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缘(七)
作品名称:石榴缘 作者:草堂瘦叟 发布时间:2010-03-17 10:12:48 字数:5338
《石榴缘》:第八回老尚书三笑识女小石榴一茶认父
瘦叟刘沂生
老牛摘套弃荒野,
独嚼瘦草泪汪汪。
人老犹似荒野牛,
形单影孤多凄凉。
这几句古歌,已记不清载于何书何刊。它充满了颓废、悲伤、无奈,抒发了人到暮年的辛酸。用字虽然不甚多,内涵却极其丰富,有对世事的不满,有对绝情的控诉,有对关爱的呐喊,亦有对温暖生活的向往。我曾闻某位高干,在战争年月里留下浑身疤痕,文革中被罢官,连家里的电话也被掐了线。他对其友人愤愤地说:“老子戍马一世,竟落得连个屁也不如了!”
此老帅之语,与开篇诗可谓同工异曲之作。如果用这四句开篇诗来概括晚年钟羽正的处境与情怀,倒是颇为恰当。
钟羽正全力为大明孝忠,最后被迫离朝,他对世事不满;大明的帝王们,为维护一己之私,朝臣有用时则用,无用时则弃,钟羽正以为帝王们太绝情;钟夫人对他恩爱一生,未为他留后,便过早谢世,抛下他孑然一身,使他深感孤独;继子不孝,只认他的钱财,不给他丝毫温暖,膝下无他子,让他倍感凄苦。此时的钟羽正,多么需要一个关心他,体贴他的女儿偎依膝下啊!正因为如此,夜里梦中的山姑,唤起了他的父爱,令他决心踏破仰天山,寻回梦中人,以解盼女如渴之凄凉。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明,老尚书便将书童家乐唤来,令他传话备车,打道仰天山,寻找梦中山姑。这家乐是羽正本家孙辈,二十尚不足,为人却极精明,待钟羽正的关爱远胜于羽正继子继业。羽正的老书童钟安,而今已是钟府管家。年已六十余岁的钟安,随主人鞍马劳苦一辈子,虽届高龄,依然侍奉家主如初。仅让书童一人伴主人远行,深感放心不下。他不顾主人的劝阻,定要陪伴钟羽正同行寻女。老钟安深情地说:“五十年前我伴你进京赴考梦仙姬,她与你有缘,与我也有缘。如果这山姑真的是她,尚能寻到,便是我的小主人,怎可不去呢?”
听了钟安的话,羽正非常感动,由衷地说:“老侄子,而今你已儿孙满堂,胡须满把,该享点清福了,倒让你再陪我去找累受——好吧,下不为例。”
天刚放亮,一辆轿车,数骑随从,离开钟府向仰天山进发,直奔仰天寺而来。车中坐的是钟羽正、钟安主仆二人;乘骑护卫的自然是家乐等仆卒。仰天山至青州城百里之遥,到那里后也不一定能马上找到山姑,所以钟尚书此行,作了多日的筹划。古时赴仰天拜寺,并无阳关大道可行,尽是路随山转的小径。这一行行旅,至日暮方赶到仰天寺。家乐乘骑先行一步,早赴寺中报信。
此时的仰天寺,寺院恢弘,名扬齐鲁。这寺院是钟羽正请旨重修的,寺中尚设有他的生祠殿。因此,这寺院如同钟府的家庙一般。闻听尚书来临,寺院主持率领诸僧徒迎至寺门外,将羽正接入客堂,以香茶盛待。此时的寺院主持,依然是十八年前梅香夫妇来求签时的老主持静云,人称其为半仙,其年纪犹在钟羽正之上。宾主坐定,茶过三巡,尚书说明来意,求主持指点迷津,曰:“仙僧道高,尚望为吾拨却云雾,指引迷径,以期遂吾心愿矣。”
静云主持双掌一合,微微一笑,回曰:“有缘则缘聚,无缘则缘去。即为仙缘,当有仙助。诚之所至,金石为开。老施主,自铃还待自解,何劳愚僧多语?”
