上飞,连朝的鞭梢顺势一转,鞭梢甩了出去,往上飞的那只麻雀刚飞了三、四尺高,被他一鞭打了下来,地上那只受了惊吓,斜着就往上飞,连朝一反手,这只也落在了地上。
只是一眨眼间,两只飞着的麻雀就被连朝打落在地。快,太快了;准,太准了。所有的人包括李子善在内都没有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两只麻雀在地上扑楞几下就死了。
等人们看清地上确确实实有两只死麻雀时,他们已经不知道喊什么了。
连朝很平静地弯腰捡起死麻雀扔到李子善跟前说:“李掌柜,家里有猫吗?喂猫吧。”
这时的李子善似乎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两只死麻雀呆呆地说:“神了,神了,出神入化,出神入化。”
周围的人也跟着喊起来:“神了,大把式的手艺神了。”
“大把式的鞭用神了。”
李了善说:“剩下的这根蜡就不打了,你的手艺神了,连飞鸟都能打死,打蜡烛就更不在话下了。”
(从那以后,我爷爷试手艺打麻雀的事就在周围四乡八村传开了,后来传到一位曾教过私塾的老先生那里,老先生捻着胡子惊叹道,一把木柄皮制的土鞭能被他使出灵性,以至于如此出神入化,达到随心所欲之境界,此人该称“鞭神”才对。如“画神”吴道子用笔之挥洒自如;“刀神”庖丁用刀之游刃有余者,皆可称“神”。此人唯“鞭神”之称能与之相配。从此,我爷爷就被故乡的人称作“鞭神”了。)
晚饭时,李子善和连朝说定了工钱,李子善开口就是七斗粮,五粗二细。对这个价,连朝没有说啥,这是在李家扛活的两个长工的工钱。
当连朝提起二蒿时,李子善的脸马上沉了下来,“你来了,就得和他算帐了,今年在我家干了九个月,明儿就算帐。”
连朝看了看李子善说:“李掌柜,我一来你就把二蒿赶走,让外人听说了,特别是让赶车的把式听说了,都会说我不仗义,说我仗着手艺抢二蒿的饭碗。虽说用谁不用谁是你说了算,可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我是仗着手艺来挤兑二蒿呢。我们这一行也讲究道义,手艺人最忌讳这个,你要是把二蒿赶走,我就没法到人前混了。”
连朝看了看李子善沉吟着不作声,又接着说:“李掌柜,你家大业大,几十顷地也不在乎二蒿那几斗粮。”
“二蒿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我赶走他他也说不出啥。”
“二蒿那人就算是他没出差错你赶他走也不敢说啥,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啊,我一来你就赶他走,我怕手艺人说我的闲话,说我仗手艺抢饭碗。我不给李掌柜赶车也不能让别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话。”
李子善抽了一袋烟后才说:“我不能要一个吃闲饭的人。”
“你可以叫他喂牲口。李家这么多骡、马,也该找一个人专门侍弄。”
李子善看了看连朝说:“你先回去吧,明儿个再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连朝看见二蒿从东院进了西下院。一见面二蒿就满脸笑容地说:“谢大把式了,还是大把式脸气大,东家不撵我了,叫我专门喂牲口,只是,只是工钱又减了一斗。”
连朝问:“他再没说啥?”
二蒿赶紧说:“说了说了,东家要我把牲喂好,再有啥差错,一定撵我走,谁讲情也不行。他还说,不叫我走是看我家里穷,怪可怜的。”
两人正说着,李了善腰挺得直直的,昂着头从东院踱了进来。
“连朝。”他叫了一声。
连朝转过身看了看李子善虚胖的脸,仅一夜功夫,李子善在他面前说话的口气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李子善说:“西北地的花生秧晒干了,你去拉回来,再下雨沤烂牲口就不能吃了。那块地二蒿知道,二蒿跟你去。路远,套辆大车,一车拉回来得了,省得来回跑。”
二蒿赶紧一连声地说:“是、是、是。”忙不迭地套车去了。
李家的大车是一辆两个胶皮轱辘的大车。二蒿套了七匹马,三匹短套,四匹出长梢。车套好后,连朝又挨着把七匹马的笼头、套梗等物件收拾一遍,该紧的紧好,该松的松好。收拾完他走到车后,拿起鞭在马上方猛炸炸地甩了一声响鞭,马“咴儿、咴儿”叫了几声,马蹄“踏、踏、踏”地刨了几下地。紧接着又是一声响鞭,“吁——”连朝高喝一声,马停止了燥动。
连朝赶着车稳稳地走出了西下院的过车大门。
天快晌午时,连朝赶着装满花生秧的大车回来了。花生秧是二蒿和另外两个长工装的,两边各超出车厢一尺多宽。
连朝老远就看见李子善端着水烟袋在大门口站着。他没有理会李子善,赶着车直往前走。到了西下院过车大门前,连朝先用鞭梢轻打左边出梢马的左肋,大车向右稍拐了个小弯,又接着用鞭梢撩了一下右边出梢马的右前颊,大车稳稳地调直了,正对过车大门走去。连朝坐在装的高高的花生秧上,连车都没下,两边宽出来的那部分都是刚好擦一点门框,不挤不抗地走进了西下院。
大车一直走到院子西南角堆放草料的房门前,连朝喊了一声:“吁”,同时扬起鞭向前打去,鞭悠正打在中间出梢马的顶门上,鞭梢顺着马鼻梁往下打,又一打弯,鞭梢的尖兜住了马嘴唇,马的前蹄已经拾了起来,又原地落下了,一步也没往前走。
这一切李子善都看得清楚,他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进了东院。
卸车时,连朝看见那两个大缸放在院西南角夹缝里,里面的雨水已发黑变臭。
——两个大缸闲着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