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缘》（四）

《石榴缘》（四）
第四节梅香洞居盼得子神鹏贬修仰天寺


苦里觅乐，
危中求安，
患难夫妻隐居仰天山。
膝下无子乐趣寡，
谁送榴子，
来到人间，
传下一段巧因缘。

故事开篇已久，至今尚未转入正题，让读者们好不耐烦。大凡世事，有因方才有果，欲听果必得先言因。否则，岂不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诸位稍安勿燥，且听我转入正题，讲一段花仙子赠榴核的奇闻。
逃出王府前，德喜曾给松涛一些盘费。松涛自己也有些私蓄，吃用个一年两年的不成问题。然而，他不能坐吃山空。他乔装下山，买回弓箭、刀具及简单生活用品，开始学习过游猎生活。所猎小兽，自吃有余，尚能换取粮米油盐。这，便足能维持他们生存了。
他们栖身的石坎旁，常有狼踪出没。有一天，一只小狼羔从草丛中窜出来又缩回去。这松涛还是一个大孩子，对此颇感兴趣。他手提砍柴刀，拨开草丛，循着狼踪向里面搜索。待寻到岩壁处，忽然发现一个不甚大的洞口。于是，他躬身而入。刚一入内，目前昏暗一片。稍停一会，洞内情景方朦胧可见。
这个洞穴不太小，足有两间屋那么大。那洞中朽骨一堆堆，难分是人骨还是兽骨。洞边石壁下，有不少乱草。这些乱草，有的早已腐烂，有的还算新鲜。洞子里面，腐朽味与兽类臊腥气味搅混在一起，令人嗅后极不舒畅，直想作呕。洞角的乱草窝里，有四、五只小狼崽子。那些狼崽们看到有人入洞，吓得嗷嗷叫着四处藏躲，惟恐被人捉住。
松涛虽然打猎，却从来不打狼。这是为何呢？
在王府时，松涛听老年仆人们说过，狼的报复性非常强。如果将狼惹怒了，它们会趴在地上，“呜——呜”一阵啼叫，招来一大群狼。群狼一到，它们会一拥而上，将敌人撕把烂，扯把碎，啃得只剩下一堆白骨头……
松涛还听人们说过，狼对爱情非常专一。每一只公狼，终生只有一个伴侣，从来也不“乱爱”。母狼病死，或者被猎人们打死，这只公狼，决不会再去寻找别的母狼求欢。有的公狼，竟守侯在母狼的尸体旁，不吃也不喝，一直到毙去为止。目睹狼们的坚贞爱情，不由人叹曰：

可怜天下乱情男，
频频移情犹如鸡。
莫道狼心无可取，
情爱专一志不移。

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敬，反正松涛从来打猎不射狼。松涛连大狼都不猎杀，更何况是对这些小狼崽子呢？他挥舞大刀，将这些狼崽一只只赶出洞去。而后，他将梅香叫进来，二人一起清理山洞。他们将山洞打扫得干干净净，便将家移至洞中。
这些天来，松涛最不放心梅香的安全，每逢离山，总是牵肠挂肚，唯恐离开后梅香遇到闪失。自从有了这个山洞，他放心多了。每当离开家，他用石块将洞口封住，既不怕游山人发现，也不怕野兽们对梅香侵犯了。这真是：