这老主持话藏玄机,不肯明言。不过,他的语意甚明,是让老尚书自己踏山寻女。钟羽正细品其语,点头曰:“正是,正是。情缘自结需当自解,受教良多矣。”
又坐片刻,主持辞去。尚书一日劳累,早早休息,一夜无话可表。自第二日始,老尚书仅带书童家乐,开始登山寻女。
书童除背一小书箱外,仅带当日饮食。那夜山姑梦中留言,说居于“仰天山后,无名谷畔,小石屋中”。因此,羽正主仆直奔仰天山后,专寻山上石屋。山里人,大都以狩猎、饲养为业,山岭上到处可见石屋。那些石屋大都矮小,是放牧牛羊人,或狩猎人的临时居所。头一天老尚书寻了不少石屋,自然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这一天下来,自是费力不讨好。他们疲惫归寺,老钟安侍奉主人安歇,其余诸事且不多述。这次巡山,真真是:
人在谷畔不知处,
身疲兴败空自归。
仰天山后坡这么大,谷溜又这么多,如果一条谷一条谷地寻下去,需费许多时日。第三日早饭后,老尚书又带家乐去巡山。这一次巡山,钟羽正专找放牧的、采药的、打猎的、砍柴的,向他们探询何处谷畔有较大的、有人居住的石屋。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遇到了一位王姓猎人。这猎人四十余岁,结识了一个叫松哥的猎友。那松哥住在一个无名谷畔的石屋中。他的家中只有一个孤女,并无其它的家小,父女相依为命。
在王姓猎人的指点下,老尚书与家乐终于找到了那条无名谷,也远远地看到了谷沿上的两间石屋。
那两间石屋,远离山溜口的村落,离着一壁陡峭山崖不甚远。石屋被一圈干砌石墙圈定。院墙上有一个石豁口,一扇柴门半启。石屋门口左前方,有几块露出地面的岩石。岩石间植有一棵树,树冠不小,枝茂叶繁,罩得浓荫满院。那棵树累累硕果挂满枝头,压得许多枝条几乎垂到树下地面上。树旁门前,有一块由石块垫起来的石板桌,桌周围散放着几块充当坐位的石块。院子里虽然没有人,却是鸡鸣柴门上,犬吠屋檐下,一看便知是一座有人居住的小石屋。
老尚书向石屋端详了一会,默默地点点头,对家乐说:“但愿梦符,是此石屋。”
家乐正正背上的书箱,应和道:“我看就是。走,咱们过去看看。”
此刻虽是八月末,天气依然非常炎热。他们跑了半天山路,早已累得腰酸腿软,口干舌燥,急于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水。此石屋中的主人,不管是不是要找的梦中山姑,都必须登门一会。
他们主仆二人翻上山谷顶,来到小院前。那只雄鸡见有人来,惊得扑啦啦飞去,落在了石屋的后面。门前的那只小犬,汪汪吠叫两声,似是告知主人有客人到来。老尚书立于柴门外,透过柴门缝一看,立即惊得目瞪口呆:石屋前生长着的,那是一棵榴果树呀!
他何以知道那是棵榴果树呢?就因为那树上结着许多榴果。那些榴果,大似茶壶,圆如线球,壳红似火。有不少榴果已经熟透,开裂为两半,一排排榴籽被日光一映,闪闪生辉,果液欲滴。习习山风吹来,阵阵清香扑鼻。深吸一口,令人感到神爽目明,疲惫俱除。那些榴果,与他当年见的那幅榴果图一模一样,只是更现实,更可爱罢了。
目睹这榴果枝头满挂的碧树,老尚书喜得眉飞色舞,情难自禁地脱口惊呼:“榴果!快看,是榴果!”
“谁呀?”一个银铃似的声音,从石屋中传了出来。随即,那石屋的半门一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山姑,亭亭玉立地出现于门前。她身着一身浅蓝粗布衣,头绾双髻,隽秀的面上,口角微翘,鼻梁高挑,弯弯的浓眉下,瞪着一对明亮的眸子,讶然询问道,“你是谁呀?来我们家做啥?”
