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溪流》第八章 负你千行泪

　　三年过去了。
　　玉芳已经渐渐适应了知青生活，在二队也脱离了令她感到尴尬的“二线”，能和大伙在一起干活了。经历了秋收、春耕、夏锄的洗礼，玉芳已得到大家认可，尤其是队长对玉芳赞赏有加。不时在大队长那里夸上几句。刚好在那一年春节后，村小学有一位老师也是知青，身体不好，办理了病退回城了。村里就把这个小学老师的空缺给了玉芳，于是，玉芳就成了小学一名代课教师。
　　玉芳非常高兴，代课生活劳动强度大大降低。村小学就在村东头，离知青点步行十分钟，玉芳开始了早七晚五稳定生活，属于自己的时间自然也多起来了。
　　玉芳很珍惜这个工作，每天下班并不急于回去，而是主动留下来给成绩差的学生补习，有时也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往往都是六七点，所有老师都回去以后，玉芳才回到知青点。尽管如此，与以前相比，玉芳觉得这就是天堂的日子。
　　而正是这以后，玉芳与一帆交往密切，关系日渐明朗起来。
　　响水河岸的芦苇，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这些芦苇见证了玉芳和一帆在这里约会的点点滴滴。
　　一天傍晚，差不多六点了，玉芳整理办公桌正想离开，随着敲门声，进来一名小个男同学，他说：“老师，外面有个人，让我给你一个纸条。”说着将纸条递给玉芳。玉芳坐下展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响水河边芦苇翩翩，我造方舟停靠河岸。翘盼伊人与我共扬帆！月上柳梢头，相约黄昏后，晚八点老地方不见不散！”
　　玉芳看到上面熟悉而又洒脱的字体，笑了，亲切拍了拍男生的头说：“谢谢你！老师知道了，你快回家吧，别让妈妈着急。”
　　玉芳拿起小包，装进几本书，起身锁好门，向知青点走去。
　　知青点空荡荡的，下大田的知青还没回来，两名负责做饭的男知青小庄和小孟在厨房忙着，见到玉芳回来，小庄笑着问：“这么早回来？饿了还是看我们忙着不忍来帮厨？”
　　玉芳一听笑了，说：“呵呵，挺不错的建议，难得早回来一次，我就帮一次厨，说吧，让我做什么？”
　　另一个知青小孟，平时对玉芳格外关照，现在听了玉芳的话接着说：“看起来今天玉芳老师心情不错嘛，是你的学生考了一百分还是和右派儿子有约？”
　　小庄一拉小孟，示意他别乱说话，已经来不及了。话已经说出来，玉芳脸色一沉，但是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原来的笑容，落落大方的说：“是啊，是一帆约我了，怎么样？小孟你再乱说，我再不来帮厨了，你信不信？”
　　“切，你帮忙怎样，不帮忙又怎样？谁稀罕！我们知青点没有男人了吗？就算我不优秀，大家都不优秀吗？便宜了那个右派崽子！一朵鲜花……”小孟并不买账，但他继续胡言乱语被玉芳打断了：“你……！”玉芳真的生气了，转身走出知青点，顺着那条小路向村外走去。
　　秋日的黄昏，太阳正渐渐西沉，农家房舍屋顶的烟囱升起缕缕炊烟，各家各户都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玉芳深深呼出一口气，不觉走到了村口。
　　汪！汪！汪！随着叫声，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向玉芳跑来。还是三年前惊吓了玉芳的那条大黄狗，但此时，玉芳已经不怕它了，三年来，玉芳每天经过这里，无数个日子，人狗相互熟悉，玉芳渐渐喜欢上了它，偶尔经过，不见了大黄，玉芳还忍不住喊一声“大黄”，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汪汪汪的对着玉芳叫着，表示欢迎。但是，不管怎样，玉芳心底仍有阴影，她从不敢蹲下了抚摸大黄，只是和它保持这一定距离，用目光亲近它。现在看到大黄又大声叫着跑了过来，玉芳对它笑了笑说：“大黄，你好！我要出村去了，你回家吧。”大黄听懂了似的，对着玉芳又叫了两声，转身跑回家去。
　　玉芳一个人向村外响水河走去，夕阳下清澈响水河倒影着岸边的芦苇，那青黄色的芦苇的影子随着水波，变得一弯一弯的，极富诗意。
　　如是以往，玉芳面对此景，会诗意盎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会随口诵出。可是今天，一样的夕阳，一样的景致，玉芳却无心欣赏。
　　“我们知青点没有男人了吗？就算我不优秀，大家都不优秀吗？便宜了那个右派崽子！”知青小孟的话，再一次响在玉芳耳边。
