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缘（二）

《石榴缘》
第二回德喜儿智施巧计憨小哥痴情盗尸
瘦叟刘沂生


王府婢女多哀苦，
任凭虎戏一羔羊。
多少悲泪，
流入地沟汇汪洋。

像梅香这样的悲剧，在王府演出过何止一出呢？
夜，很快降临了。天阴阴，风凄凄，夜昏昏。王府各房舍全亮起灯光，王爷的书房里，依然是黑古隆冬。
王爷的书童叫德喜，与梅香的同乡松涛是好朋友。他深知梅香与松涛的关系，也很同情、支持他们。
王爷这只色狼，到处伸他的臊爪子。在明朝，青州的色区在北门里，那里的名妓，大都被王爷玩腻了。最近铎楼巷新进一雏妓，传言色艺俱佳，非常撩人。于是，王爷特意差遣德喜去偷偷牵线，想将这棵野花剜进自己的篮子里。德喜到铎楼巷子牵皮条，至夜方才回来。他到书房向王爷禀报，见书房锁门闭户，料想王爷不在书房里。王爷的书房一般不锁门，不知今个为何将门锁起来。他开开门，点燃灯，转身一看，“呀——”，吓得惊叫一声：窗棂上吊着一个婢女，正在那里半死不活地挣扎着。他无用细看，认出是梅香，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赶忙扑过去，缓缓将梅香托起来，慢慢为她松开绳索。他知道，梅香还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望着昏迷的梅香，他长叹一声，说：“看你，咋走这条路？你死了，叫松涛怎么办？”
梅香昏昏沉沉，口不能言，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她何以会走这条路呢？且待我道来。
王爷离开书房后，梅香思来想去，觉得逃得了今夜，躲不过明朝，很难逃出王爷的色网。她一咬牙，决心自尽，留下个清白躯给松涛。听说窗棂上能吊死人，她便解下外腰红绸，系在窗棂上，投环自绝了。也是她命不该绝，只知道上吊，并未登高，因此只勒了个半死，被德喜赶巧救下来。这个梅香呀，真真是：

黄泉路上频回首，
香魂未远复归来。

梅香醒来以后，向德喜哭诉了上吊因由。德喜听后，对梅香非常同情。沉默一会，他一把拉起梅香，说：“梅香，将计就计。来，再吊上。装死，要像真的。”
梅香冰雪聪明，一点便开，任德喜将她吊上去，只是比先前更松些，虽不好受，却不至于丧命。一切就绪，德喜偷偷跑到后宫，将王爷悄悄唤出来，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陪着王爷匆匆赶回书房。王爷瞟了一眼吊在窗棂上的梅香，不屑于细看，向地上吐口唾沫，“呸”了一声，说：“该死！不识抬举的蠢货，有福不会享！”
王府的丫环仆妇，都是花钱买来的死契，死个婢女，与死只蚂蚁无异，不用说自杀，即使打死，也无人敢过问。王爷淡淡地吩咐德喜：“放下来，坐普车，将她拉出去埋掉——记住，不要声张。王后问起，说她到书房偷东西，被抓住，吓死了。”
王爷说完，丢下张王府急务腰牌，将袍袖一甩，转回后寝，不知到哪里寻自在去了。
王爷离去以后，德喜将梅香放下来，扯个窗帘将她松松裹起，如同裹着尸首一般。德喜很聪明，在梅香口鼻部扣上一只鞋子，留作呼吸空隙。而后，他偷偷找到松涛，窃窃告知其事，并给他个常备的腰牌，让他潜出城，至城南乱葬岗附近藏起来起。随即，他找辆普车，唤人将梅香抬到车内，又找来几名杂役，带着锨镢，驱车向阜财门（南门）赶去。普车，即一般轿车，属于王府管事们乘坐的专车。王府的急务腰牌，如同皇上的圣旨，不管昼夜，出入城门无人敢盘查。他们的车，自然能够直驱出城。
普车出得城来，过了官桥，翻过一条小岭，不远处山岭上便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是一片无主的坟地，王府奴仆死后大都安葬于此处。坟场在荒坡上，占地极为辽阔，从岭底一直到岭上。整个坟场，蒿草没膝，山棘丛丛，兔窜狼嚎，阴风凄凄。每到夜来，那一团团鬼火，在坟堆间闪闪飘浮，好似有无数冤鬼提着灯笼在坟间游走似的，令人看到吓得牙关得得，毛骨悚然。在夜幕笼罩下，坟场里大大小小的坟丘隐约可见，有的地方密密麻麻，有的地方星罗棋布，也有的地方山岩兀立，似恶鬼张牙舞爪，如厉魔作势扑人。坟场上多的是饿狗，它们在坟丘间窜来窜去，专门寻找新坟新尸。一旦有新尸入土，它们便一拥而上，打出深洞，拖出新尸，汪汪地撕裂着、搏斗着争吃死尸……。
简单截说。载着梅香的王府普车来到乱葬岗以后，德喜等人抬着包裹梅香的布卷，不敢深入坟场，只在场边寻一块坟隙，慌不择地地掘起穴来。他们一边挥锨扬土，一边斜目四顾，惟恐有恶鬼突然跃出，将他们活活地吞食掉。
德喜指挥杂役们浅浅地掘了个坑，草草将梅香埋进去，随后便匆匆返回去交差了事。可怜的梅香呀：

