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缘(三)
作品名称:石榴缘 作者:草堂瘦叟 发布时间:2010-03-13 10:03:51 字数:5909
石榴缘
仰天在何方?
云雾缭绕笼罩处。
树海隐山岳,
一望连天碧。
泰山山脉东行,沂山山脉北延,青州便在泰、沂山脉的衔接点上。为此,青州南眺,群山奔腾,一望无涯。离州府数里之遥,驼山、云门山、劈山诸峰,秀丽迷人,巍巍壮观。三山向南,数十里之处,便是悬藏北魏郑道昭墨宝的玲珑山。玲珑山南,群山纵深处,即为仰天山。
仰天山上,原始林密布,隐山遮岭,无边无涯,松涛阵阵,清风习习,是一处难得的避暑胜地。仰天山东北麓,有一寺,名曰文殊院,俗称仰天寺。这仰天寺,寺院恢弘,主持道深,求签问卜非常灵验。为此,这儿的香火极盛,求签问卜之徒常常络绎不绝。仰天寺山径西侧,群岭起伏,炊烟不升,人迹罕至,荒凉至极。
在那仰天山西北麓人迹罕至的丛岭间,有一山崖。这山崖本来无名无号,仅是一块突兀的巨大山岩。山岩下有一个石坎。这坎并不甚大,也就与半间房舍相仿。我们姑且称这崖为仰天崖,称这坎为仰天坎吧。
这仰天坎本是兽类出没的地方,近日以来,却住进了一男一女。他们,俱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这男的便是松涛,女的自是梅香。这松涛与梅香,何以会来至此处呢?说来话长。
那个凄风夜,松涛将梅香从墓穴中扒出来,知道梅香并未死,只是憋闷时间过长,一时晕去罢了。目下的危险,不止是梅香的安危,而是他们二人的存亡。他与梅香,都是王府买进的死契奴仆。死契奴仆便是终身奴仆,王府握有生杀特权。如果有人胆敢潜逃离府,一旦抓回,立地杖毙。衡王府的权势,不唯在青州,在平度、宁阳、昌乐、寿张、商河、玉田、新乐、高唐、齐东、邵陵、汉阳等地,都设有他的郡王府,是他的势力范围。因此,衡王府的奴隶们,不管在府中吃什么苦,受什么罪,一般情况下无人敢私自潜逃。对于这些,松涛心里很清楚。因此,他必须马上带梅香离开,设法逃出王府魔掌。然而,摆在松涛面前的却是:
地上大道千万条,
奴仆出路无半根。
松涛被卖时只有四五岁。四五岁的孩子,只能记忆印象最深的大事。他记得家住一座大山下,人们将那山唤作“羊田山”。他爹常常在山上放羊,他以为这便是山名的来历。爹曾领他在一个挺大、挺大的山坎下避过雨。至于他们的村叫什么村,他的父亲叫什么名,一概不记得了。松涛这名,是父亲给取的。他们家附近,生长着一大片松林,大风一刮,那松林便呼呼怪响,如同涛作。
那个梅香,比松涛略小些,也是那一带人,却不是一个村的。因此,他一直将梅香认作老乡,视作亲人。梅香对故乡的事,记忆得还不及他多。她只记得她家村头山崖上,有一片开黄花的丛木,花下一立,清香扑鼻。每当春来乍暖季节,母亲常摘一些鲜花插在她的小辫稍上。这时,小梅香头插迎春梅,笑脸如桃花,歪着个小脑袋问母亲:“妈妈,你看,俊吗?香吗?”