朗朗乾坤不朗朗，
为避人兽作兽居。

在松涛的印象中，小时候父亲领他钻的似乎就是这么一个山洞。为此，他总以为父母便居住在附近的村镇里。他不敢公开询问，假作采药人暗中探访。周围的几个村落全都询遍了，一概无有父母的线索。据人们说，十五年前，这一带闹过一场瘟疫，人们死的死了，逃的逃了，老居户剩下寥寥无几。至于拐卖孩子的事，多得更是无法查清。松涛家已经如此难查，梅香家更不好查了。从此以后，松涛便打消了查家人的念头，只一心一意地与梅香过日子。
松涛与梅香的日子过得很艰若，然而却挺舒心，他们夫妻恩爱，已经成了自由人。山洞里冬暖夏凉，洞居对穷若人有不少的好处。如果长期在洞中居住，却也有不少弊端。因此，每逢春秋时节，他们便在山下沟沿上住石屋。这石屋不大，用乱石圈起一个小院，可以居高察看四野。在此居住，真令人心旷神怡，忘忧忘愁哇。
说是忘愁，实际并不能忘愁。他们已逃离虎口两年多了，夫爱妻恩，浓情似蜜。梅香终日盼着养一个宝宝，让这个小家庭增加点欢乐。可是，这个宝宝总是遥遥无期。是那年惊吓获疾，不能生育呢，还是近年住山洞得病，影响了她的健康？这些，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松涛呢，也是盼子心切，虽是辛勤耕耘，怎奈徒劳无功，一直恨自己无用，给梅香播不下种。
在王府时他们常听老仆人说，仰天寺的签语奇灵，有愿必偿。那里的老主持是个神医，伸手一摸，用目一观，便知你得的什么病，患的什么疾。这年初秋，小两口经过一番乔装，决定去仰天寺求愿问医。梅香这几年极瘦弱，再弄得蓬头垢面；松涛虽二十来岁，满脸胡须未剃，再装得腰弯、肩斜，简直看不透他的真实年龄。他们的这副装扮，即使王府的人不巧遇上，也绝露不了破绽，招不来祸患。
仰天寺，位于仰天山东北麓山脚下。说起这仰天寺，它却大有来历，不妨待在下道来。
不用讲何年何月，反正是很久以前。
当年帝王昏庸，贪官当道，民不聊生，治安混乱，色盗横行，有女者夜夜惊梦。有病乱请医，有难乱求神。当时的民众，求神拜佛，希望神灵们能除奸削贪，救助万民于水火。然而，求神神不答，求灵灵不灵，贪官照旧横行，色盗依然作恶。恰在此刻，世间一凡鸟成精。此鸟凡间罕见，其状似鹰而非鹰，善变幻，性桀骜，疾恶如仇，专门剌贪官，裂色盗，人们呼之曰鹏。
此鸟治贪官有绝术，它专以神喙啄其要害。或以喙啄其目，使贪官骤盲，能以手触金银，却不能见金银之光，最后因憋闷致死；或以喙啄其心，让贪官每思金银，剧疼难忍，疾呼一声暴亡；或以喙啄其脑，令贪官脑结暴胀，失去知觉，虽仍有气息，却与僵尸无异，即如同而今所说的植物人一般。
于是，贪官们大哗。他们大摆三牲，焚香诚祷，请如来慈悲，除去这凡间害人之妖物。
此鸟治色盗有妙法，专以利爪撕其要器。那些色盗，俱非寻常子民。有的是专业流氓，他们无所事事，专以盗人钱财，奸人妻女为业，有时竟一夜连淫数家之女。也有的并非专业流氓，而是贪官贪将们兼营色业。他们日坐大堂，貌似君子；夜入民宅、淫人妻女。那些妻女被暴淫之户，即使告到官府，官爷们官即是盗，盗亦是官，岂会为他们认真受理，当堂喊几句“严加拘捕，为民平愤”的堂威而已。那鹏鸟知其情，愤其为，夜闯色盗之室，趁其采花得趣之际，以利爪撕去他那胯下兴风作乱之物，使其成为阉人，令他欲淫而无器。
于是，色盗们大惊。他们大摆三牲，焚香诚祷，请如来慈悲，除去这凡间阉人之妖物。
总之，大鹏的作为，大快民心。既有大鹏为民除害申冤，民众们自然无人去烧香礼佛了。如来以为这些人对他不恭不敬，口里不说，心中却不悦。这真是：

贪色肆虐乱中华，
帝王无策令难禁。
有幸无畏巨鹏见，
横扫邪恶慰黎民。

不管是凡间还是佛界，往往有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怪事。究其原因，即为至尊者偏听偏信。如来驾前，有众多早已修成正果的罗汉，他们俱被人们尊称为仙。其中有两尊罗汉身具特异功能，一为顺风耳耳聪尊者，能遍闻凡间诸声；一为千里眼目明长老，可尽见凡间诸事。千里眼将凡间焚香跪拜求如来除鹏的事禀告如来，顺风耳也将凡间祷告除鹏之声转禀至尊。这如来终日蜗居灵山上，久坐灵鹫峰，极少赴凡间体察民情，专赖千里眼、顺风耳的禀报。有语曰“谣传千遍为真理”。当如来屡屡听到这二位尊者的禀报后，便认定大鹏鸟成精，遗害人间，于是便差十八罗汉至凡间捉鹏除害。
十八罗汉奉法旨，驾祥云，临凡间，与大鹏展开了一场酣斗。这大鹏吸日月之精华，练就一身本领，又有众民心壮胆，鼓起了满腔勇气。他与十八罗汉从地上斗到天空，从天上又斗到地下，真真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辉。他们斗了七七四十九日，竟无力收服这大鹏。在诸罗汉惨败之际，如来离开灵鹫峰，来到战阵前，施展法力，佛袖一挥，将大鹏收入袖中，带回灵鹫峰，细审大鹏鸟。大鹏被捉，既不服输，也不认罪，向如来慷慨陈述人间贪官、色盗的罪行。如来听后，频频点头，曰：“原来如此，是我偏信，错怪于你啦。”
如来总算还没有糊涂透顶，亦有知错认输之大度。他见大鹏忠勇可嘉，欲将他收留驾下，对大鹏说：“也罢。既已来此，且留我座前，做我的护法使者吧。”
从此以后，大鹏被收，作了如来护法使者。如来给弟子们讲经，他踞于如来之顶护法；如来出巡，它便化为巨鹏，为如来神御，翅微举则十余万里。从此之后，世间少了除贪扫淫者，故使世风日下，贪风泛滥，淫风不止。
其实，如此之说，也过于夸大神鹏的作用，即使它仍然留于人世间，也难禁那贪风淫流。何者？帝王据天下为己有，实属举国大贪。既有大贪存，何能令小贪禁？帝王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集天下美女供己幸，确为天下最淫者。既有大淫在，怎能使小淫除？此论当否？以我之见，这竟是：