“‘昔日非女,今日未必不是女;来日嘛,我想定当是女。’姑娘,尔还记得此语否?”钟羽正试探着问。
那山姑摇摇头,面呈讶然之态:“老人家,你说啥呀?我不懂。”
看那山姑的表情,听那山姑的语气,她的确不认识钟羽正。这老尚书是何等人,自不会毛失认女。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小姑娘,我们是游山客人。爬半天山,口渴腿乏,想讨口水喝,歇会再走。可否?”
“那好,请进吧。”那山姑虽不认识钟羽正,却感到他十分亲切。她一阵风似地赶过来,拉开柴门,向里让客。那只小犬随在她的身后,直摇尾巴,似是向客人表示欢迎。山姑一边让客,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家山野石屋,平日少有客来。你老人家不嫌,请石凳上坐吧。”
老尚书也不谦让,顺势坐在石凳上。那只小犬也怪,似久别遇主人,紧紧地偎在他的足边。家乐不敢与主人同坐,只是立于一旁。其间,那山姑一转身,顺手摘下两个大石榴,微笑着送到老尚书和家乐手中。她对钟羽正说:“老人家,先吃个石榴,解解口渴,我再给您老烧茶去。”
“好,好。有劳了。”钟羽正一边答话,一边端详山姑的面容,竟同他梦中见的那个山姑一模一样,岂不咄咄怪事?既是那梦姑,她为何又不肯相认呢?这令老尚书十分不解。
院墙西墙根下,有一个小棚。棚下有灶,灶旁有水缸。那山姑向锅内舀上水,来石榴树上捋一把石榴树碧叶,洗净,甩干,放入锅中。于是,她用火鎌噌噌打出火星,点燃柴草,蹲在灶前煮起茶来,熊熊火光映得她那秀容光艳照人。
她,便是石榴,也的确是钟羽正梦中的山姑。这山姑梦中赴钟家庄认父,而今真的相会了,何以似不相识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石榴的前身,是上界百花仙子驾下的榴花仙子。那年钟羽正赴京会试时,她奉王母命向举子钟羽正传旨,令他就榴果图吟诗备考。王母之意,欲佐助他高中状元,以辉人世间,不枉这神鹏转世人间一遭。岂料那万历帝疑心太重,偏不令钟羽正如愿,公然违背神旨,将钟羽正降格使用。万历竟敢违背王母懿旨,王母心下甚恼,将此事奉告于玉帝。玉帝朱批曰:
忠奸不分自取败,
人间帝王多淫威。
三界之中日月短,
钟去之后明相随。
“日”、“月”相合,即为“明”字;“日月短”,即喻示“明”朝寿命短。钟羽正仙逝于明朝崇祯十年,过了不几年,崇祯吊死于煤山,大明失国,清帝一统天下,正合了“钟去之后明相随”之禅语。这是后话,不必赘述。
那年榴仙子返宫复旨时,曾将钟羽正以七步吟诗为赌之事,当作笑话向王母复述一遍。王母听后,面呈不悦之色,曰:“那钟羽正已经有言在先,诗既成吟,你为何不能践言?”