“俊,香。俺小妞比梅还俊,比花还香呢。”母亲将梅香揽在怀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梅香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
梅香被卖后,常哭着找妈妈。人贩子讨厌她,下狠心地猛打她。松涛看着心疼,便用身子护住她,对人贩子讨饶说:“大叔,别打啦,她还小。”
“奶奶的,是你什么人?这么护着她。”那人贩子恶狠狠地问,“是小媳妇吗?呵呵呵……”
“是妹妹,就是不能打!”小松涛有根犟劲,顽强地反驳着,将小梅香紧紧地护在怀里。
为了维护梅香,松涛替她挨了不少揍。因此,梅香从小就将松涛当作比哥哥还亲的哥哥。
松涛与梅香,被人贩子们卖来卖去,最后一起被卖到衡王府,成了王府的私奴。随着年龄增长,知识面开扩,松涛已经知道,他们家乡的那座山,不是“羊田山”,而是“仰天山”。他已经认准,仰天山一带,便是他与梅香的故乡。仰天山在城南一百多里处,他曾随王府管事们去过几趟仰天寺,对去仰天寺的路径尚熟。身陷绝境的松涛,决定带梅香返故乡,进深山,远尘世,避祸患,苟活于这人世间。至于能否如愿,只能尽人意而听天命——他已没有别的出路供作选择了。
主意已定,松涛扯烂包裹梅香的窗帘,对坟穴略作伪装,极力弄成被野狗扒刨、撕扯的样子。
其实,他不伪装,人们也很难产生疑虑。乱葬岗上经常有盗尸人,王府婢女们穿着都不错,当夜掩埋当夜被盗并不奇怪。有些盗尸人很卑劣,他们不仅盗尸,盗到年轻漂亮的女尸时,连奸尸的劣行都敢干。据说,上代王爷袭职时,这乱葬岗子上曾经发生过一件奇事,在青州民间传为奇谈。
衡王府有一个小婢女,名字叫婉容。这个婉容,真个是名如其人,长得婀娜多姿,楚楚动人,堪称婢女群里的彩凤凰。这个小婢女,自然逃不出王爷的色网。这王爷还有一个怪毛病,一旦兽性大发,往往对怀里的猎物连啃带咬。这婉容不堪王爷凌辱,趁人不备时设法逃出了衡王府。她从小被人拐卖,无家可归,在外流浪了不几日,便又被王府抓了回来。有人竟敢抗命不从,衡王十分震怒,下令将她杖毙于棍棒之下。那天夜里,王府就将这个小婉容掩葬在这乱葬岗子上。
婉容落葬不一会,她的墓穴就被人盗了。像王府这样的坟墓,非常好盗,花不了多少力气,那盗墓贼就能将坟墓打开。
盗墓人除了要女尸的手饰外,还要扒下她们的尸衣换钱。尸身僵硬,硬脱那身尸衣的确不容易。盗亦有道,他们为僵尸脱衣除服却是易如反掌。
盗墓人将僵尸竖起来,与尸身对面而立。然后,用一条绳索将自己的脖颈与尸颈揽在一起,再用头顶住尸首下颌,使尸身稳立不动。而后,他便腾出双手,为僵尸宽衣解带,不一会便将僵尸脱得个溜光无着。
这天夜里的盗墓贼,就是一个盗墓老手。他打开墓穴后,除去裹尸的高粱秸箔,便将女尸竖起来,与她对面而立,而后用绳索将自己与女尸套起来。却也作怪,那女尸竟然死而未僵。他刚一松手,那女尸便出溜一下倒下去。再将她扶起来,一松手,又倒下去了。
“妈的,成精了!”脱尸衣不顺利,盗墓贼愤愤怒骂,猛踢那女尸一脚。
这个盗墓贼,胆既大,也好奇。他躬下身,小心探手女尸怀中,似感肌肤滑溜溜、温乎乎,令他心下一喜。当他顺势向上探索时,触及女尸双峰,顿感温柔满把,颤颤抖动,心里一惊:“呀——”
这贼子奇心大增,花心大开,举首贪婪地端详那女尸的面容。月光如水,洒落在女尸的面容上,显得十分俏丽,楚楚动人,撩得他浑身发烫,馋涎欲滴,猴急难奈。
这个贼子,本是个穷光棍,何曾见识过如此美貌的女子?这一探一瞧间,淫心立生,色胆陡壮。管她个死活,只要是女人就行。于是,他奋力扯断那婢女的腰带,裂开她的下衣,顺势一趴,搂住那个女尸,忘乎所以地狂啃、狂颠起来……
那王府女婢婉容遭打时,看来执法人棒下留情,并未击中她的要害处。她尚未被打死,只是被打昏过去罢了。
婉容昏厥后,被一层层秫秸薄帐卷裹着埋在土中。那薄帐间尚有空隙,泥土也堵塞不了口鼻,因此保住了她的一口余息。谁曾料到,那昏厥的婉容,被那盗墓贼一番折腾,她的游魂竟然复归,倏然间醒转过来,一口闷气喷在那奸尸贼的脸上,发出“哎——呀”一声惨叫。这真是:
穷人世间寡温饱,
王府婢子多不幸。
游魂飘荡无着时,
灵台化作巫山峰。