淫流源出淫源地，
贪根扎于贪壤间。
淫源贪壤苦难除，
除贪禁淫是枉然。

述罢如来收大鹏的逸事，且转入大鹏遭贬留仰天的本章。其事发生于何朝何代，亦已失考，据说是唐末宋初，于唐三藏取经回归中土以后。
如来收大鹏之后，了解了不少中土的邪恶，觉得中土地域，有待于佛化。唐三藏取经返归后，通过对佛法的宣扬，相信中土的世俗会好起来。再者，佛界盛传近世中土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远非从前可比，于是他便想巡视中土，饱览中土河山之美，领略人杰治世盛况。这次巡游，他不带佛驾护卫，只由神鹏御驾伴行。他在鹏背上稳坐，周游中土上空数周，对中土河山的秀美大加赞赏，佛口连赞，曰：“中土之秀，胜我乐土，今日得游，快哉！”
巡视间，驾临一处上空，如来被下界一境迷住，忽命神鹏挺翅稍止。那去处，丛林覆盖大地，遮山盖岭，一碧无垠。林间涛声如乐作，闻而心清神明。涛声中，阵阵歌扬，声声悦耳，似有无数仙姬和弦作歌曼舞。如来命神鹏安落云头，一看究竟。
如来所落之地，恰在一绝壁之上。立在壁顶，向林中一望，心如止水的如来，立时心动气短。这是为啥？那里有无数树仙，美艳绝顶，正在林间载歌载舞，歌喉婉转，身段迷人。她们一个个身披绿纱，胴体凸凹、明暗，隐约外泄，不由目睹者不心猿意马。如来自任佛首以来，一直居于深岭佛境，何曾见如此景观，难怪他佛心恍惚起来。他口中自语道：“美哉！真乃尤物也。”
神鹏目睹如来情态，心存不悦，轻哼一声，不屑地作歌曰：

吾祖道高人赞许，
孰料六根亦不净。
娇娃面前骋意马，
不知面上红不红。

如来闻歌，心内一惊，面上一红，向后一倒，跌落于悬崖下。那山崖陡峭壁立，高达数十寻。如来倚壁盘坐，双掌合十，合目静心，风吹不摇，雨打不动，在那儿打坐七七四十九日。在他打坐期间，佛光冲天，映得日暗、月淡。他的背后石岩上，立即印上一个清晰的背影。谁若不信，且到青州城南仰天山佛光崖一睹，那崖壁上如来印下的背影，而今依然隐约可见。
四十九日后，如来收禅启目，心静神收，一脸庄容。他的度量也有限，深怪神鹏对他出语不敬，心怀贬谪之意，便对神鹏道：“此地甚幽，堪称福地。你且留此百载，为我广大佛法，普度此方子民吧。”
如来言毕，将佛袖向神鹏一挥，自驾祥云升腾去了。
那神鹏被如来一挥，立即幻化为人形，乃一老僧。他面长口巨，鼻粱高耸，尖端微勾，二目溜圆，炯炯有神。此僧自号志鹏，长留于仰天山一百余载。仰天山的仰天寺，便是当年的志鹏长老化缘建造的，所以它的香火鼎盛，签语极灵。
这真是：

神鹏除恶功盖世，
一语犯颜竟遭贬。
世间尽多不平事，
谁人一闻不心寒。

作者：瘦叟刘沂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