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烂嘴老头儿

　　铁拐李，八十多岁，还留着披肩的白发，看上去很有个性的老人。
　　再一看他的五官：三角眉毛三角眼，三角鼻子三角嘴，放在长长的脸上，堆满了三角形，就是个拐把楼，不办正事的家伙。
　　他曾经是个法师，现在还是。拿着二郎剑，带着二郎镜，装神弄鬼的给人驱病禳灾。他说他一头白发就是为“神”留的，不然，神会怪罪的。
　　他对神的虔诚胜过对自己的父母，总把自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才去触碰他所敬的“神”的用具：刀剑，神牌，香表等等。
　　他把这些物件都带进了人间天堂，有时还给一些老婆子送病，叫魂，赚些昧良心的钱。
　　他用自己巧舌如簧的一张嘴，闯荡江湖一辈子，混得也不咋的，没家没舍，媳妇都没有找到一个。
　　过得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饱、哪儿天黑哪儿醉、什么话儿说上得劲的一个怪老头儿。一辈子练就了一肚子的坏水，倒出来就污染一大片。
　　他觉得人间天堂的老头儿、老太婆谁都不如他，谁也没有他干净。
　　看到厕所被谁弄脏了，他大骂不止。看到哪个老头儿和那个老太婆说话了，他冷嘲热讽。哪顿饭菜不如他意了，他指桑骂槐。哪个领导办事不公了，他咒天骂地。
　　话语肮脏得到了任谁听了都无法容忍的程度，还没羞没光的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个人才。
　　每天凌晨五点左右，铁拐李站在厕所里就骂开了：“驴日的，牲口日的，叫驴日的，把你妈这x弄得脏的，x你妈呢么？哎——把这些牲口日的……”过来过去就是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声音高得根本不像一个八十多岁老人口中发出的，就像个唱大戏的。只要他嗓门放开，三大庭院的老人都被吵醒了，别想再睡觉。
　　开始文豪还以为他在这里面是个狠角色，是如此的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后来发现，他就是个怂包蛋，和那个老人闹事了不高兴了，当面大气都不敢出，背地里骂得地动山摇。仿佛他的大脑有问题，不这样大骂一通心里就不舒服似的。
　　文豪百思不得其解，这老头儿怎么能变成如此的愤世嫉俗，没有同情心？
　　只有一种很可能：他一生独行独往，进百家门，吃百家饭，练就了一张死皮赖脸。家庭，生活，情感方方面面都短斤短两的，不如意事七八九，无处发泄，就望着天骂太阳，看到大树骂小鸟，瞧见鱼儿骂青蛙。
　　行为积久成习惯。习惯使然，成就了这么一个“烂嘴”老头儿。
　　他总以为自己最聪明，高人一等，其他老人们都是猪，吃饭的时候，一边走一边唠唠唠地叫，没人理睬，听着也当听不见。谁若回骂一句，就噤若寒蝉。
　　后来被陈老头推得跌了，他那张嘴收敛了许多。
　　不过，凌晨骂人还没有停下：“你推我X你妈呢，你个老牲口日的，你个驴日的，你个叫驴日的……”他天天到凌晨上厕所，腰疼、腿疼，行动艰难，记起心头恨，就大骂起来。
　　日常天久，老头儿都知道他在骂陈老头儿。陈老头儿听见也当耳旁风。
　　铁拐李躺倒床上，就得要吃要喝，要吃要喝，就得有人端。
　　老尚给他同室的胖子端饭，他以为给自己也会捎带一块儿端来的。结果，老尚给胖子放下了饭就走了，他瞪起三角眼扑闪扑闪了几下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想：自己跟陈老头动静那么大，人人都知道，老尚专门是个服侍人的，有不给他打饭的道理？
　　找到大堂主：“我腰腿疼的不能动，吃不上饭咋办呢？”
　　“你做什么了，腰腿疼的不能动？昨天还好好的，满院骂人，今天不得动了？”
　　“我，我，被他，他推倒摔了。”