乱葬岗子墓场里,鬼火闪闪,阴风凄凄。这“哎——呀”之声,十分悲凉,十分凄厉,令人听后丢魂失魄,毛骨悚然。那盗墓贼以为女身炸尸,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光着个屁股跑出坟场,犹自在那里双腿兢兢抖动。
人死如灯灭,这盗墓贼为何如此惧怕?他尝听人讲过诈尸的故事。
人死以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灵魂依然附在人的尸身上,时来时去,并没有完全离去。特别是七日之内,在时多离时少。这时,如果尸身遇到猫、狗的惊扰,或是别的因素使尸身惊厥,僵尸会突然跃起来。他(她)二目直瞪,尸口大张,两手直伸,双腿僵直地跳着,跳着,一直向猎物扑去。猎物一旦被扑到,他们便将猎物揽在怀里,紧紧地搂起来,又撕,又裂,又啃,又咬,呜呜怪叫着,连骨头也咔哧咔哧地咬碎……
这本属无嵇之谈,兴许是用来告诫那些守灵人认真守灵的,这盗墓贼却信以为真,竟吓得丢魂失魄。他逃离墓穴后,强令自己镇静下来,立于远处察看,惟恐那炸尸女会像传说的那样跳着追赶上来,将他一口一口撕把着吃掉。他列着架子,一旦那女尸追来,好马上逃命。说来也怪,观察了好久,那个女尸并未追来,却从墓穴处传来时高时低的呻吟声。
那盗墓人胆量不小,复转回来,发现那具女尸正要挣扎着爬起来。她一边挣扎,一边哀哀地呼求:“救——我,救救我……呀……”。
此刻,盗墓人已确信,那女婢不是炸尸,而是死而复苏。目见此状,他的心里暗喜,慌忙赶上去,将那复苏的女子扶起来,为她整衣除尘,口中连说:“好妹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走,我带你回家吧。”
“你,是,谁?回……家?我,有家?”那女子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
“我是贼。我家,就是你家呀。”盗墓贼并不隐瞒,如实相告。
“是贼?救我的贼?”婉容望望身边的墓穴,确信是这个贼救了她,不免心存感激,由衷地说,“谢谢贼大哥。”
“不错。是你的亲贼。”这盗墓贼长到这么大,刚才初次品味到女人的体味,却被吓得败阵而逃,自是意犹不甘。当他确信婉容是一个活女人后,岂会轻易错过这天赐良机。于是,他又紧紧搂住婉容,不顾她处境的悲苦,也不容她分说,复又将婉容按倒在穴坑里,疯狂地啃咬、狂颠起来......
“你……你……”那可怜的婉容,刚刚复苏过来,身体自然极其虚弱,怎能承受这小子的粗野折磨?然而,她欲待推拒时,却又全身瘫软无力。同时,她也深感这盗墓贼的救命之恩。于是,她只得将目一闭,听之任之。不料,她的身体实在虚弱,随即又疲惫地昏了过去……
不一会,婉容又苏醒过来。她是王府的婢女,颇通文墨,轻叹一声后,悠悠地说:“你这人呀,施恩索报,也非君子……”
“什么君子小人的,狗屁!王爷比我好吗?比我还强盗!我要你,行吗?”此刻的盗墓贼,的确已经将婉容当作了亲人。他将婉容向背上一背,乐滋滋地步下乱葬岗,消失在漫漫的夜幕里。
婉容死里逃生,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任他处置,得过且过了。
这个盗墓贼是个穷光棍,三十多岁的壮汉,还没有闻到过女人味。今个晚上,让他圆了游仙梦,心里对那婉容自是十分地爱怜。于是,他将婉容偷偷背回家,藏在破茅屋里,成就了一段奇姻缘。
婉容呢,因祸而得福。从此以后,她人有所依,身有所靠,一心一意地度着虽然贫困却也甜蜜的日子。
据说,青州城南某村里,至今还繁衍着他们的子孙后代,在此免提及他们的真实名号。
这真是:
贼子偏有贼子福,
巫山一游巧遇仙。
上面仅是题外话,只是顺笔提及,无需多表,回头再讲那松涛的故事。
松涛背起梅香,带上德喜匆忙中为他们准备的钱物,绕过凤凰岭山脚,转进驼山溜,沿溜向南进发。俗话说:“远路无轻载。”
梅香虽然娇小,刚背上背还感到不甚重。走不了多远,松涛感到背上越来越沉重,足下的步子也愈来愈迟缓。若在平日,青年男女相背,嘻嘻哈哈,打情骂俏,那是种享受,自然感不到背上是累赘。有语曰“死沉烂沉”。梅香仍在昏迷中,如同背着死人一般,自然是愈背愈重。然而,不管背上多重,松涛依然不停地前进着,不敢少为懈怠。