　　小孟……玉芳轻轻念着他的名字，突然，以往在知青点一幕幕，闪现在玉芳眼前：打饭的时候，他故意给自己多打一勺菜；难得出现知青点家荤菜的时候，玉芳不经意发现藏在饭碗底下的几块猪肉；多次约自己同行回家探家；有意无意发现小孟那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神……其实，类似情况刚出现的时候出，玉芳也觉得不正常，也曾有所惊异，但是，可能因为一帆占据了自己全部身心，无暇顾及其他人了吧，玉芳从没有对小孟产生过不用于他人的情感，当然也从没有对小孟表示过谢意。那么，久而久之，小孟难免产生怨恨了吧？
　　想到这里，玉芳就对小孟今天的尖刻有些释然了。但是，玉芳不能原谅小孟对一帆的辱骂，右派崽子怎么了？且不说右派的对错，即使错也是父辈的事，与一帆何关？况且，玉芳看来，一帆一家人看起来都那样与众不同，比如一帆，无论在哪里出现都会令玉芳一眼看到，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一帆妈妈粗糙的衣衫遮不住她的美丽，玉芳觉得一帆妈妈的美是嵌在骨子里的那种，在周身散发出来，不是靠衣物来陪衬的那种。一帆爸爸，睿智儒雅，多年的大田劳动令老人背有些弯了，但是只要看到他眼睛就会发现里面藏着无穷的智慧，透着善良，玉芳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是右派？
　　
　　不知过了多久，一帆从后面蒙住了玉芳的双眼，使玉芳从遐想中醒来，于是转过身，又是一脸阳光了。
　　两人在芦苇深处走着，这里的每一簇芦苇都熟悉了他们的气息，就像他们熟悉每一簇芦苇的气息一样，玉芳深爱着它们，随着一帆边走边用手抚摸着一棵棵的芦苇，那刚刚开放的芦花，软软的触着玉芳掌心，带给她一丝丝的瘙痒，玉芳忍不住笑了。
　　一帆站住了，转过脸，问：“笑什么？我有什么不妥？”
　　玉芳也转过身，仔细看着一帆，此刻太阳已经落山，西天尚存的晚霞映衬下，一帆的脸色红润，微微卷曲的黑发，有一绺自然弯曲在在额前，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迷惑，一身劳动布衣服，掩不住他的伟岸，嘴角微微上翘在探寻着玉芳的答案。一帆这样子玉芳看了三年，为之吸引了三年，哪里有什么不妥？
　　玉芳又笑了。看着一帆更加的迷惑，玉芳才告诉他：“没有了，我是笑被芦花弄痒的手心。哈哈。”
　　一帆也笑了，于是走过去，一下扯下一根带着芦花的芦苇，递给了玉芳：“知道你喜欢，不如这样，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为你的蒹葭赋诗，怎么样？”
　　“好啊，我先来，你接？接不上怎么办？”
　　“认罚。”一帆笑着说。
　　玉芳看着一帆为自己采摘的芦苇，轻轻吹拂着洁白的芦花，沉吟良久，轻轻诵道：
　　蒹葭，舞动于仲秋时节
　　小村古道响水河畔
　　花草树木伴着成熟的庄稼喧嚣着
　　还有秋雨、秋风、秋月
　　
　　蒹葭上盛开着洁白的芦花
　　一朵朵婀娜着
　　却也简洁清秀
　　羞涩着
　　像极力表达含蓄的象形文字
　　
　　九月.一瞥之间
　　你曾邂逅一位被狂犬追逐的女孩
　　渴望抚慰她惊骇的眼神
　　于是广袤田野
　　写满蒹葭苍苍……
　　从此
　　一曲曲忆秦娥
　　穿越时空
　　透过丝丝雨
　　向着心海
　　你们共同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从此
　　念奴娇也结伴而来
　　用平仄缀满的诗情
　　以蒹葭最妙曼的柔姿
　　舞蹈着
　　舞向秋日的黄昏
　　不禁遥问易安：
　　你的一剪梅
　　剪乱多少愁绪？
　　飘飘渺渺
　　又一个中秋节！
　　一帆痴迷地看着玉芳沐浴在晚霞中的侧影，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刘海，她的双眼微微眯着，已经深深陶醉在自己的诗绪里了……此刻她端庄宁静得像一尊女神。
　　“好美啊！”
　　玉芳醒来了，笑着问：“什么？”
　　“人美，诗美，蒹葭美！”
　　“真话？假话？别转移话题了，该你了。”玉芳笑了。
　　“唉！如此诗情横溢，我可如何接的？对了，我先问一个问题，再接，可以吗？”
　　“可以。”
　　“为什么是剪乱多少愁绪？你有很多愁绪？为什么有愁绪？”
　　“这……”玉芳想起了知青的议论，想起这事至今还对家里保密，但这些怎么好对一帆说呢，于是，摇摇头笑着说：“哪有愁绪，不过是李清照的愁绪嘛。别打岔，该你了。”一帆相信了，于是，陷入自己的诗歌意境中：
　　那一年的初冬
　　不冷有暖暖的阳光抚慰
　　寒风做不成冬的使者
　　翔雁低飞目睹蒹葭苍苍
　　看洁白的芦花
　　正随着风儿婀娜
　　天高云淡中放飞所有的妩媚
　　香满地柔满河
　　响水河之夜
　　河水涟漪衬着芦花的文静
　　轻轻晚风托着芦花的妖娆。
　　你真是尘世里游荡的丽人吗？
　　天涯海角
　　是谁捕捉了你的信息
　　是谁斑斓了你的苍白
　　是谁炫耀了你的俏丽
　　是谁拥抱了你的精彩！
　　
　　蒹葭萋萋
　　你曾在无边的旷野里纷飞
　　有人将你比作矛戟
　　有人说你代表盾牌
　　无边爱海你俏然独立
　　面对寒风你拥紧盾牌