　　“你不要理他，推你！咋没有推别人？”
　　“他，他故意推我的。”
　　“你们一天吃好喝好，把自己管好，就知道打架骂仗，一个把一个打死了，给我找麻烦。他把你推得跌了，叫他服侍你去，我看一天还是太闲了。”
　　“那，那，我能叫动。”
　　大堂主看到这些老家伙一天没事找事，弄下麻烦了都来找他，就说了些气话。最后，他还是给老尙做了思想工作。
　　“老尙，这一天把你忙坏了？”
　　老尙小眼睛眨了几眨，心里嘀咕着：你又要给我加砝码，嘴里说道：“还行”。
　　“老尙，铁拐李摔倒跌的重了，不能动，摔死了一话没一话，摔不死还要吃饭，你就多跑一趟，给端上。等好了，就再不管了。”
　　“嗯。”
　　铁拐李这把年纪，本来腿脚就不麻利了，坐在床上想躺下，一躺下就不想动了。
　　现在领导发话了，有人端吃端喝，躺下更不想动了，比老佛爷还老佛爷。老尚当然不尿他这一壶，即便领导有命令，他也要看个好脸色。
　　他进到房子了铁拐李不言不传，还扯着个脸，很气愤：“你铁拐李装的大，你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老红军，还是退休老干部？你是谁的老爷子，还是谁的老大？想吃口热络饭，还不想说句顺气话，你就装着，我三天不给你端饭，叫你这脖筋还这么梗的硬！”
　　其实一顿饭没吃，下一顿就慌了。铁拐李早早地给老尚打招呼：“今天下午啥饭，你也给我打点，我吃素食。”
　　老尚是个软心肠人，人家求到了自己，就满口答应的。
　　给铁拐李端饭，很多老人不满意也看不惯。
　　因为铁拐李开始可能腰酸背疼，走动不太方便，现在好了，一吃过饭，在人间天堂三大院落里四处转悠，还去洗澡。
　　但是一到吃饭时间，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所以老人们经常在老尚耳旁吹了一次又一次春夏秋冬风，说铁拐李是在装病，是欺负人呢！老尚嘿嘿一笑：“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装几天？我盘子里多一碗饭不多，少一碗饭不少，不差这点力气。”
　　人间天堂来一个新人，每一个老头儿都先后去探访一下。
　　即将和自己一个锅里搅稠稀的这个陌生人是个什么样子，残疾的程度咋样，是哪儿的人士，家庭背景如何？三说两说就成了老熟人，有了亲戚关系。
　　铁拐李就这样，一进门他就认识了——是那个胡说乱道的“法师”。
　　他出车祸后，来给他治过病。当他们聊起那年的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往事说的头头是道，人名儿一个一个地提到，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八十多岁的人了，记性还是这么好，一丝不差，丝丝相扣。
　　他说：“你老岳父请我去给你治病，我看到你，心想，坏了，我早来几天，这娃兴许还有救……”这老家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没有变，变了的就是脸皱了，牙豁了，有了一头白发魔女的披肩长发。
　　其实，他随着年龄一天一天的增大，身上的坏毛病还是在一点一点的减少。
　　他慢慢地意识到，在人间天堂，不像年轻气盛时在江湖上，走路横着走，说话逆着说。
　　虽说人间天堂的老人们，因了同一个命运、同一个目的走在了一起，同病相怜。
　　但是你活得太讨厌，死在床上也没人管。毕竟到了不是显能逞强的年龄了，什么年龄得说什么话，适者生存。
　　他经常给那些腿脚方便些、大脑欠缺些的老头儿一点小恩小惠，为自己提水、跑腿。看来他年龄大不糊涂。
　　铁拐李每天弄些怪腔怪调出来：“哎——！把这些老牲口日下的，哎——！你狗都死——家，真是些牲口……”
　　也许，这样他心里才感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