踏上驼山溜不久,松涛已是两腿酸软,满头大汗。山路坎坷,又是夜间,一足未踏稳,松涛背着梅香,“卟嗵”,一下子被足下的石块绊倒,骨碌碌滚到路边山沟里去了。松涛这傻小子,宁舍自己的命,也不舍梅香。当他们跌倒后,他一下子抱住梅香,紧紧地搂着她,一直向沟底滚下。滚动间,他们被沟半坡的一块巨石一挡,梅香在下,松涛在上,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梅香的确未死。当她被松涛扒出来以后,似乎有点知觉,却恍如梦中。她感到浑身酥软无力,想呼喊张不开口,想睁眼张不开目,只是任松涛背着走去。她犹如坐轿,随着松涛的步子颤动;她好似乘船,满脑子晕晕乎乎。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刚才跌下来,松涛在她的胸部一撞击,犹如做了一次人工呼吸,一股浊气被憋出来,一股清流被吸进去,使她感到神智一振,情不由己地“哎——呀——”了一声。
梅香的这声呼叫,似久旱闻春雷,如久暗见光明,令松涛疲意全消,惧意全失。松涛喜从悲来,欢愉如狂。他一骨碌爬起来,将梅香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伏在她的耳畔,目中滴着喜泪,轻轻地呼喊:“香妹,香妹!你醒醒,你醒醒呀!”
松涛的呼喊声,在梅香听来,是那么遥远,那么微弱。然而,她毕竟是听到了。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声如蚊蝇地问:“哥——,我,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咱们——都活着。”说着,松涛将脸紧贴在梅香那,刚刚有点温意的面颊上,喜泪泉涌地说,“哥,不会让你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梅香热泪涌出,流了松涛满腮满面,一直流到他的口中,“我,是哥的。”
“是,是哥的。”松涛觉得,梅香的泪咸咸的,涩涩的,甜甜的,令人陶醉,使人心畅。
于是,他们相拥得更紧了,几乎要化成一块,融成一体,即使雷击、电劈也无法使他们再分离……
风轻轻,夜朦胧,沟中不远处虫鸣声声,好似为他们伴奏喜乐似的。
不知何时,月牙从浓云中钻出来,将惨淡的光辉洒满大地,映得这双落难人泪珠儿闪亮晶莹。这真是:
朦胧夜中悲转喜,
惨淡月下魂归来。
难兄难妹相偎依,
滴滴热泪落襟怀。
沟底是小溪,流水潺潺。松涛捧来溪水,让梅香喝足。他又取出干粮,与梅香吃上点充饥。略作休息后,他们复踏逃亡路程。松涛仍要背着梅香赶路,梅香却坚辞不应。劝说无用,松涛只好搀着梅香穿沟越岭,一路行去……
形势变了,心境不同了,他们逃亡的步子自然加快了。绕过驼山向南,他们翻过一座叫不出名的大山。翻过山岭,天将拂晓,他们也疲惫到了极点。于是,他们找条深沟,秘密隐藏起来。梅香仍穿着王府婢女的华丽衣着,是绝对不能让人们看到的。
松涛与梅香,在山涧一块巨石后相拥而卧。因为连夜劳累,当他们一觉醒来后,早已红日当头,照得他们浑身滚烫。松涛让梅香留在山涧里,自己溜下山,潜入村中,花钱买了一身山姑女衣。梅香一更衣,俨然是一个山姑模样,倒比婢女装束更俏丽,更可爱啦。松涛目不转睛地望着梅香,羞得梅香红了面,垂下首,扑到松涛怀里,轻声细语地说:“看啥,又不是不认的。”
松涛捧住梅香羞红的俊脸,由衷地说:“还是山姑好看——走,咱们赶路,回家去。”
他们的家在哪里?在仰天。只要到了仰天,不管住在哪里,都是回到家中。从此,他们避开村舍,晓行夜宿,终于来到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仰天山一带。他们不敢进村,也不敢在靠近仰天寺近的地方落脚,在仰天寺西、仰天山半山坡的一个岩壁下住下来,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一种似人如兽,似兽而人的生活。
这真是:
王府本是阎罗殿,
多少冤鬼悲凄凄。
死里逃生存身难,
且居石坎学兽居。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