　　苍白不是你的青春
　　纯洁装点你的大爱
　　
　　盛开的洁白芦花啊
　　在清风里漫天飘洒
　　假如你的爱也会远离
　　遍野的生机与光华
　　可是你的泪滴？
　　
　　知道你我都喜欢秋的意境
　　此时
　　秋风不带萧瑟爽滑如绵
　　山野不见凋零
　　蒹葭深绿碧草连天
　　河水更加深邃清澈
　　浪花飞溅
　　
　　我不是画家
　　也画一幅秋水鸳鸯
　　我不是诗人
　　也来一首平仄吟唱
　　我不是酒仙
　　也醉一回玉液琼浆
　　约一个地方
　　便成我们相遇的响水河畔
　　蒹葭深处我们搭一个帐篷
　　便做我们相聚的长亭
　　天涯海角
　　我们沉迷于醉人的秋声
　　
　　难得这秋色
　　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难得这一路上
　　有你与我共同欣赏
　　白天感受金风送爽
　　晚上聆听天籁回响
　　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回眸已是多少天多少年
　　又到了这个金黄的日子
　　当秋风拂面而来
　　你应该明白
　　那是我深切的渴念
　　这样的秋日黄昏，这样的诗情画意，令玉芳下乡的日子充满乐趣，如果不是那一天的到来，玉芳宁愿就这样在怡乐村，在响水河畔度过自己的一生。
　　与一帆相约吟诗之后不久，中国历经十年文革后的教育界，在沉寂十年后，高等学校又恢复了高考制度。玉芳本不想报名参加，一来自己不够自信，二来自己情系响水河畔。但是拗不过家里三番五次催促，尤其是后来妈妈干脆派弟弟来到知青点，玉芳不回去，弟弟就要在知青点住下来。玉芳只能回家参与报名，并进入了高考复习班复习。走之前，玉芳和一帆相约，两人同时报考，并相约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相见。
　　之后，一帆也在怡乐村复习，玉芳不时将城里考试范围和复习提纲托人送给一帆。
　　一个月之后，玉芳顺利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玉芳兴冲冲赶回知青点，第一时间去找一帆，哪知道一帆一脸阴郁。他们来到响水河边，一帆告诉玉芳，自己根本没参加高考。
　　“为什么？”玉芳急了。
　　“政审给刷了下来，”
　　“因为叔叔？”
　　“是。”
　　玉芳心很痛，深深为一帆的才华惋惜着，为一帆不公不平，也怨恨这该死的政策。
　　“玉芳，你走吧，去读你的书，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你再复习，政策不会永远这样。我在大学等你。”玉芳坚定的说。
　　“再说吧。”一帆无精打采地说。好像预见到什么一般。
　　升学在即，很多手续要办理，玉芳跑知青办迁户口，调档案，居委会，派出所忙得不亦乎。但是玉芳还是在信里嘱咐一帆不要放弃，好好复习，来年再考，预祝一帆心想事成。
　　之后，玉芳和一帆，一个在城里读大学，一个仍然在怡乐村，距离远了，但两人心还在一起。三天两头，他们互相就收到对方一封信。一直书信保持联系。
　　第一个暑假，玉芳回到家里，晚饭后，当玉芳将自己和竺一帆的恋情在家里公布了。父亲了解到竺一帆的出身和现实情况后，坚决反对。
　　但是玉芳强调：“一帆爸爸妈妈都是好人，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好人？你懂什么？好人他儿子还能不考大学？右派就是右派，不是你说是好人就是好人的，丫头，你赶紧和那小子断了来往，否则别怪大人对你不客气。这不是小事情。你要记着！”爸爸严厉的目光容不得玉芳再辩解。
　　玉芳迫于父亲的威严，无奈家里的压力，没再与一帆往来，但是心底里终究是忘不了他的。
　　那个夏日，玉芳白天忙于学习，还不觉得什么，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玉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忘记一个人终究要一辈子！因为，你根本没有试着去忘记，或者根本就不能忘记。而且一直在怀念，在期待，在做梦！只是，平时掩藏在内心深处而已。
　　忘不掉的，不能忘的，不想忘的，就让它在心里占据一个位置吧。不能是全部，至少是一部分！
　　一帆，此生我们如不能在一起，终究是我负了你！一帆，此时此刻你好吗？你一个人还经常去响水河吗？那里的蒹葭又青了吧？你会不会在蒹葭青了的时候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林林总总？
　　玉芳的眼泪顺着脸颊浸透枕巾。她心里默念着柳永的词句：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就这样，玉芳每每在思虑重重中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