榴仙女自知有失,面上一红,低语回曰:“他虽如此说,我却未曾应。”
“是吗?”王母愈加不悦,“你未曾应,却也未曾拒绝,是吧?身为上界仙子,怎可失信于下界凡人?好在你曾应允‘今日不认父,未必明朝不认父’,且免去对你的惩罚,容后转世,复认其为父以践诺言吧。”
过了不久,王母命百花仙子送榴仙赴人间转世,投胎于梅香怀中,生下这石榴女。石榴女来到人间,粗衣淡饭,经历了不少苦难。前两年母亲梅香去世,抛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更加清苦。她转世投胎已经十六个春秋,一直未曾认钟羽正为父。前几日夜里,她的元神出窍,飘到钟府去认父,她自己竟熟睡未知。因此,老尚书认识她,她却不认识老尚书。今日之会,是她的元神将老尚书引来的,难怪她自己一概不晓啦。
在石榴烧水时,钟羽正取几粒榴籽放入口中。那榴籽无核,放入口中即化为水,甜中微酸,清凉可口。一入腹中,暑气皆除,身上千孔百节俱感舒适无比。此果,确乎为仙品。当钟羽正询问石榴的家事时,石榴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只与父亲山居石屋。今日是临朐大集,父亲去卖猎物,傍晚方能赶回来。当老尚书问她何姓、何名时,她悠悠地说:“俺叫石榴,没有姓。”
“那你父母呢?也没姓吗?”钟羽正不解地问。
石榴摇摇头说:“没有。山下人叫俺娘‘梅嫂’,喊俺爹‘松哥’。”
听到此处,老尚书不再询问。他见多识广,这户人家,既无姓氏,又居深山,不是大户族的逃奴,便是逃避仇家的流亡户,即是她的父母在此,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他私下想,且不管她的父母,只认我的女儿便可。此刻,茶水已经烧好,石榴端一碗榴叶茶水,恭恭敬敬地送到他的面前,甜甜地说:“老人家,请喝山茶。”
喝茶要趁热。老尚书接过大碗茶,放在鼻前一嗅,清香扑面;送到口边一品,茶芳味浓,比那龙井、碧螺春不知好喝多少倍,可称天下极品。他喜眉一展,口角挂笑,说:“好茶,好茶,乃极品也!”
在主人品茶时,家乐也轻抿一口石榴递过来的香茶,随口应和道:“不错,确是极品,从来没有品尝过。”
品着香茶,钟羽正又试探着问:“姑娘,你可认识我?”
石榴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秀目,在老尚书面上端详了好一会,将头一低,面色一红,低低地说:“不认得,却像在哪里见过。让人觉得好熟,又觉得好亲。”
既是仙缘,自然仙机难泄。石榴已经转世,凡夫俗子,前缘尽忘,也是合乎情理的。她能觉得我“好熟”、“好亲”,这便足够了。钟羽正想到此,便坦诚地说:“姑娘,尔吾有缘。前日夜里,吾曾梦到尔去府上认亲,所以,吾特来寻汝。尔看,认我为义父,若何?”
石榴闻言,略一迟疑,激动地说:“我一见到你,便把你当作亲人。能认你为义父,小女子情愿——只是,爹爹未在家中,这待如何是好呢?”
“无防,无妨。尔先认义父,改日我再认尔爹为义弟。尔看,可好?”老尚书惟恐石榴不答应,迫不及待地说。
“也好。爹爹在上,请受女儿一拜。”石榴语音未落,面含微笑,轻盈地拜了下去,连行三个大礼。
“哈哈哈……女儿快起,女儿快起!”钟羽正离座,将石榴搀起,转身对家乐说,“来,见礼,看赏!”
家乐立于老尚书身旁,笑嘻嘻地看着这幕喜剧。听到主人吩咐,赶忙过来,规规矩矩地向石榴行一大礼,献上早已准备好的一锭金锞子,说:“家乐给姑妈请安——这是我家老爷的见面礼,请收下。”
石榴年轻轻的,忽然被人喊作姑妈,羞得满面通红。她看一眼金锞子,又看一眼白髯飘胸、目含微笑的义父,复行一礼,说:“谢爹爹厚赏。礼重了,女儿怎好受得?”
“不重,但受无妨。”老尚书满面含笑,乐哈哈地说,“好,好。想不到吾钟羽正福气不小,暮年认尔为女,愿足矣!尔也姓钟,取名钟石榴可好?”
随后,他又说:“遇有难处,可到钟家庄找老父,为父替尔做主便是。”
“是。爹爹。”石榴接过那锭锞子,按在胸前。她没见过金锭,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只觉得那黄登登、沉甸甸的东西,是一片真情,一片父爱。
至此,老尚书与他的石榴女终于相认了。从此以后:
尚书暮年不寂寞,
犹有女爱在深山。
五十一载复相会,
了结一段三笑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