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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缘》(八)

作品名称:石榴缘      作者:草堂瘦叟      发布时间:2010-03-18 09:17:36      字数:4315

《石榴缘》(八)
第九回松涛深夜拜义父尚书抚今忆当年


闭门家中坐,
祸自天上来。

此论甚当。有些祸是自己惹出来的,更多的祸则是身不由己的,想躲也躲不过去。松涛为了逃避衡王府追捕的祸患,携妻带女在仰天山隐居了十八年。他本以为这场祸患已经避过去了,谁曾料得到,灾星又不知不觉地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咳:

恨不生就穿云翅,
难逃王府天罗网。

上回书说到“钟石榴一茶认父,老尚书宿愿得偿”,这父女二人,自然俱是欢天喜地。
小石榴生来乖巧,做事麻利,闲话间已做好午饭,摆列于石桌之上。山居之家,岂有佳肴,无非是野味山菜:一碗山蒜拌山芹,一碗山鸡炖山菇,一碗山兔炒山椒。那饭嘛,是高粱面菜贴饼,红粮裹碧菜,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
老尚书与书童家乐,此刻俱已饥肠辘辘,有了这独具一格的山宴,便不客气地吃起来。别看是山菜野味,吃在尚书口中,却感到格外香甜。他一边吃,一边说:“好饭,好饭,胜于吾钟府盛宴——来,孩子,尔也陪老父一起就餐。”
石榴很温顺,紧挨老尚书坐下,笑嘻嘻地望着新认老父,说:“爹爹吃吧,女儿看着,比自己吃还要高兴呢。”
这是石榴的由衷之言,她对这个新认的老父亲,感到分外亲切,分外敬重,自然也分外体贴。
“姑妈好手艺,乐儿好口福呀。”家乐兴致很高,说出的话很守辈份。
乍听家乐叫她姑妈,石榴很难为情,羞答答地对家乐说:“吃吧,吃吧,堵住你的嘴巴。”
家乐不再多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石榴忙前忙后,侍奉这祖孙二人美餐一顿……
闷坐觉日长,欢聚嫌日短。饭后家常话,石榴向老爷子讲了他们的不少山居故事,让钟羽正听着入迷。钟羽正呢,不但向石榴述说了他与榴仙女的故事,还向她倾诉了无子缺女的孤独情怀。当钟羽正讲到伤心处时,竟目含老泪,几欲滴下。石榴很乖巧,她伸出温柔的小手,为老人擦去盈盈悲泪,轻轻地偎在义父的怀里,甜甜地说:“爹爹,还有我呢。”
钟羽正转悲为喜,畅怀一笑,语道:“不错,还有咱这甜甜的小石榴呢。”
父女攀谈间,转眼已是半下晌,老尚书与家乐不得不恋恋难舍地离去。他们已经翻过了几道山梁,犹见谷畔薄雾缭绕,石榴伫立于柴门前,向他们频频挥手,那盈盈泪珠儿,也许已经簌簌滴落于胸前了。这幅景象,真乃是:

石屋谷畔立,
人在云雾间。
挥手情依依,
簌簌泪斑斑。
此时一为别,
何日复相见。

老尚书返寺后,向主持静云与钟安等人讲述了认女的经过。老主持合掌曰:“阿弥陀佛!水到渠自成,缘到人自聚。此言不虚也。”
老钟安听后,深感惋惜:“可惜,可惜。怎不让我去见见家妹呢?”
掌灯后,老尚书正要安歇,忽听有人轻叩斋舍门,传语曰:“施主开门,有客来访。”
钟羽正打开斋门,一看,一个小沙弥立于门前。小沙弥的身后,伫立着石榴和一条壮汉。那壮汉四十来岁,风尘仆仆,猎人装束,臂腕上挎着满筐石榴。不用介绍,那定是石榴的父亲。老尚书刚将客人让进斋房内,那壮汉便“卟嗵”一下跪在他的面前,极其激动地说:“钟大人,小女无知,怎可让您老屈尊,做我一个逃奴女儿的义父啊。”
“逃奴?”钟羽正听后一愣,随即说,“无妨,无妨。请起,何行此大礼?咱们而今是兄弟矣。”
钟羽正躬躯伸臂,欲拉起石榴的父亲。然而,这条壮汉却不敢领情。
“钟大人,我松涛听人说过,你是我朝的元老重臣,仗义疏财,不畏权贵,是个大好人。对您不敢有瞒,我是一个王府逃奴……”松涛仍跪于地上,执意不肯起来。
“起来说话。如有委屈,吾替小弟做主。”钟羽正一边表明态度,一边将松涛搀起,让于坐椅上。
其间,钟安与家乐已经赶过来,慌忙为松涛父女端茶敬水。松涛喝口水,向在场的人简要介绍了他与梅香的逃亡史。而后,他极为坦诚地对老尚书说:“不是我们父女不识抬举,实在怕连累您老人家啊!”
松涛讲的是真心话。当他赶集归来,听女儿讲了认义父的经过后,他便作了难。他在王府多年,自然知道钟羽正的身份和为人。他知道尚书是难得的清官,觉得不能欺瞒他,更不能连累他。于是,便带着女儿,摘上满筐石榴赶来寺中,向老尚书坦告一切。
听完松涛的讲述,老尚书沉默了好久。这的确是一件难处之事。王府的家规,连州府衙门也难于干与,更何况他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失权归里的老臣呢。最后,他喜眉一展,朗朗地说道:“有了。松涛,吾在仰天寺读书多载,结交下不少穷朋友。汝父,也许乃是吾之义弟刘葫芦。他荒年病饿而亡,仅留汝一个遗孤,被人贩子拐卖去。依照大明吏律,被拐之子女,并非亲父所卖,应受王法庇佑。吾钟某之义侄,谁敢欺侮于他?哈哈哈……,尽管放心,如有何碍,自有义父承担是也。”
“谢大人——不,谢义父!”说着,松涛复跪于地,连连行大礼。
“那我呢?是女儿,还是孙女?”石榴总是年轻,一时弄不明白,天真地向老尚书问询。
“傻孩子。在家为女儿,若在公堂之上,便成为孙女——明白否?”
小石榴一点便透,将头一低,偷偷地欢笑起来……
一道一般人看来极难解的繁题,在老尚书手中却迎刃而解了。这真是:

漏房屯草烈日下,
为防他日山雨来。

一提起与刘葫芦结交,六十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于老尚书的目前。
钟羽正自幼聪颖过人,所读诗书过目不忘。待他十四、五岁以后,所聘家师已经难及其才。青州城南的仰天寺,是一所藏龙卧虎宝刹,僧人中有不少隐逸才子,当时的方丈,就是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厌世隐居的高僧。因此,青州的许多富家子弟,常来寺中寄宿读书,以求深造,希冀成龙。钟羽正的前身,是这所寺院的开山鼻祖,他与此寺渊源颇深。
钟府虽非大富之家,却也望子成龙。为了令羽正成就大才,明穆宗隆庆之末叶,他的父亲钟秀便将其送到寺中寄读。那时,他还只有十六岁。
那年深冬,钟羽正回府探亲归寺。途中恰遇北风骤起,雪花飘零,他蜷曲在车蓬中犹感寒气逼人。羽正乘坐的轿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行进间,有人形似饿殍地蜷曲在山径正中,阻住了车行的去路。在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冬死骨”的年月里,像这样的事并不为罕见。一般富人遇到这种情况,大都形若未睹,扬长而去。
车夫见状,赶忙停车,欲将那卧道僵尸移开。当他上手拉那卧尸时,那人竟发出了凄厉的“哎呀”之声。钟羽正听到卧道人的哀呼声,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于是,他挑起车帘,对那车夫说:“人即未死,必是冻馁所至,且将他救上车来。”
“少爷说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看来,那个车夫也是一个佛祖的忠实信徒。
车夫依照少主人的吩咐,将那卧道人抱进车厢内。那人破衣褴褛,蓬头垢面,两手皲裂,黑似棒碳,。脚上的鞋子,后面露着鸭蛋,前面露着蒜瓣,破得难以跟脚,用一条布带子系在脚脖子上。脚面子又红又紫,又肿又胀。他比钟羽正小不了几岁,昏迷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条牧羊鞭。看来,他是个山里牧羊娃,只是不知为何倒卧于山径之上。钟羽正一边用锦被为他包裹取暖,一边悠悠地低吟道:

不图菩萨降福佑,
只为自己心中安。
谁解天下黎民苦,
冻卧荒野无人怜。

过了一会,那牧童醒来,挣扎着起身给钟羽正行礼,感激得目含泪花,有气无力地说:“多谢少爷搭救。”
待他缓过来以后,向钟羽正诉说了他的不幸遭遇。
这小牧童姓刘,只有十四岁,家住流洛村。他的父亲给本村的一家财主当长工,这孩子也便给财主家当了小羊倌。因为他的年纪小,只管吃,不管穿,当然更没有工钱。
流落村地处山凹,四周环山围抱。隆冬到来之时,饿狼不仅出没于山林之间,还常常摸进村里偷鸡拉羊。昨天这小羊倌上山放羊时,有一只饿狼突然扑了出来,将他的羊群冲散。他好不容易将那只饿狼赶走,却丢失了两只羔羊。他一直找到日落西山,也没有找到羔羊的下落。找不回羔羊,主家不只不管饭,还要罚他陪羊钱。他们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陪赏主人家?因此,他不敢回村,冒着风雪到处去寻找那两只丢失的羔羊。茫茫雪原,重重荒山,到哪里去寻找那两只羔羊?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饿得实在受不了,想到寺里去讨点吃食,暖暖肚子,想不到饿昏在山路上……
听完小羊倌的陈述,钟羽正也陪小羊倌流了不少酸泪。这一天,钟羽正将小羊倌带回寺中,让他饱粲了一顿,而后给他一双尚未沾地的新鞋,又给他一些碎银,让他回村陪赏主人,了结了这桩丢羊案。
小羊倌非常感激钟羽正的救命之恩。几天以后,他携着一个酒葫芦,来到仰天寺,找到钟羽正,请他喝酒谢恩。这小羊倌破衣褴褛,肮藏兮兮,学馆里尽是一些富家子弟,见到他后都远远地躲起来。钟羽正并不嫌他龌龊,与他同盘子吃菜,同葫芦喝酒,谈得非常投机。几口酒落肚,话也多起来,钟羽正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嘻嘻一笑,说:“咳,穷人家的孩子,要名字干啥?听咱娘说,咱还有几个哥姐,都不长命,咱娘就叫咱狗剩子。这不,真的剩下了。”
说“咱娘”,这本是狗剩的口头语,钟羽正听来却非常亲切。等狗剩一说完,钟羽正顺着狗剩的口气,乐哈哈地说:“好兄弟,你有福。咱兄姐俱已早夭,惟你独存,大福大贵之兆。要不,让咱为兄长的给你取个名字吧?”
“那敢自好。咱哥有学问,就取吧。”钟羽正将自己当兄弟看待,狗剩自然高兴,便满口应了下来。
“我看,就叫福禄吧,将来福禄双全。”钟羽正无用思索道。
“好,就叫咱——葫芦吧。我,有葫芦,你,有菜,咱哥俩——好哇。”钟羽正不善饮,只是略微应付几口。狗剩从来不饮酒,几口酒入肚已经晕乎乎的。他不懂“福禄”的含义,只理解为可以装酒的“葫芦”。于是,他便口齿不清地叫起好来。
“不是‘葫芦’,是‘福禄’。你叫刘福禄。”钟羽正认真地纠正说。
“一样,一样。就,就,就——叫,刘,葫芦吧。”说着说着,这个刘葫芦竟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钟羽正望着熟睡的刘葫芦,轻叹一声,摇摇头说:“子民无知,国之忧也。”
从此之后,狗剩有了大名,叫刘葫芦,他逢人便夸:“咱有大号了,叫咱刘葫芦,是咱钟哥给咱取的呢。”
钟羽正与刘葫芦虽然没有八拜,但他们的确结成了兄弟,在钟羽正于仰天寺读书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常有往来。同时,当葫芦家有难时,钟羽正也常常解囊接济他们,山里人都夸赞说:“葫芦有福,遇到活菩萨啦。”
刘狗剩改名刘葫芦的故事,在仰天山一带,几乎是家喻户晓。当年在仰天寺里就读的一些纨绔子弟们,既看不惯钟羽正屈尊与下三烂为伍,也瞧不起死狗托不上墙头去的牧羊娃,他们曾作歌讥刺那刘葫芦说:

乡巴佬,
不可扶,
对牛弹琴搭工夫。
生来本就狗剩命,
焉得发财成大户。
枉有富哥扶持他,
叫他福禄他葫芦。
哎呀呀,
浑身穷筋佛不助。

作者:瘦叟刘沂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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