人间焉有容身处，
与鬼为伍栖荒坟。

德喜回府以后，王后追查梅香下落诸事，在此一概略过不提，且只讲发生在乱葬岗子上的一幕悲剧。
松涛遵从德喜的吩咐，潜出阜财门，匿藏在乱葬岗子附近。先前听过德喜的述说，他早已心乱如麻，心中一直记挂着梅香的安危。看到王府普车到来，又看到梅香被抬下车去，看那卷裹的模样，如同一个尸体，他便泪如雨落，担心梅香会被憋死。梅香被放入洞穴中，一锨锨泥土向她身上扔下去，犹似落在他的心尖上一般，疼得他几乎要窜出去。等到王府普车离去后，松涛迫不及待地跃起来，冲到坟堆前。他依照德喜预先告知的方向，拼命用双手扒土。他明白，时间就是生命，晚一分时间就多一分危险。他的手臂累酸了，不敢歇；他的手指磨破了，不敢停。他扒呀，扒呀，一停不停地扒着。终于他清出一个大坑，露出了梅香头部和胸部的布卷。他的心，略微平静了一点：只要刚才未憋死，露出这两部分，就不会再憋死人了。他不敢松劲，不敢停手，继续向四面分土。梅香的坟穴浅土层薄，不一会便亮出了整个布卷。松涛将布卷打开，黑暗中难以看清，梅香定然面色苍白，紧闭双目，与死人无异。他除去梅香面部的鞋子，伸手在她鼻孔上试试，气如游丝；摸摸胸口，微微跳动。梅香，还活着，他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此地离城尚近，他们不敢久留。他背起梅香，在夜色掩护下，步下乱葬岗，顺着山沟，向西南方向行去，行去，行去……
回头再说衡王府。不久，王府里人们传言：梅香为了讨相好的欢喜，去书房里偷王爷的御赐扇坠，被王爷给抓住了。她害怕王爷惩罚，也羞于见人，便自寻短见，上吊自尽，连尸身也被野狗拖去吃掉了。
人的嘴是臭狗屎做的，梅香就是真死了，也会给她扣上一个屎盆子。
至于松涛呢，有人说他与梅香相好，听到梅香死讯后也投井自杀了。也有人说，他大闹王爷书房，被王爷送进官府瘐毙了。
总之，对梅香和松涛的结局，人们说法不一。像这样的事，下人们谁敢探询真伪？不过，有一条却是事实：王府中从此以后，再也未见梅香与松涛的踪影。他们的失踪，成了衡王府里一个未解之谜。这真是：

圄鸟破笼冲天去，
没入云端无觅处。
世间难得桃园境，
云间应是狂风疾。
作者：瘦叟刘沂生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